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你是半妖吗?”
    这样一个问题直白地杀到脸上来, 花大管家反而愣了一下。
    须臾,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斑驳的笑来。
    “果然不愧是龙血传人, 五感远超常人。”他的语气甚至有一丝钦佩,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只一见面便能看破我出身的人。”
    云梦泽顿了顿, 道:“是我冒昧了, 只是我想知道,既然花家过去做的是买卖妖族的生意, 为什么会请一个半妖做管家?”
    “小人被提携为管家, 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了。先前小人也说了, 花家大火之后,旧人们死的死散的散,承蒙少爷不嫌弃,才提拔了我做大管家。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少爷心善, 不想让小人流落街头罢了。”
    云梦泽静静地听着, 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他捻着手中泥土的动作放缓了些许, 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云公子?”花大管家到底是耐不住问了一句, “您这是……?”
    云梦泽手上的动作一顿, 松开手来,让泥土落回地上。而后也不见他掐诀或是念咒,一道清洁咒便已将他手上的尘土清了个干净。
    “无事。”他淡淡道, “那场大火既然死了那么多人,花家没有请人来作法超度吗?”
    “要说请人作法, 这些年来我们也陆陆续续请了不少。”花大管家苦笑更甚,“只是岭南道地处偏僻, 本地的仙门终究不似一山二阁那般神通广大。钱没少花,结果……也正如您所见。小人能力有限,实在惭愧。”
    “你们花家……倒真是有意思。”
    云梦泽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究竟有什么意味。
    “一个永远活在火灾当日快乐的疯女人,一个半妖管家,还有一片怨气浓重的土地……花非花倒也是心大,居然就这么放着不管。他倒也不怕出事。”
    “少爷为人确实——”花大管家憋了好半天,才憋出四个字来,“——落拓豁达。”
    “不如说是缺心——是诸事不挂心。”云梦泽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方才那句险些跑出来的真心话岔开,“关了妖族买卖的生意,也没见花家的钱财往来受什么影响。这倒是难得。花大管家也不必妄自菲薄,仅就这一点,你也不是寻常之辈。”
    世间诸事,从来都是雪中送炭难,雪上加霜易。
    一个家族要兴起很难,要倾颓,有时却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而且家道中落,素来都是落下去了便很难起来。
    但花家却没有这般迹象。
    不如说,在云梦泽看来,花家兴盛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家族衰落的味道是藏也藏不住的。就像一个人,一旦开始穷困,那窘迫的意味便会自衣摆的褶皱、袖口的污渍、面相的苦楚中一丝一毫地流露出来,无论主人如何掩饰,也无所遁形。
    然而,无论是花非花,还是偌大一个花家,都没有这种迹象。
    这所大宅院虽然有些衰败了,但不过是主人不在,失了人气的自然颓靡罢了。无论是雕饰、下人还是宅邸里的洒扫陈设,都是一等一的精致。便是护院大阵与防御法器也都是最新的,十分完整严密。
    而花非花在昆仑墟这么些年,吃穿用度也都不见一丝俭省,在法器上更是挥金如土。
    云梦泽不由得有些好奇,花大管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奇才,才能在花家老爷与主母双双毙命,少爷在外求学之时,支撑起这一片门庭来,还让花家的财富不减反增。
    花大管家垂手,面目模糊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模糊的笑来。
    “小人也没有旁的长处,不过是擅长做生意罢了。”
    “是吗?”
    云梦泽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
    而后,像是对花家的生意全然失去了兴趣一般,他继续迈步向后院走去。
    在他身后,花大管家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已浸透重衣。
    他觉察了吗?
    男人被火灼伤的面庞稍稍扭曲了一下。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跟在云梦泽身后,同他一起前往后院。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是以花大管家也不敢直接盯着云梦泽看,他只能垂下眼来,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跟着云梦泽往前挪。
    云梦泽却忽然停下脚步。
    在他们前方,是一方荷叶田田的碧湖。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本该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的景象,却不知为何,显出一种别样的阴森来。
    穿过湖面的风带着森森水气,沁骨冰凉,那寒意直浸到人的四肢百骸之中。在森寒的湖水之上,红莲开得如火如荼,一路延烧,红得妖异,似乎要将这庭院也烧起来一样。
    “这个湖——”
    花大管家连忙开口:“是先前烧起来的地方,实在烧得太过彻底,难以修复,少爷便做主将这一块推平了,挖了一个湖填上。”
    “难怪。”云梦泽喃喃,“我就在奇怪,无论是建筑的构造还是阵法布局上来说,这个湖的位置都很奇怪。”
    “这也没办法。”花大管家笑笑,不动声色地拭去了额角的汗意,“您是没见着当初大火后的惨状,这一片整个烧焦了,就是想重建一套楼阁也不妥当,只好整个挖掉。少爷也知道这里挖个湖实在不像样,但也没有别的招不是?”
    云梦泽没有应声,他还在看那湖上的红莲。
    时值仲夏,正是荷花开始盛放的季节。
    饶是如此,这些荷花未免也开得太盛了。
    “在看什么?”
