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暖光蔓上城主府的屋顶, 红色的陶瓦被镀上一层金红的霞光。
    议事厅中,一众官员已经围着长桌各自就位,在闲谈中等候许久,沈轻泽和颜醉才姗姗来迟。
    金大为两人奉上来自北济城的最新情报, 目光掠过二人面孔时, 不由自主一愣。
    主祭大人今日穿了一件月白绸缎高领祭袍,纽扣扣得一丝不苟, 嘴唇破了皮, 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而城主大人脖子上围着一圈薄纱围脖,两人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地翻阅情报。
    金大疑惑地望了望外面酷热的晴空, 扭回头时,眼尖地发觉了颜醉脖子露出一点暗红的於痕。
    他心里一咯噔,主祭大人和城主大人该不会……动过手了吧?!
    他仔细观察两人神色, 似乎又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两位大人。”滕二起身, 一身健硕的肌肉宛如一座小山, 严严实实挡住窗外的阳光, 在长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自他从明珠城回归后,做回了老本行, 当上了情报处的主官。
    “我们情报处安插在北济城的探子回报,北济城已经大乱了,愤怒的民众包围了城主府,城主府紧急调兵镇压, 没想到适得其反,引起了哗变。”
    议事厅中,众人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倘若是渊流城遇到类似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结论是,饮鸩止渴。
    除了拆东墙补西墙,稍微拖延时日以外,根本没有扭转乾坤的办法。
    没有强有力的实物资源支撑,金融不过空中楼阁,越火热,越可怕。
    后勤主官滕长青看着这份详细的报告,不住地用手擦汗。
    在陆三叔提议开设银行,印发纸币时,他也像北济城这些贵族官员一样,认为纸币想印多少,就能印多少,当场就被沈轻泽言辞否决了。
    那时自己还不懂其中的道道,现在看到北济城崩溃的财政,思前想后,不由一阵后怕。
    “北济城已然从内部开始坍塌。”滕二浑厚的声音继续道,“属下认为,该是咱们发兵,彻底收拾那帮兔崽子的时候了!”
    颜醉扬了扬眉梢:“这次,由我亲自领兵。”
    众人惊诧地抬起头,肖蒙瞪大双眼:“城主大人?”
    颜醉抬手打断他,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兵贵神速,趁着北济城这场内乱,迅速拿下它,以免夜长梦多。”
    见沈轻泽没有出声反对,肖蒙并拢军靴,简洁地行了一礼:“是!”
    ※※※
    奔袭北济城的命令很快下达到每一个底层军官,军备与后勤火速动员起来。
    这场征伐,卫队上下早已磨刀霍霍,各项物资和军需更是准备良久,甚至连攻城计划都做好了,日日在校场演练。
    本以为打退明珠城后,城主大人即会下令收拾北济城那帮孙子,可大家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命令,反而放任北济城逍遥了几个月。
    城主府三楼书房。
    颜醉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中,双腿交叠,自下而上望着对面的沈轻泽。
    “主祭大人,有何吩咐?”他慢条斯理摘下脖子上的纱巾,露出几个暗红色的草莓印。
    颜醉状似苦恼地抚过脖子:“不就是咬了你几口嘛?看看你干的好事,热死我了。”
    沈轻泽丝毫不理会他的小埋怨,轻咳一声,从对方的脖子移开目光,敲了敲桌子:“北济城的事,你身为城主,何必亲自去?”
    颜醉没有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抽出沈轻泽撰写的那份贸易战二三事,一页页翻阅:“写这个,花了你很多心思吧。”
    沈轻泽一愣。
    “你想要北济城。”颜醉抬眸,瞳孔微亮,仿佛有炽热的光蕴藉其中:“你知道,只要你开口,不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为你打下来。”
    不等沈轻泽开口,颜醉合上计划书,从书桌后绕出来:“这数月以来,你布下的诸多谋划,兜了一个大圈子,宁可以这样缓慢而复杂的方式分化敌人内部,我猜……”
    颜醉眯着眼看他:“你不想卫队有伤亡。”
    沈轻泽真正惊讶了,颜醉似乎总是对自己有着异乎寻常的直觉。
    他想起昨夜,颜醉在灯下阅读自己笔记的模样,专注而宁静,不过薄薄几页文稿,好似被对方读成了一本厚厚的书。
    他或许不都理解那些复杂的理论,却不妨碍他读懂自己的意图。
    沈轻泽低头,唇角牵起一丝罕见的温柔:“我有东西送给你。”
    颜醉诧异地看着对方捧来一只狭长的木匣,足有一人高。
    他按捺下怦然的心跳,伸出手打开木匣——
    一杆威风凛凛的银色□□出现在他眼前,枪头呈十字形,枪尖吹毛断发,锋锐无匹,枪头与枪杆连接处,镶嵌有一块暖金色的玉珏,阳光下,一点霜寒于玉面流淌,幽幽闪动。
    枪与玉浑然一体,仿佛生而铸就,整个质感更上一层楼,哪怕外行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这是……我送你的那块龙鳞玉?”
