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咱们坐下来商量。”
    陆夫子看着眼前的茶水,默默的说道:“府尊,老夫也做过官,知道所谓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的说法,可即便官场再如何看中利害二字,也不能将黑白全盘颠倒罢?”
    听到陆安世这句话,陈知府眉头动了动。
    明年就是吏部考功的时候了,也是他仕途上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个时候,江都府是不能出事的,他自然想着尽快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因此,当他知道陆安世去了县衙大牢之后,立刻就派人把陆安世请到了这里说话,目的就是不至于让这件事情闹大。
    于是,这位江都知府看向陆安世,缓缓说道:“先生,江都府治下,岂有黑白颠倒之事?”
    第十二章 做官的艺术
    就连江都县令冯禄,尚且不愿意因为讨好范家,而触碰国法,身为正四品知府的陈裕,自然也不会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担太多干系。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怎么参与,一直是冯县令在做。
    这件冤案办成,沈毅冤死,范家的人得以脱身,他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府,便能卖范侍郎一个人情,假如……
    假如有一天东窗事发了,那最多也就是查到江都县令冯禄头上,他这个知府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也没有收受范家的钱财,自然跟他没有关系,落到他头上,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不过现在,三年一次考铨在即,这位江都知府连失察的罪名也不想担在身上。
    明年的考铨,他至少要拿一个“上”字,甚至有拿“上上”的野心。
    如果能得一个“上上”的考功,那么在江都干完这六年,他就可能以不到四十岁的年龄进入京城六部,成为六部的郎中,在郎中的位置上干个几年,就有可能与范侍郎并肩,成为六部侍郎!
    而如果甘泉书院的案子闹大,就会让陈知府的声誉受损,如果得不到上字考功,只得一个中上或者一个中字,那么即便他上头的人想替他操作,也很难把他拔擢到六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裕在知道陆夫子插手这件事之后,便觉得这件事有闹大的风险,所以他才会放下公事,来到这望湖楼请陆安世喝茶。
    这位江都知府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陆安世微笑道:“先生如果对江都县衙的审查有一些疑义,那么稍候陈某回府衙,让严通判去县衙,与冯知县一起查办此事,如何?”
    陆安世放下手中的茶水,他抬头看了一眼陈裕,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道:“府尊,这件事情连陆某这个平头百姓都能查的清楚,官府想要查清楚自然再容易不过了,难就难在,官府应该怎样去办,以及会不会这样去办。”
    陈裕笑了笑:“这桩案子的详情,本官还真不知道,这样罢,稍候本官给县衙行文,让他们把具体的审案记录送一份到府衙来,本官看了之后,再给先生答复如何?”
    陆安世起身,对着陈知府拱手道:“府尊,老夫原先也是做过官的,知道一些官场的规矩,也知道府尊不愿意得罪一些人,根据老夫查问所知,当时殴杀陈清致死的,非是一人,县衙那里即便公正执法,也未必会得罪人。”
    陆夫子这番话,差不多是按照沈毅的意思说出来的,只不过他说的相对隐晦了一些,不过面对陈裕这种官场中人,这个说辞就刚刚好。
    说得太明白,他这个知府脸面上也过不去。
    陈裕目光转动,便明白了陆安世的意思,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陆夫子拱手行礼:“先生所言甚是,这件事本官一定给先生,给书院一个交代。”
    “非是给老夫交代。”
    陆安世看向陈裕,缓缓说道:“府尊执政一方,应当是给江都父老一个交代。”
    “这个自然。”
    陈裕微微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陈某为官一任,绝不会对不住江都父老。”
    话说到这里,场面话就差不多说完了,陆安世能做的事情基本上也就做完了,因此这位陆夫子起身告辞。
    陈裕亲自将陆安世送下了望湖楼,然后目送着陆安世上了马车。
    等陆安世离开之后,陈裕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上了望湖楼饮茶,一杯茶水下肚,陈知府看向门口的小厮,开口道:“去,把冯县令请来,就说本官请他喝茶。”
    小厮连忙答应,一转头便请冯禄去了。
    陈裕是冯禄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相请,冯县令自然忙不迭的答应,只过了半个时辰,冯禄便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望湖楼二楼。
    其实他是坐马车来的,并不怎么劳累。
    只是在上司面前,要装成一副积极的模样,这会儿喘几口气,在上司心里的印象就会好一些。
    积极响应领导嘛。
    反正这种暗里的奉承也不要钱,能做就做一做。
    见到气喘吁吁,甚至头上还带了几颗汗珠的冯县令,陈知府哑然一笑,他也不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淡淡的说道:“冯县令不必这么着急,本官请你过来只是喝喝茶,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
    “府尊相召,下官不敢不急。”
    说完这句话,冯县令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领导对面,然后抬头看了看领导的脸色,连陈裕脸色并没有什么不高兴,这才赔了个笑脸,开口道:“未知府尊相召,可有事情吩咐?”
    “怎么,没事就不能请你喝茶了?”
    陈裕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冯县令,然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方才,陆夫子也在你这个位置坐过。”
    “陆夫子,陆……”
    冯禄恍然大悟,开口道:“下官明白了,是甘泉书院那件事……”
    此时,冯县令“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他下午才见过陆安世,并且亲自把陆安世放进了县大牢,这会儿傍晚时分,府尊便请他过来,当然是因为这件事了。
    不过这样装一装,会突出领导的智慧,反正不要钱,何乐而不为?
