“这却是不好说,还是要看后天的雕琢,才能成为璞玉。”
    皇帝心里明白,后宫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
    不管自己那个大儿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仁德,真的主动赦免了宫女太监,亦或是有人教他,或者干脆这件事情是杜撰的……
    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这本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本不应该传遍禁宫,更不应该传到自己母后这里。
    既然已经传到了这里,那么这件事本身,就已经透着古怪了。
    不过皇帝宠幸惠妃,也很喜欢自己那个大儿子,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自然也不会跟自己的母亲提起,他笑着应付了一句,然后开口道:“母后,今天北齐派使者来朝,北齐使者代北齐的皇后,送了您一支千年年份的白山人参,这会儿正在坤德宫外面候见。”
    孙太后看了皇帝一眼,点头笑道:“那北齐的皇帝皇后,与哀家是同辈,既然送了东西,不好不见,皇帝让他齐使进来就是。”
    于是乎,哈曼才得以进了坤德宫,跪着向孙太后问安。
    孙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齐使,淡淡的挥抬了抬手:“贵使起身罢。”
    哈侍郎恭敬起身,将手里捧着的礼盒,捧到了面前:“娘娘,这是我大齐皇后娘娘,送给您的礼物。”
    孙太后微微点头,看向自己坤德宫伺候的太监,淡淡的说道:“既然是贵使不远千里送来的,哀家不好不收,郭檀,你将这礼物收下,再去哀家库房之中,将哀家那颗夜明珠取出来,交给齐使,让齐使带去燕都,赠予北齐的皇后。”
    这个郭檀,便是坤德宫的掌事太监了,他闻言立刻点头,先是收下了哈曼的礼物,又去库房里把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取了出来,转交给了哈曼。
    哈侍郎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对着太后娘娘躬身道:“多谢太后娘娘厚赐,我朝皇后娘娘说,与太后娘娘送礼,是为了两国交好,从此约为兄弟……”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皇帝便皱了皱眉头,冷声道:“哈侍郎,这是朕母亲的寝宫,朝廷政事,不该在这里说!”
    哈曼一愣,咬了咬牙,就要把话说完。
    “太后娘娘,两国互相征伐,已有数十年之久,以至于两国百姓每日里战战兢兢,征夫庶民,俱裹入战事之中,以至于民生艰苦……”
    皇帝生气了。
    他正要站起来说话,太后娘娘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
    皇帝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闭目不语。
    哈侍郎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把话说完。
    “娘娘,如今我朝愿与贵国,结为兄弟之邦,永不相犯……”
    孙太后面带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北齐的礼部侍郎。
    “贵使,若是你们皇帝又要嫁女儿过来,你倒是可以来问一问哀家,这两国邦交,乃是朝事,哀家已经多年不问了。”
    孙太后看了一眼儿子,又看向哈曼,轻声道:“这些朝廷的事情,还是交给皇帝决断,贵使有什么事情,问过皇帝就是。”
    哈曼抬头看着孙太后,眨了眨眼睛。
    孙太后轻声道:“郭檀,代哀家送贵使出去。”
    郭太监不敢怠慢,起身走到哈曼面前,将这位北齐使者给请出了坤德宫。
    哈侍郎离开之后,孙太后才转身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笑道:“我儿方才在担心,哀家会插手国政,逼着你与北齐和谈言好,是不是?”
    皇帝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母后明察秋毫。”
    孙太后低头,抿了口茶水,然后静静的看向皇帝。
    “你我母子一体,没有什么可相瞒的,娘若是真的有心插手政事,你也不会十六岁,就真的能够亲政。”
    一个孝字,可以压过太多东西了。
    另一个世界的秦昭襄王,一直到六十岁,老母亲病逝之后,才开始真正独掌大权。
    强如孝武皇帝,也是在窦太后去世之后,才开始掌权。
    这其中,固然是因为这两位老母亲背后,都有强大的政治势力,但是这个孝字,还是占了大半因素的。
    诚然,大陈的孝字并没有另一个世界的秦汉约束那么大,但当年皇帝年幼,孙太后当国那几年,只要这个女子愿意,她完全是可以在朝廷里建立起自己的政治班底,继续话事的。
    皇帝恭敬低头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母亲为了朝事烦忧。”
    孙太后拉着自己儿子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母后是在后宫不怎么出去,但也不是聋了瞎了,你在淮河边上打了胜仗,这些事情母后都是知晓的。”
    “不过,如果让母后来做主,母后还是希望你能签下这份盟书。”
    孙太后目光平静,她轻声叹道:“哀家说这话,与朝事无关,只是身为母亲,不想让皇儿这辈子活的太累。”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低头道:“母后,儿子不累。”
    孙太后再一次摇头,她放开皇帝的手,开口道:“哀家是你娘,不管你做什么事情,哀家都是支持你的,但是朝廷里的那些大臣们呢?”
