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加够……哎,别加太多,待会煮面会溢出来。”
    “现在是冷水,你火开大点没事。开最小火烧水,等烧开要到什么时候?”
    “冰箱里有卷心菜,你掰两块下来,洗干净……对,菜叶梗子要掰断,粗的就扔了,不然会嚼不动。”
    陆秋名正在厨房仔细操作。常慧站在一旁,对他的步骤指指点点。
    刚才话说太多,两人都饿了。但这大半夜的乡下小镇哪有外卖送,只能煮点速食面将就一下。
    几分钟后夜宵终于煮好。常慧坐在桌边,看着面前的碗松了口气。
    “姐姐,筷子。”
    “考试的时候,选项全选对不容易,但全部选错也是一种技术。”常慧接过筷子,表情复杂地看着他,“高材生,你是怎么做到一进厨房步骤就全错的?”
    “对不起嘛,我没做过饭,没有经验……”陆秋名挑起一撮面,“姐姐,这个好吃诶!”
    “那你在英国怎么活下来的?不会全在外面吃吧?”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人家网友说,英国的东西都不是给人吃的。”
    “他们安排了个阿姨照顾我。”说到这里,陆秋名放下了筷子,“也都是多亏了她,我才能下定决心远离陆家。”
    “哦,那要讲到关键的部分了。”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愧是有钱人,把人扔到国外还有售后服务……哎,你、你干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陆秋名直接走了过来。他拿起她的碗筷,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啊。”他挑起一小撮面,细心地吹了吹,“来,张嘴。”
    “干嘛啊!我左手也可以吃……唔……”
    她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口速食面。汤汁味道浓郁,面条还算劲道,但是多嚼两下,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呃,怎么说呢……”她酝酿了一下措辞,“你不是说你买的是韩国的海鲜拉面吗?”
    “是啊,怎么了?”
    “汤底确实很鲜美,有裙带菜的味道。”她连忙拿起水喝了一口,“但、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咸,还有那么浓的辣白菜味啊!那这和辛拉面的区别在哪里?”
    “有什么嘛,反正都差不多。”陆秋名吃不出差别,注意力一心放在喂她上面了,“再吃一口,啊——”
    于是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你、你买这个面,花了多少钱?”常慧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青年细细回想了一下:“在车站的进口超市看见的,老板说是新鲜进口的,四连包大概1800圆?”
    他没见过这个,觉得新奇就买了。
    常慧听了差点没晕过去。
    “这么贵!陆秋名,你买东西不看价钱!?”
    普通的速食面,不算出彩的调味,挂上两个“新鲜进口”、“纯海鲜拉面”的标签就把他给骗了?
    该说他是拿钱不当钱,还是智商太低,缺乏生活常识?
    “有什么关系?难得吃一次。”他举起筷子,把面条递到她的嘴边,“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饿坏了。”
    她咬牙切齿:“你刚才不还头晕脑胀全身无力吗?现在怎么这么精神?”
    不会是装的吧。
    “姐姐,你愿意听我说话,我一下就‘康复’了。”陆秋名笑得眼睛都弯了,“来嘛,再吃一点……”
    她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恨不得把面碗扣到他头上。
    …………
    ……
    警视厅内,审讯还在继续。
    “王先生,您保持沉默是没有用的。”加濑翻了翻文件,“您这半年来和川崎公司的密切往来,早就成了市内公开的秘密了。”
    “说吧,和川崎合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抱歉,老夫无可奉告。”老人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静,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问题涉及到商业机密,如果没有我的律师在场,我不会回答。”
    “别怪我没提醒你!”加濑面色不悦,“虽然你是外国人,我们也有办法定你的罪!”
