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似乎又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
    “新年好。”他说。说的很慢,也很仔细。
    他摸头的动作生疏到与其说是摸,不如说只是在两人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但这样难得的动作已经让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容,白飞鸿还抓住他的手,用头顶在他手心来回蹭了几下。
    “师父真是的。”她笑着说,“这样才叫摸头,刚才那个才不是!”
    “是吗?”
    希夷微微垂下脸来,到底是依着白飞鸿,自然却也有些生硬地摸了几下脑袋。而后,他松开手,将两个孩子朝殿外推了推。
    “还有其他人等着你们拜年。”他说,“快去吧。”
    “好的,那我带师弟先走了。”
    白飞鸿回过头来,冲希夷摆了摆手,面上依然带着笑。而后她将还晕晕乎乎的蛮蛮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六峰之主那里今天一定都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带蛮蛮一起去见见世面。”她挠了挠还晕得咕咕叫的比翼鸟的红肚子,眼中生出柔软的笑意来,“我明天再来见师父,可以的话,师父也出去转一转吧——今天可是新年啊。”
    希夷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不置可否的模样。
    就这样,他隔着覆眼的白布,“注视”着那两个孩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太华之山。被外面的风雪一激,原本昏昏沉沉的比翼鸟也“嘎”的一声清醒了过来,刚一醒来便和云梦泽开始斗嘴,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什么叫“龙鸟有别”,什么叫“一山不容二传说生物”。
    待到那欢笑的背影,与一切的嘈杂喧嚣都远去之后,这座神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连殿外的风声都变得缥缈。
    静到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
    又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
    希夷只是无言的伫立在那里。
    他在等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许久许久,死寂的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你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那是一道苍老的男声。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
    希夷缓缓回过身去,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来人。
    “东海有异动。”来人用古井无波的声调,向他宣告着这件事,“妖族袭击了少海,若不是陆家少主坐镇东海,击退了妖兽之潮,恐怕少海便会为他们所攻破。”
    “……”
    希夷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似乎这样的消息也无法让他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老者叹息了一声,语调苍凉:“你仍是什么也不愿做吗,希夷?”
    “当年我便告诉过你。”
    希夷淡淡道。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
    “所以你仍旧什么也不愿说。”老者复又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已改了主意,才会……”
    “你很清楚,那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希夷打断了他的话,回过身去,静静“望”着殿外的风雪。
    “答案自在你心中,又何必问我?”
    这一次,是老者沉默了下来。
    太华之山,风雪不休。隔着缥缈的雪雾,希夷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是白飞鸿与昆仑墟子弟们嬉闹的模样。他们似乎是打算凑在一起打一轮雪仗,很快便分好了小组。
    林宝婺似乎已经在疗养后恢复了精神,盯准了常晏晏,团出雪球就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砸,常晏晏则是扯着白飞鸿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躲,间或团几个雪球,一有机会便眼疾手快地往林宝婺身上砸,两人居然也称得上是有来有回,不多时便同归于尽,双双下场。
    花非花倒是和白飞鸿一组,但他素来有些不得了的坏心眼,居然偷偷团了雪球,趁双方交战正酣,白飞鸿完全自顾不暇的时候,猛地把雪团从白飞鸿的后衣领里塞了下去。就算是无情剑道的传人也经不起这等突然袭击,当场就跳了起来,胡乱团了一个雪球就要追打花非花。
    花非花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大笑着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做鬼脸,喊着些什么“有本事你来抓我啊略略略”之类的欠抽台词。然而乐极生悲,他一回头便被一只鸟团子撞了个正着,嗷的一声便往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刚才把比翼鸟当鸟球丢出去的云梦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花非花大开的衣襟,便把一大坨雪直接塞了进去。
    白飞鸿顿时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夸云梦泽做的好,随手从两边抓起两捧雪,把手里的雪球捏得更大了一圈,笑嘻嘻地问花非花“认不认输?”
