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迟明抱着倒下的少女,喃喃。
    鲜血源源不绝从白飞鸿身上涌出,她方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他慌忙去给她擦,然而血却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伤势太重,白飞鸿的瞳孔涣散开来,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好久,她才像是终于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终于看向他。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试图对他微笑。染血的唇微微开启,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几不可查的气声。
    陆迟明想过很多种答案。
    因为我是医修、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因为我觉得你的命更重要、因为我不想让师父的声名蒙羞、因为……
    然而,他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白飞鸿的声音很轻很轻。
    落在陆迟明的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陆迟明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是空桑的少主人,是白帝后裔,是当世剑道第一人……他十岁时便已击退了来袭的妖魔,从兽潮中救出了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保护他人,习惯了为他人排忧解难,习惯了去救济一切可以救济的人。
    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这句话。
    从来没有人用自己的命来救他。
    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一个人这么做了,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让他死。
    陆迟明沉默着,忽然出手连点白飞鸿几处要穴,将她背在自己背上。
    他要救她。
    他不会让她死。
    他背着她,向着尸骨林外走去。
    白飞鸿拿走了他的伤口,却无法带走他体内的死气。残余的死气在他的脏腑深处涌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然而他却走得很稳,很稳。
    ……
    ……
    ……
    很多年后,陆迟明坐在魔尊的玉座之上,回想起这一夜时,还是无法忘怀那场大雪。
    昏暗的天穹之下,不知何时,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
    雪落无声,天空是苍白的,雪花也是苍白的。黑暗的森林之中,听不见虫鸣,也听不到鸟语。在死一样的白和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只有踏雪而行的脚步,一声,又一声。
    格拉,格拉。
    他背着白飞鸿,独自在雪地上行走。
    死与冬,本就相伴而生,相依相存。这里是死魔的尸骨林,也是冬日的绝地。在死魔消亡之后,风也渐渐吹起来了,隆冬冰冷的吐息扑在他们的后颈上,让本就艰难的道路变得越发难走起来。
    陆迟明听着她的呼吸,听着她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
    他知道,她正在死去。
    虽然她是医修,可以用回春诀修复自身,然而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的心口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破败的灵府深处,那一点火苗幽微地跳动着,带来他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暖意。
    温暖的,有生机的。
    却也是孱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
    那一点点的暖意如同风中之烛,在他的背后明明灭灭。陆迟明想要保护这火光,却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学习过该如何保护他人。
    剑修杀人,医修救人,这本就天经地义。
    他是陆家三千年一遇的“剑”。
    他是在所有人的期望中诞生的,他是天生的剑修,在他的前半生里他只学习过如何杀人——从来没有学过救人。
    只要他的剑够快,就能救下那些会被屠戮的无辜之人,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也止步于此。
    对陆迟明来说,救人与杀人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杀掉一些人,就能救另一些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等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想救什么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什么当世剑道第一人。
    什么最快的剑。
    这些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剑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陆迟明将白飞鸿往上托了托,他感觉到她的血,一点一点滑过他的手臂,浸透了他的手掌。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白雪之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黏腻的,冰冷的。
    他从来不知道血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的心情。
    她在流血,而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陆迟明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生命沿着他的双手滑落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他知道她的血快要流尽了。他听着她的呼吸,海潮一样的呼吸,在他的耳边不断不断地回响。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当然知道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也知道。
    所以那时候,白飞鸿才会贴着他的耳边,对他说那样的话。
    “……陆迟明。”
    后来想想,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放我下来。”
    她对他说。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就算他不是医修,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善意的谎言。白飞鸿的心性过于温柔了,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想让人感到负担。她用这样温柔的谎言,想要说服他放下她,自己离开这个黑暗的森林。
    至少,如果不背着她的话,他会走得快很多。
    可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陆迟明抿唇,又把她往上托了托,免得她从自己的背上滑下,而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再度加快了脚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这样说。
    “我不会让你死。”
    走得快了,死气躁动得更加厉害,陆迟明几乎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腥气,然而他却不声不响,只顾着闷头赶路,如同自我惩罚一般,将体内的痛楚化作了加快的脚步。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想。
    他必须把她带出去,他不能让她死,没有任何理由,不是为了报答也不是为了两派的恩怨,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她在这里放下来。
    连想一想那种场面,都不愿意。
    然而这森林到底是太大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无穷无尽的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只知道,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没有说话,白飞鸿也没有说话,但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在他耳边渐渐微弱了下去。
    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他越走越快,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陆迟明一生中,从未走过比那更长的路。他走在大雪中,背后背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她随时都会死,而他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曾经以为,他永远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对了。
    后来他终于背着白飞鸿走出了尸骨林,将她交给了闻讯赶来的闻人歌。
    再后来,闻人歌祓禊了她体内的死气,治好了她的伤。她醒了过来,再度对他露出了微笑。
    “你没事就好。”她笑着对他说,“不过我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顿,让我病好之前都不许出门,也不许看书,想一想都快要无聊死了——”
    “等你伤好一点,我来同你下棋可好?”
    那时,陆迟明看着白飞鸿书桌上的棋盘,这样说道。
    “不会耽误你时间吗?”她迟疑起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没有。”他垂下眼,“我父母也要我在这里好好养病,养好之前什么都不许做。我也很无聊。”
    “那好吧。”白飞鸿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不嫌弃我棋艺差。”
    谁也不知道。
    那是陆迟明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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