    “如果警察先生有证据,那也没必要来审讯室。”面对警察的威吓,他不为所动,“如果你们能定老夫的罪,那尽管去定好了。”
    “你……”
    纱和摆摆手,示意加濑噤声。
    “王先生,据可靠消息,你们的活动应该与二组有关。”方才一直沉默的女警察发话了,“马上就是组内大选,川崎和二组那边一直在争位子,斗得头破血流。你天天和川崎见面,这事你应该知道。”
    “老夫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在律师到场之前,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力。”
    审讯陷入了僵局。
    沉默蔓延开来,将狭小的房间裹入一片死寂。
    …………
    ……
    小小的餐桌边,青年在继续讲述。
    “其实,我改掉名字也不完全是因为纪念妈妈。而是……要留下她起的名字,只有这个办法。”
    妈妈走后没多久,陆秋名就被两位舅舅送到了一个豪华的大宅子。
    他们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他的家。
    小小的他面前站着叁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的严肃叔叔,他们说那是他爸爸。一个温柔漂亮的阿姨,他们说这是他妈妈。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说这是他哥哥。
    “小晖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们的儿子了。你要乖,要听话。知不知道?”
    小舅拉着他的手,慈眉善目地叮嘱道。
    “小舅,我叫小秋,不是小晖。”他十分迷茫地看着他,“二舅小舅呢,你们会一起来住吗?”
    “你以前那个名字太晦气了,风水不好。我们找人算过了,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另一个胖一些的男人摸摸他的头,“你记住了,以后要叫他叁叔。我也不是二舅,以后是二叔。小晖,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舅……不是,二叔。”
    “乖。”
    女人过来牵他的手,将他领到一个大房间。
    “小晖,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她温柔地笑笑,“我叫雅蓉,你哥哥叫阿耀,房间在你隔壁。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你要叫我妈妈。”
    “阿姨。”他怯生生地说道,“你很好。可是我已经有妈妈了……”
    “不像话。”一旁戴眼镜的男人不悦地说道,“雅蓉,这孩子不是亲的,我始终觉得养不熟。”
    “诚丰你这话说的,他才几岁,他懂什么?”女人蹲下身摸摸他的小脑袋,“没关系,慢慢来。”
    于是,他就这样成了陆家的“少爷”。
    他根本不是陆家的儿子,他们只是远房亲戚。陆秋名的外公,陆家月的爸爸,是陆诚丰的堂叔。
    陆家“老爷”陆诚丰是做食品供应生意的。他早年白手起家,开了一家包子店。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拓展业务,当上了老板。那几年赶上风口,陆诚丰把公司做了起来,风头最盛的时候,资产总值接近八位数。
    有了钱自然会被一些人缠上,比如穷亲戚。
    他那两个远房堂弟不学无术,堂妹死后,吞了她为数不多的财产,还找了个风水大师,说堂妹的儿子旺他,想把这孩子过继给他。
    他本来不同意,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诈。但他老婆雅蓉说什么都要把孩子接过来,她说孩子是无辜的,现在没有妈妈,外公年纪大了,两个舅舅也不靠谱,不如接过来,免得他受欺负。
    “其实阿姨对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陆秋名说,“不过,她也有私心的时候。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她。”
    虽然雅蓉收养他是出于好心,但家业大了是非也多,时间一长,难免有人说闲话。
    她的儿子阿耀很优秀,但和陆秋名放在一起,就略显逊色。阿耀身体不太好,又是陆诚丰唯一的儿子,他从小被寄予厚望,压力比较大。管家王云山的儿子王义康也和他们差不多岁数,叁个孩子一起长大,成绩最差的竟然是陆家长子阿耀。
    陆秋名频频拿奖,陆诚丰脸上挂不住。管家的儿子就算了,“小儿子”风头压过大儿子,难道以后真让他继承公司不成?