    沈轻泽点点头:“龙鳞玉本来就该镶嵌在武器上,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炼废了无数块钢料,终于出了这么一把,可以附带附魔和强化效果,比一般的冷兵器多了一丝灵性。
    颜醉抚摸着新得的武器,爱不释手,虽然长鞭也能使,但枪才是他最爱的兵器。
    火器虽厉害,可火绳枪装填速度太慢,一旦被敌人近身,还不如一把烧火棍有用。
    颜醉随手挽了个花枪,握着枪杆提在身后,看了沈轻泽一眼,倏忽倾身逼近对方:“其实,我也有私心。”
    沈轻泽怔了怔。
    颜醉殷红的嘴唇抵住他的耳廓:“我不想你太辛苦。”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淡得让人回不过神,颜醉直起身体,轻轻一笑:“那么,等我回来,我的主祭大人。”
    兵贵神速。当头下午,颜醉就骑着烈火领军出城,全军快速突进,务必在一昼夜内赶至北济城。
    临行前,沈轻泽在城主府三楼的窗边,低头往下看。
    颜醉跨坐于赤红的骏马上,银枪提在手中,与黑色戎装交织成一片肃杀之气。
    灼热的阳光从天空倾覆而下,颜醉仿佛感知到什么,倏尔回头,只见三楼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温柔的暖色。
    ※※※
    北济城。
    自城主府被乱民围困后,北济城主和贵族们,就实质上失去了这座城市的统治权。
    北济城主数度发出城主令,宣布废除滥发的纸币,但由于没有补偿相应的真金白银,乱民和乱兵们根本不买账。
    贵族们无奈之下,只好许诺三天内让民众兑换等额的金银。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兑现诺言的打算。
    城主府留守的卫兵们,在重赏的诱惑下,护送大贵族们冲出了混乱的人群,逃离了城主府。
    众贵族们在城里想方设法,大肆搜刮来渊流币,甚至不惜用大量真金白银换购——
    带不走的财宝,早晚都会被人挖出来吞掉,与其白白便宜那些贱民,不如全部换成渊流币,以后再慢慢卖。
    北济城彻底乱了,治安巡逻的卫兵成了摆设,城主府人去楼空,混乱与无序一夜之间蔓延全城。
    发现再度被欺骗的民众们,终于出离愤怒了!
    在全城搜索中,有人发现了乔装打扮后,企图趁乱逃亡的城主和贵族们。
    两拨人马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被仇恨和求生欲支配的民众们,失去了对贵族骨子里的敬畏,他们手持棍棒柴刀,与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大打出手。
    失去理智的人潮,你推我挤地堆积在城墙下,卖药材的秦家人,本想趁机逃走,没想到也被卷入这场乱局,被汹涌的乱民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沉浮。
    被生生堵住了去路的贵族们又急又气,他们素来高高在上惯了,何曾收到过这样的欺辱?任凭那些卑贱的泥腿子骑到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木质的城门再也支撑不住压在上面的推力,轰隆隆地打开了。
    “城门开了,快跑!快离开这里!”
    城门打开的缝,仿佛使贵族们获得了一线生机。
    在私兵和护卫的保护下,贵族们冲破了叛乱士兵驻扎的城门,慌不择路往外疯狂逃窜。
    就在众人要为安全逃离喜极而泣时,一阵阵如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碾压而来,脚下的大地发出震颤的哀鸣。
    众人茫然地望向远方,只见视野的尽头,一线奔腾的黑色浪潮快速迫近。
    马蹄翻飞处,扬起漫天土黄尘沙,无数绰绰黑影掩藏在沙尘之后,银色铠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是渊流城的兵马!他们杀来了!”
    北济城的贵族们惊恐万状,这是接连打败了兽潮和明珠城的大军,与城里乱民乱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滑稽的一幕的出现了,原本争先恐后抢出城门的贵族们,这时又开始疯狂往后退。
    “快回去,快关城门!”
    可是谁理会他们呢?
    城里的乱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往外冲,追打那些迫害他们的贵族,城外的贵族被渊流城的大军吓破胆,一个劲往回挤,企图依仗城墙阻挡对方。
    两拨人马在狭窄的城门口挤成一团夹心饼干,直到颜醉率领的大军兵临城下,与乱民“里应外合”,把北济城贵族们包了饺子。
    颜醉高高坐在烈火马背上,倒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
    本以为要收拾他们还需费一番手脚,没想到还能见识到如此可笑又可怜的一幕。
    他左手抬起一个手势,伴随一声清脆的枪响,拥挤的城门口诡异地安静下来。
    那些因高额酬劳雇佣来的侍卫们,第一时间投降了。
    乱民见了正规军,顿时从混乱里清醒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众叛亲离的北济城主和贵族们颓然瘫倒在地,自始自终陪伴他们的,唯有那一叠叠轻飘飘的纸钞,如今像废纸般散落一地,无人去捡。
    火统兵开路,士兵们紧随其后,进城疏散人群,骑士们将全无抵抗的北济城贵族们一个个抓起来带走。
    状若疯癫的北济城主,在经过颜醉身前时,忽而安静下来,仰头望着他。
    “你就是渊流城主?”
    颜醉漠然与之对视,并不说话。
    北济城主冷笑起来:“沈轻泽是个魔鬼!你很得意吗?年轻人,我告诉你,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城只能有一位城主!”
    “你控制不住他,放任那个魔鬼继续坐大,早晚你会后悔的!”
    “我要睁着眼睛,等着看你们争斗得你死我亡的那一天!”
    “嘘——”颜醉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眯着眼,“你很吵。”
    北济城主:“……”
    颜醉把玩着手里银枪,慢条斯理地道:“知道你为什么败得这么惨吗?”
    “因为你的眼界,只看得到这么狭小的一座城池而已。”
    北济城主哆嗦着嘴唇,颜醉打马自他身边走过,淡淡道:“城都可以是他的,但他,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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