    “男子汉绝不认输!”花非花满脸都写着倔强。
    于是白飞鸿笑嘻嘻地把这个雪球扣到了花非花脸上。看着少年被雪糊了一脸,嗷嗷乱叫起来。
    年轻人的笑声传得很远,似乎能一直传到太华峰上。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希夷的话语里带着几不可查的倦意。
    “因果已定。”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十年后。
    昆仑墟。
    云梦泽独自行走在重重密林之中。
    林海深深, 树影幢幢。摇曳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缭乱的影,阴郁的浓青, 将河流也染上沉暗的颜色。寒风穿过林叶, 摇下簌簌的声响, 和潺潺的流水一起, 飘过他的足边。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枝在足下断裂的脆响。于寂静之中, 凭空生出些悠然的情调。
    这条小径, 这十年间他是早已走熟了的。他也猜得到, 这个时候,他所要寻的人应当还在那里。
    又行过一段小路,便到了密林的尽头,明亮的天光透过古木的边缘斜射进来,浓青的影子被抛在身后, 眼前骤然一片明亮, 就连摇曳的叶子,也被阳光照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绿。
    云梦泽面上微微泛起一个笑, 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之外, 豁然开朗。
    隆隆的瀑布声从前方传来, 飞溅的泡沫如同堆雪,在青碧幽绿的岩石上打出深深的沟壑来。雪山的瀑布,自然比寻常流水更冰冷几分, 即使是溅起的水珠,打在脸上也是沁骨冰凉。
    云梦泽却并不在意这些。
    他站在瀑布的峰顶, 徐徐挚出自己的银枪,枪上的红缨迎着长风, 烈烈飞扬,夺目的朱红,张扬得就像是少年人此刻的笑。
    接着,云梦泽纵身一跃,竟是直接从万仞之高的瀑布之上一跃而下!
    随着急速的下坠,枪尖携着烈风,势若千钧,隐隐有雷霆之声,径直朝瀑布之下的人影当头劈下!
    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万仞之高的瀑布竟是齐齐从中间截断开来!
    灵气在天地之间激荡,激流乱溅如雪崩,一片轰鸣声中,磅礴的水汽遮蔽了人的视线,目之所及唯有满眼触目惊心的纯白。
    待到水汽散开之后,方才显露出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
    长剑架住了银枪,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云梦泽的咽喉要害。
    被截断的瀑布迟了一步,才终于轰然坠了下来,激起如烟岚一般的浪花。
    云梦泽面上泛出一个笑来,衬得他的眉眼越发艳丽不可逼视。
    “师姐好身手。”
    他收了枪,落在了一方险峻的岩石上。
    而后,云梦泽听见了一声带着些许纵容之意的叹息。
    “你又来。”
    她说。
    十年时光,足够让男孩成长为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也足以让女孩成长为空里流霜、江上孤月一样的少女。
    在云梦泽的注视下,白飞鸿收了剑,轻盈地落在瀑布下方的溪涧上。如一只纤细的白鸟徐徐收拢了双翼。
    她似乎是习惯了云梦泽的突然来访,十分自然地捡起搁在一旁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在瀑布下修行,难免会打湿衣裳,虽然有避水诀可用,也能够用法术烘干衣物,但到底是有些麻烦。是以白飞鸿在此地修炼之时,总会脱下外衣,只穿着单衣坐在瀑布之下冥想。
    她将衣带系好,回过身,注视着云梦泽的目光越发无奈起来。
    “说罢。”她平静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虽然这十年来,云梦泽不时就会像这样来打扰她——像是要考验她的专注力一样,冷不丁的来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但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好玩才来吓她。
    云梦泽自然也很清楚修行的必要性,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不会来打扰白飞鸿的修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
    “选剑仪式即将开始,我没有看到你的影子,便来寻你。”
    云梦泽看了她一眼,抱起双臂来。面上浮现出一丝略显嘲弄的笑来,他眉眼本就艳极,便是做出这样盛气凌人的神色也不显得讨厌,反而有种别样的明丽。
    “我一猜就是你又修炼得忘了时间。”
    选剑仪式。
    听到这四个字,白飞鸿便不由得僵了一僵。
    是的。
    不愧是十年的师弟,当真非常了解她。
    白飞鸿苦涩的想。她确实是给忘了。
    云梦泽嗤笑一声,从岩石上跃到溪水中,龙族天生的驭水天赋让他站在寒潭之上也如履平地,他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行来,清澈的溪涧在他足边泛出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摇碎了水底鹅卵石的影子。
    “这么大的事情也能忘。”他看了她一眼,语气颇有些古怪,“要不是我来找你,怕不是十年之后再见,就该你喊我师兄了——小师姐。”
    白飞鸿实在无法反驳他这番话。
    所谓的选剑仪式,是昆仑墟弟子在结业之时必须通过的一项考验。和入门大选一样,每隔十年方才举办一次。届时,所有结业弟子都会被聚集起来,前往剑冢,选取适合自己的仙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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