    于是他一拍板,把陆秋名送到了英国留学。这一去,就是十年。
    “原来是这样……”常慧听到这里,脸上也多了几分感慨,“没想到你家这么复杂。”
    “姐姐,你之前不是说过,不喜欢家里关系太复杂的。”陆秋名说,“我怕你因为这个不喜欢我,就一直没敢告诉你。没想到王叔他那么夸张,因为我家的事来烦你……”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把你绑回去?”常慧问道,“听你这个意思,陆家两口子是准备把你养在国外,以免你碰他们的生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世事无常,这几年出了些变数。”他说,“去年年底,阿耀出了些意外。现在人躺在医院,什么时候回家,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他们想请他回去,帮着处理家里的事。
    “他压力过大,开车的时候过度疲劳,撞上了一辆卡车。命是救回来了,但能不能恢复正常,还要看康复训练的结果。”
    得到这个消息,陆诚丰眼前一黑,立马进了医院。老爷子长年累月为公司操劳,受了这个打击,脑袋里气血上涌,差点没挺过去。
    然后就有了让陆秋名回家的想法。
    陆诚丰再不服老,身体的状况也会让他认清现实。
    “一接到消息,我立刻就赶回去了。王叔带我回去看了看公司的账,我虽然不是专业搞这个的,但一下就看出了问题。”
    公司近几年生意不行,几个创始人各有各的打算,他们用人唯亲,内部早已被蛀空。全靠陆诚丰早年积累够厚,才支撑到了现在。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努力,倒闭也是时间问题。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结果。
    陆诚丰当年赶上机会,和几个包子店的兄弟一起把公司做了起来。但他也栽在这上面。他们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每天只会组建酒局,在饭桌上谈天说地,名义上是跑业务,但实际上做事的人,只有陆诚丰一个。
    王叔说几个主管齐心,那是他片面了。他一心只想重现当年的辉煌,殊不知有些辉煌一辈子就那么一次。
    “我那时候就跟他们说过这个事,我说有几个部门不干实事,应该重新整顿。但他们不信,还说我一个小孩懂什么,刚回来就要搞掉老员工,寒大家的心。”
    “所以你不想再管公司了?”
    “算是吧。而且,在这事之前,我就跟他们有矛盾。”
    陆秋名不想回家帮忙,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小丽姐还在英国。
    小丽姐是陆家安排的陪读阿姨,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前面几年还好,她申请了工作签证,还有精力去上班。但后来她年纪大了,经常犯糊涂,做饭把盐和糖搞反,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陆秋名去警局接她回家都有叁四次。
    “我不会做饭,可能也跟这个有很大关系。”他无奈地说,“英国的食材奇奇怪怪的,猪肉味道也大,我们预算也不多,所以总是糊弄吃饭。”
    陆家人要求他们在那边整租,因为跟人合租会丢面子。
    一个月就给他们那么多钱,房租的占比大了,其他的自然要节省。
    他大学上到第二年的时候,她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他坚持带她去医院,最后,她被确诊患有阿茨海默症。
    “她以前是家里佣人阿姨的主管,是说话很有分量的老人。但她生病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整个人变得像小孩子,连生活都不太能自理了。”
    就在他医院学校两头跑的时候,王叔打来了电话。
    “小丽姐的事你别管。你专心读书,继续申研究生。”
    “那小丽姐呢?你们会安排她回国治病吗?”
    “少爷,她的病治不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无奈,“老爷说过了,你再用生活费去给她看病,就不给你转钱了。”
    “那小丽姐怎么办?”陆秋名对着手机喊道,“王叔,她也是你的朋友!”
    “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不能感情用事。你要是惹怒老爷,断了生活费读不成书,就会变成那种在国外挥霍人生的废物。”王叔说,“你已经是个闷葫芦了,不能再做一个不成器的废物!”
    他愤怒地掐断了通话。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挂断家里打来的电话。
    “那次之后,他们果然没再给我转钱,也许是等着我服软。但我就是没理他们,一边上学一边工作,读完了大学。当然,研究生是没钱申请了。”
    他没法做到对朝夕相处的人置之不理。尽管她只是一个陪读阿姨。
    她年纪大了就应该被抛弃吗?如果没用的人就要被“优化”,那他们应该先把他这个不成器的废物给优化了。
    “去年年底回来,他们不仅逼我在公司帮忙,还说我在外面这么多年,都没认识什么有钱有关系的人。他们觉得,花那么多钱送我出去,就是要去结交‘朋友’,建立‘人脉’,‘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但是,现实里哪有那么多‘朋友’可以结交?有些圈子和阶层,是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王叔会定期让人给他买昂贵的生活用品。他说他性格不够圆滑就够丢人了,面子上不能再丢人。
    王叔上次来松町找他,送那么多东西也是为了这个。那次他过来是为了告诉他,公司状况越来越差了,希望他赶紧回家。
    “其实在那之前,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行踪。年初办完小丽姐的后事,我就离开了英国。他们找不到我,停了我的卡——是以前留学办的附属卡,我存的钱都在里面。”
    常慧觉得奇怪:“那他怎么突然来我家了?”
