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的死寂。
    曹喜和宋国公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止是他们, 澹台熠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虽然宋普言语间有些含糊黏连,但澹台熠耳力绝佳 , 不至于他说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正因为听得真切, 澹台熠连糊弄自己听错了都做不到。
    他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只感觉羞恼、不可置信,质疑等情绪交织成了一团浓烈的怒火,在他胸膛里熊熊的燃烧。
    宋国公顿时跪了下来,声音微颤道:“陛下, 犬子醉得不省人事, 他现在说的话,陛下万万不能往心里去!”
    澹台熠呼吸略显得急促,脸皮紧绷,削薄的唇因为怒火好像越发显得红艳, 他听了宋国公的话,讥笑道:“宋国公难道不知,酒后才能吐真言吗?”
    宋国公呼吸一窒,将头埋了下去,“请陛下恕罪!犬子对陛下忠心耿耿, 如今只是失态失言,还望陛下看在以往的情分, 饶过犬子!”
    澹台熠捏紧了宋普的下巴,金色的双眸像是要在宋普脸上剜下一块肉一般,带着几分狠意, 声音却又柔和了起来,带着几分诱哄,“宋卿,方才你叫孤什么?”
    宋普被他捏得疼了,双眼泛出了泪光,“疼……你松手。”
    澹台熠略微低头,因为姿势,他肩头的几缕发丝掉落,若有若无地扫在宋普脸颊和脖颈上,“宋卿再喊孤一次,孤便放手如何?”
    我儿,万万不能再叫了!
    宋国公心惊胆战地朝床上看去,后背已沁出了一层冷汗。
    “狗、狗皇帝。”宋普泪汪汪地又叫了一声。
    完了!
    宋国公冷汗如瀑,心如死灰。
    澹台熠再次听见宋普喊他狗皇帝,胸膛里怒火烧得更甚,他捏着宋普下巴的手无意识地松懈,反而慢慢往下,停在了宋普那纤细的脖颈上,微微收紧……
    宋国公急促的声音响起,“陛下!不可!犬子当真将陛下放在了心里,此次只是意外,他、他醉得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
    澹台熠暴怒,他起身随手操起青梅放在床案上的碗,朝宋国公砸了过去,“闭嘴!孤有耳朵!给我滚!都给我滚!再不滚孤诛宋家九族!”
    宋国公低伏着身子,不肯走,曹喜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硬拉着他出了门。
    “国公爷,陛下待宋公子不薄,宋公子何故如此?”曹喜实在想不明白,谁都可以骂皇帝,但宋普不行。
    宋国公哪还有精神去听曹喜说些什么,澹台熠那一下直接砸在了他脑门上,力道又不曾收敛,他此刻已是脑袋嗡嗡作响,连耳朵都听不太清楚了。
    室内,澹台熠胸口剧烈起伏着,他那白皙通透的脸皮已经涨得红彤彤,金眸里因为浓烈的怒火而显得越发炽亮,他垂眼看着半眯眼睛醉得昏昏沉沉的宋普,一字一顿问道:“宋卿,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喊孤什么?”
    宋普实在醉的糊涂,澹台熠方才那么大仗势都没有让他清醒,听了澹台熠此番话,更不可能做出反应。
    澹台熠见他不说话,便伸手去掐他的下巴,很快叫让他有了反应,“疼,好疼,你松手,不要掐我。”
    澹台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
    宋普晃了一下脑袋,睁开了那双黑亮的眼睛,澹台熠的脸清晰地映在了他的眼瞳之中,他嗅了嗅鼻子,呢喃道:“好香啊。”
    他说着,手指撩起脸边澹台熠垂落的长发,放在鼻间嗅了嗅,脸上露出了点笑,嘟哝道:“这味道好香。”
    宋普看着眼睛清明,实则因酒色而视线模糊,连眼前人的面容都看不清晰,不过也知道眼前有个人,他伸手摸了摸澹台熠的脸,含糊道:“好滑,哈哈。”
    澹台熠被他这般打岔,心里的怒火倒是消了几分,他定定地看着他泛着潮红的脸,声音轻柔了起来,“宋卿,是不是一直在骗孤?”
    宋普大着舌头,“宋卿?哦哦,我是宋卿。”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又扭头,看向了澹台熠,忽然傻笑起来,“我是宋卿,你是……你是陛下。”
    澹台熠皮笑肉不笑地道:“陛下?不是狗皇帝吗?”
    说着,他的手慢慢扶上了宋普的肩头,往脖颈那边挪去,若是他再敢吐出那三个字……
    宋普却嗅到了澹台熠身上的香,他抓住了澹台熠的手,嘀咕道:“臣对陛下痴心一片……”
    “但是为何陛下身上这么香?和陛下的衣物一个味道,即使放在柜子里,锁到了箱子里,房间里还能闻到香气……”
    说罢,还要嗅嗅澹台熠的手指,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深嗅,轻轻蹭动,嘟囔道:“好香啊。”
    澹台熠见宋普这番痴态,金眸中的怒火又消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床上,静静地看着宋普越靠越近,逐渐和他贴在了一起。
    一双手摸上了澹台熠的脸,宋普跪坐在澹台熠身边,眼睛仿佛清明地看着他的脸,犹疑道:“难道我对陛下当真如此思念,只是一日未见,就做梦梦见陛下了?”
    宋普盯着澹台熠的脸,嘿嘿傻笑起来,含糊不清地嘀咕:“我长到二十岁,都没有见过比陛下还好看的男人,陛下是吃盛世美颜长大的吗?”