    一道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云梦泽抬起头,正对上花非花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柔和而又妩媚的线条,便是不笑的时候也像极了在笑。
    他素来不喜欢花非花,也深知对方并不喜欢他。这种两看两相厌的关系,令他在花非花凑过来的时候稍稍侧过身,在两人之间再度空出了一段距离。
    “没什么。”他的语气格外冷淡,不想同这个人多说什么。
    花非花却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到那片红莲之时,他稍稍抬起唇角,瞥向云梦泽。
    “怎么样,我家的花开得不错吧。”他笑着说,“这可是我特意从江南道移来的名品,本以为会很难养活,没想到在这开得倒是更艳了。可见橘生淮南这种事,也要视情况而定,你说是不是,云师弟?”
    云梦泽皱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花非花看着他,眼底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
    “想问什么,直接说就好了——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你猜得的确没错,花家大老爷,就死在这里。我也是为了这个,才会在这里填一个湖。”
    他没有说谎。
    龙的直觉能感觉到这一点。
    云梦泽再度移开了视线:“我对你的家事没有兴趣……只要不会把师姐牵扯进来就好。”
    花非花闻言,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笑得是那么厉害,整个人都笑到发抖,弯腰趴在湖边的阑干上,肩膀一抽一抽,笑声也越来越响,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好一会儿,他才在云梦泽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直起腰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相信我,花家这些破事是不会把阿白卷进去的。”他明明是在笑着,眼睛却是冷的,“倒是你,你们家的那些破事不要把阿白卷进去才对。”
    云梦泽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啊对了,阿白在给那个疯女人配药,让我去找一味灵草,我还得去库房一趟才行。”他看向花大管家,“找东西还是要你来才行,前面带路吧。”
    与云梦泽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抛下了一句如同诅咒的低语。
    “毕竟,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花非花提着一坛好酒来找白飞鸿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时分。
    “喝吗?”
    “喝。”
    于是,狐朋狗友的两个人就这样爬上了屋顶,一边吹着夜风, 一边拍开酒坛的泥封。花家大少爷和太华山大师姐, 喝起酒来却一点也不风雅, 既没有金樽玉瓶, 也没有珍馐果盘,只随便从芥子里拿出了两个大碗来, 便一人一碗好酒, 坐在屋檐边豪饮起来。
    “痛快!”花非花连干三大碗好酒, 这才放下海碗,朗笑一声,“酒还是要这样喝才爽利!”
    白飞鸿也喝完了一碗酒,正扶着坛子给自己倒第二碗:“是啊。”
    “不过,我先前倒不知道你有那么能喝。”花非花撑着下巴, 笑着看她, “所以那时候都把我吓到了。”
    白飞鸿想了想,才想起花非花说的是什么事。
    那是先前有次过年的时候了, 他们几个同门凑在一起开宴会, 也不知道是谁带了酒进来, 酒这种东西,喝过的觉得能再喝一点,没喝过的难免也有些好奇, 除了笑着说“我明日还要陪先生看诊不能碰酒”的常晏晏之外,大家都喝得有点上头。最后毫无意外, 变成了拼酒大赛。
    而那个时候,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灌翻了每一个来找自己拼酒的人, 最后独自站在众人的“尸体”之上,为自己浅斟了一杯胜利美酒的人,就是白飞鸿。
    “你说那个啊……”白飞鸿笑笑,“那也不算什么。”
    “你太谦虚了。”花非花诚恳道,“那个场景实在太震撼人心,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说真的,要不是当时整个屋子里都是酒气,我还以为是魔域入侵了。”
    毕竟那个尸山酒海真的很有冲击力。
    冲击力大到他都不得不低头确认了一下地上那一滩是不是血。
    “你的酒量也不差。”白飞鸿倒好了酒,凑过去同他碰了碰杯,“我也有段时间没和人这样喝过酒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和云师弟喝。”花非花笑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不然的话,你怎么锻炼出来的这一身好酒量?”
    “师弟可不擅长喝酒。”白飞鸿摇摇头,有些想笑,“这你可错怪他了。”
    新年那一次,就是云梦泽想替她挡酒,结果一杯下去就直接昏昏倒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灌翻了全场。要把她的酒量这口锅扣在云梦泽的头上,他未免也太冤枉了。
    一定要找一个缘由的话,倒不如说是前世刚得知殷风烈死讯的那段时间……
    白飞鸿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大概是我天生酒量好。”她眯起眼,笑着说。
    花非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从她手中夺过酒坛,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水溅上他的衣袖,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这碗酒倒完之后,他却也没急着喝,而是望着酒水微微出神。
    “有段时间我也整天喝酒。”他笑了笑,“不如说,那段时间就没有不喝的时候,睁开眼睛就开始往嘴里灌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别说脑子,简直整个人都要在酒缸里泡烂了。”
    “……”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听,她知道花非花此时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
    果然,即使她什么也不说,花非花还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娘是给人害死的。”花非花闷头又喝了一碗酒,“反正就是那些狗屁倒灶的理由……而我那时候还太弱了,想给她报仇又没那个能力,偏偏害死她的人又是……越想越烦,就只好整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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