    “因为你被困在鸟松山,我那时手上钱不够,又要过去找你,只能打电话给王叔服软。”陆秋名说,“没想到他那段时间就在关西。他说公司业务需要,派他来这边谈生意。”
    “……然后他就来找我麻烦了。让你间接受影响,真是不好意思。”
    “你、你……”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我……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她那天跑到鸟松山,除了逃避这个紧追不放的租客,其实也是想故地重游。
    因为美奈,她想起了一些过去的记忆。她想再去看看那个一家叁口开心快乐过的地方,但没想到最后会下不了山。
    “没关系。姐姐,你没事就好。”看她喝得差不多,陆秋名拿起杯子,给她杯子里加了些水,“不过那次之后你就开始叫我少爷,还说我应该回去继承家业,我可是很受打击……”
    那天王叔说住在她这里有损颜面,常慧跳起来骂了他一通,其实他暗自高兴了很久。
    用钱在外面撑场面装样子,这是陆诚丰的授意。他们用钱把他“包装”了起来。他们以为这样是为他好,但会对他带来多少影响,他们根本不在乎。
    没人在意他的感受。没人听他说话。包括管家。
    长此以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不想跟人交流。自然,最后他也没结交到什么“有用”的朋友。
    那些同学花天酒地,每天晚上都有局。但他坐在那群人里面,看他们巧舌如簧,大聊特聊如何享乐,只觉得如坐针毡。
    “小丽姐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关心我的。只是后来因为生病,几乎不认得我了。”他说,“她没有孩子,一个人为陆家工作了一辈子,就得到这个下场。她是王叔的旧识,但她病重的时候,王叔甚至让我别再给她看病。”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无情?他们把人当什么?”
    “……好沉重的话题。”常慧用左手夹起一片卷心菜,送入口中,“你家里人真过分。如果是我,早跟他们翻脸了。”
    她喜欢在面里加点蔬菜叶,卷心菜是最好的选择。菜叶吸收了汤底的味道,变得鲜美十足。脆爽的口感混着速食面的汤,有些甜味,多嚼两下,能品出些菜叶自带的味道。
    有一点点蔬菜的苦涩,又混着汤汁的鲜甜,很好吃。
    “我跟他们沟通不了,索性去把资料改了,户口也迁了出来。当时阿姨气得不行,说我要走就走,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
    “他们给你起的‘风水好名’,没带你去派出所改?”
    “没有啊,就是嘴上叫我小晖。陆晖陆晖,听起来像放了很久的旧东西,都落灰了。”陆秋名喝完最后一口汤,拿纸巾擦了擦嘴角,“要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们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人吧。”
    陆诚丰的儿子叫阿耀。但他只是晖,是耀的陪衬。
    他连光都不配拥有。
    陆家人直到去年年底,才想起给他改名,意思是承认他这个儿子。
    但他抢在他们做这事之前自己去改了。他不稀罕什么“风水好名”,只想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当然也多亏他们不重视我,这么多年都没改掉我的名字,我才有机会去申请改名。”他说,“我把名字改了,户口也迁了,房产证的名字也改了。成年人改过一次之后再改就困难了,这样他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房产证?”
    “嗯,之前跟你说过的,要过户给你的‘老破小’。”陆秋名向她眨眨眼,“我妈妈买的时候是很偏远的地方,离市区好几十公里呢。但那边现在合并到海城里了,也算是海城的房子。”
    那房子位置其实比较靠近孙姨家。虽然坐公交过去也要好几十分钟就是了。
    陆家月留了一手。房子是她偷偷买的,买的时候就联系了律师,确保房子将来属于自己和儿子,不被两个弟弟拿走。
    “姐姐,真的不考虑我吗?”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虽然它只有四十平,没有这里大。但怎么也算‘海城的房子’了,我们回去的话,也有地方住。”
    “那你回海城还住酒店?”她瞪了他一眼,“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酒店干坏事?”
    “演戏当然要演全套啊,如果我回那边住,不就被他们知道有房子了?”他狡黠地笑了笑,“哦我知道了,姐姐,你在虚空吃醋——”
    “你有病!”
    这人越来越欠揍,常慧不想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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