    “他们就未必会这么想。”
    “你北伐继续打下去,能不能赢且不说,想要出结果,少说也是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这些年里,我儿要跟那些大臣们,争个不休了。”
    孙太后理了理皇帝的头发,有些怜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瞧瞧你,亲政才几年啊,便已经一脸疲态了。”
    “娘实在不忍心,你一辈子都活的这么累。”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前线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即便是现在,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
    皇帝大袖底下的拳头,缓缓握紧。
    “我大陈子民能为国效死,儿子累一些又算什么?”
    第八百八十九章 杨党之死
    不出孙太后意料。
    齐使哈曼到来之后,大陈朝廷的风向,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最初的几天时间里,没有人敢去劝皇帝陛下什么,但是随着皇帝并没有驱赶哈曼等使者,朝廷里的一些官员,便开始上书朝廷,劝谏天子,与民休息,以和为贵。
    话术很简单,总结起来无非是四个字。
    天下苍生!
    只要带天下苍生四个字,仿佛就占了天底下所有的道理,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连皇帝也可以批判。
    这些奏书,最早只是六七品的小官上书朝廷,被皇帝陛下一概留中不发,进行冷处理。
    但是随着时间推进,这股风气开始愈演愈烈,到了四月中的时候,已经有四位三品以上的官员向朝廷上书,请求朝廷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斯民性命为重,与北齐罢兵言和。
    还有人直接上书皇帝,请求调回沈毅以及沈毅下属的淮安守军,仍以淮河水师驻守淮河,这样一来,两国罢兵言和,则大陈江山千秋万代。
    面对这些风向,皇帝陛下一直缄默不语。
    不过到了四月下旬,随着这股风气愈演愈烈,皇帝陛下也没有了好脾气,他在甘露殿里,约见了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宰相杨敬宗。
    张相离开建康之后,杨敬宗便心心念念的想要离开建康,回老家养老,不过皇帝陛下一直死活不允许他离开,导致这位杨相,至今滞留建康。
    老头洪德六年退休的时候,就已经年近七十,今年已经七十六岁,接近七十七岁了,走进甘露殿的时候,还需要高明搀扶他进来。
    老人家进了甘露殿之后,看到皇帝陛下,就准备拜倒在地,对着皇帝叩首行礼。
    皇帝陛下面色平静,抬手道:“杨相不必行礼了,坐下说话。”
    这一次,高明没有搬小墩子过来,而是给老人家搬来了一把带靠背的椅子,让杨老头坐下。
    等到杨敬宗落座之后,皇帝才放下毛笔,看向杨敬宗,咳嗽了一声之后,缓缓说道:“杨相当初要离开建康的时候,朕之所以执意挽留,是因为杨相老成持国,朕处理国事的时候,若有拿捏不准的地方,还可以问过杨相。”
    皇帝神色平静,缓缓说道:“眼下,朕心中有一事情犹豫不定,还请杨相指教。”
    杨老头这会儿,已经有些老迈昏聩了,不过听到了皇帝这句话之后,他还是努力抬起头,看了看皇帝,问道:“陛下心中所忧,可是朝中劝和之势,愈演愈烈?”
    皇帝缓缓点头。
    杨相见状,缓缓闭上眼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努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缓缓跪倒在地上,开口道:“陛下,以老臣父子项上人头,可暂平息此事……”
    没有人比这些上位者想的更明白。
    事实上,当初皇帝放张敬离开,却没有放杨敬宗离开的时候,这位杨相就已经预想到了自己将来的下场。
    他会成为一面旗帜,一面皇帝北伐的旗帜。
    因为他杨敬宗,执掌国家那么多年,主打的就是一个龟字,不仅自己龟,他的门生故吏们,大多也是都是龟派传人。
    而现在,杨敬宗虽然退下来已经许多年了,但是影响力其实依旧还在的,如果他被皇帝给砍了头,朝廷里的那些人,一定会闭嘴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敢上书天子,让天子求和。
    皇帝盯着杨敬宗,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问道:“老相国倒是坦荡。”
    “七年多了。”
    杨敬宗抬头,看着皇帝,露出释然的微笑:“七年前,老朽从中书退下来的那天,便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只不过七年来,老朽心中一直有一些妄念,这个妄念无非是陛下若是北伐失利,或者是在齐人那里吃了亏,老朽一家或有一条生路。”
    “不过现在,那位姓沈的小朋友,捷报频传。”
    杨老头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老朽心里,便已经有准备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皇帝,笑了笑:“不过,七年多来,看着陛下一点一点长大,到如今已然有宪宗皇帝中兴之相,老朽心中大慰。”
    “此时身死,已然无憾了。”
    皇帝默默的站了起来,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认真打量眼前这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片刻之后,他挥了挥手,道:“高明。”
    高太监立刻捧着一份文书,递在的杨敬宗面前,低头道:“老相国请看。”
    杨敬宗接过文书,只扫了一眼,便眼皮子直跳。
    因为这份文书的标题很带劲。
    “劾杨氏父子二十七大罪!”
    杨敬宗一点一点看下去,看到最后的署名,是洪德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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