    陈裕见他这个模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低眉道:“好了,你我在江都做同僚也两年有余了,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甘泉书院的事情,是你们县衙在查,现在,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本官听。”
    “记得。”
    陈知府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说真话,不然被本官查出来,就没有那么轻易过关了。”
    听到这句话,冯县令微微低头,在心中暗自吐槽。
    装什么?
    范家人都说过,你这个知府那里,他们也打过招呼了!
    不过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冯县令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把案情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低头道:“大概就这样,范……范公子等人,失手打死了陈清,但又不想担责任,于是找了个在场的倒霉蛋沈毅顶罪,这件事本来就要做成了,不会有任何波澜,不曾想这个读书读迂了的陆夫子掺和了进来,因此才惊扰了府尊。”
    他起身,对着陈裕躬身行礼:“请府尊恕罪。”
    “迂?”
    陈裕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这位陆山长,可一点都不迂,他甚至给咱们出了个息事宁人的主意。”
    “命案不可轻纵,不然你我这父母官便白当了。”
    陈知府面色严肃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冯禄,沉声道:“大错还没有铸就,本官便不追究你的过错了,只是这件事要重新查,重新审,不可冤枉了好人。”
    “是。”
    冯禄恭敬低头,开口道:“敢问府尊,这桩案子应该怎么审?”
    “怎么审,是你们县衙的事情,本官不会过问,只是……”
    陈裕低眉道:“本官想要息事宁人。”
    第十三章 县尊的苦恼
    从望湖楼回来之后,冯知县满脸不爽。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上官太滑了。
    甘泉书院一案,明明是顶头上司陈裕默许甚至暗示过的,但是这件事真正办起来,府衙那里一点责任都不愿意担,刚才在望湖楼,陈裕本人分明过问了这件事,但是一点主意都不愿意拿!
    知府不给主意,就意味着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县衙在办,县衙办得好了,府衙那边不会说什么,县衙如果办得不好,或者说把这件事情给搞砸了,那么将来追究责任的时候,第一个来拿冯禄的,便是这位江都知府!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事实上,陈裕虽然在行政上只比他大一级,但是在品级上足足高了他三品,一个是正七品,一个是正四品,中间隔了三品六级,相差甚远。
    但是这个品级并不那么难以逾越,只要差事干得好,或者是朝中有人,考铨的时候能混个好的评级,那么知县升知府,也就是两三任的事情。
    不过眼下,冯禄的确被那位陈知府压制的死死地,没有任何办法。
    即便是有办法,陈知府朝中还有一个好老师,也不是他这个小小的知县能够抗衡的。
    这位县尊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生了许久的闷气,连晚饭也没有心思吃。
    一直到戌时左右,冯知县才从自己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一个人在县衙的后院里踱步,不时伸手挠头。
    县尊老爷之所以烦恼,是因为陈知府交代他,这桩案子要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很好理解,就是这桩案子能够顺利结案,两边都不再吵闹生事,不要把这件事情闹大。
    可眼下,陆夫子已经掺和进来了,如果县衙给沈毅定罪,陆夫子那里多半没有办法过去,可如果不给沈毅定罪,就要给范东成等人定罪……
    真定了范东成的罪过,且不说身在京城的那位范侍郎会不会亲自过问这件事,即便范侍郎不过问这件事,江都范家也不是好相与的。
    “他娘的,上有恶官,下有刁民,都摊到老子头上了!”
    冯知县恨恨的骂了一句娘,然后小声嘟囔:“这附郭的知县,真不是人干的……”
    苦恼了半晌之后,冯县令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突然心中有了个主意,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来人呐。”
    县衙的小厮,都是冯禄的私仆,作为仆从,最基本的规矩就是主家不睡,仆从是绝对不能睡的,冯禄一叫嚷,立刻就有一个小厮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毕恭毕敬的说道:“老爷。”
    “备轿,老爷要去县大牢!”
    仆从抬头看了看天色,苦笑道:“老爷,这么晚了,县衙里的轿夫都回去了,您要出门,可能要稍等等,小人让人去喊那些轿夫回来。”
    轿夫并不是私仆,因此不必时时在县衙候命。
    听到这句话,冯知县脸色一黑,又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然后闷声道:“罢了,衙门离县大牢不是太远,老爷走着去。”
    “去让那些轿夫,在县大牢门口等着老爷。”
    小厮立刻点头,毕恭毕敬的去了。
    小厮离开之后,一身布衣的冯县令,带着两个随从离开了县衙,朝着县大牢走去,县大牢距离县衙并不算太远,也就二里路不到,很快冯老爷就走到了县大牢门口。
    冯县令已经干了两任江都县令,在江都已经四五年时间了,因此衙门口上下的人都认得他,见老爷来了,几个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狱卒立刻清醒的过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开了牢门,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县尊老爷。
    因为有事情,冯禄也懒得处理这些摸鱼睡觉的狱卒,闷哼了一声之后,便走进了大牢,进了大牢之后,他并不往里走,只是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沉声道:“去,带犯人沈毅来见本县。”
    几个狱卒忙不迭的点头,其中两个狱卒慌慌张张的进了大牢,将趴在稻草上睡觉的沈毅弄醒,然后带着沈毅来到了冯县令面前。
    这会儿的沈七郎,还有些睡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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