    澹台熠见他又改口叫陛下,一时怀疑他清醒了,又怀疑他没有,毕竟他记得宋卿的年纪不过十七,不是他嘴里说的二十,权衡再三,没有动作。
    宋普也察觉到了眼前人一动不动,好像任他作为一般,那双黑眸顿时泛起了晶亮的光彩,含着喜悦的笑意,欢快道:“果然是梦,若不是梦,狗皇帝怎地不说话!”
    又听见那三个字,澹台熠金眸顿时流出了火气,他正要发怒,却被宋普突然的动作给打断了。
    他竟胆敢触碰他。
    澹台熠有些错愕,却仍然没动,垂眼看着他将自己的衣服拨开,随即便听到不同于平时的欢快活泼嗓音,平白添了几分鲜活的少年气息。
    “哇,臣一直以为陛下这般神仙容貌盛世美颜,身材应当不会如何,没想到陛下连腹肌都这么漂亮!身材真好哦,让我数数有几块腹肌,嘿一块两块、三块……八块!”
    目瞪口呆地惊叹:“竟有八块!”
    澹台熠听了,火气又消了几分,往日听宋卿说话,都是慷慨激昂的夸赞,仿佛不信就是天理不容,也没见过他这般亲近,一时又迟疑了。
    宋普从惊诧的状态中回神,胆子又满溢而出,伸手握住了澹台熠的脸,凑过去看他。
    “谁让你碰孤的!”澹台熠虽这么说着,却也不曾推开他。
    澹台熠从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宋卿,脸颊泛着粉色,眸中含着酒色水光,连目光都无端的温柔似水,澹台熠回想起他往日的真心相对,一时心软了。
    “陛下相貌臣以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出众,想必在古今帝王里,都是头次一份,臣在陛下面前,实在有被盛日灼伤之感。”宋普语调像是含着酒意,有一种浓、稠的软糯,与平时清亮又活泼的声音不同。
    澹台熠确定宋普当真是醉糊涂了,一直落在他肩头的手慢慢地收了紧,“宋卿怎又改口叫陛下了,不是称孤为‘狗皇帝’么?”
    他声音依然泛着冷。
    狗皇帝无疑是一个蔑称,带着侮辱性的,联想到宋卿往日的憧憬仰慕,如今这一遭,倒和那些惯爱表面功夫的人别无二致。想到自己一直被欺骗,澹台熠心里又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但到底对宋卿有几分情谊,因而宽容大量,打算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若只是对他表面忠心赤诚,心里却又轻视他,那他也不必手下留情,送他去黑牢快活罢。
    澹台熠低哑了嗓子,问:“宋卿对孤这般称呼,是不是轻视于孤,看不起孤?”
    宋普迟疑了一下,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迟疑道:“陛下是真的,还是臣做梦?”
    还不等澹台熠说话,宋普便自己笑了起来,声音温软似水,“一定是做梦,我总是梦见陛下,陛下今夜也入了臣的梦乡。”
    言罢,又语气粘稠地嘀咕道:“陛下是大家的陛下,狗皇帝是我的陛下。”
    他嘴角咧起笑来,一派纯粹单纯,言语间好像也并没有对他有什么蔑视。
    澹台熠听他这般道,眼底划过一丝惊讶,语气也下意识地软了两分,“宋卿……夜夜梦见孤?”
    宋普点点头道:“可不是,狗皇帝,你吓死我了,怎能将那小太监活剐?我最怕血了。”
    不等澹台熠眸子喷火,又改口道:“臣一向觉得陛下圣明,即使不理朝政,梁国也依然繁盛,陛下身为君主,一定是……有所作为的,然而陛下在后宫剐人,臣实在痛心,陛下必定不是那种碌碌无为的君主,怎可能无所作为。”
    即使醉酒,求生的潜意识也叫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彩虹屁。
    然而澹台熠对这种求生本能所知甚少,听宋普这番话,怒火顿消了些,宋卿即使醉酒,也在关心他,难道这种真心,也能是假的吗?往日那般真情流露,难道也是假的吗?他还没蠢到连对方说真话还是假话都分辨不出来,若是一意孤行给宋卿定罪,岂不是也在嘲笑相信了宋卿那些话的自己?
    澹台熠觉得自己没看错,他不至于眼拙到那种程度,但他实在对“狗皇帝”这三个字太爆炸了,他太难忽视这个蔑称,因而又扯回了被宋卿撇过去的话题,“宋卿喊孤为……”他忍耐了几分,继续道:“称孤为‘狗皇帝’,必须给孤一个说法,不然孤就……以欺君之罪,诛宋卿九族!”
    宋普愣愣道:“诛九族?”
    澹台熠有些迟疑,但仗着宋普醉酒,想必醒来也不会记得多少,便没什么心理负担,很干脆地吓唬他一番,“对,诛九族!”
    宋普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这四个字却像是雷霆一般将他劈得浑身一颤,口齿顿时结巴起来,“不要,不能诛臣九族,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能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什么都使得,臣都愿意做!陛下不能诛臣满门啊!”
    澹台熠见他被吓成这样,那张委顿的脸满是小孩似的委屈,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了一会儿,又收敛住了笑意,虽宋卿此时可怜可爱,他也断断不能心软,他实在受不了任何欺骗,“宋卿若不想孤发怒,便老实些回答孤,若孤不满意,就等着孤诛宋卿九族罢!”
    宋普脑子浑浑噩噩的,有些难以组织彩虹屁的词汇,也因为醉酒,对此时的境况迷迷糊糊的,太强烈的不真实感,叫他很容易说出真话,又因为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彩虹屁也会忍不住蹦跶出来,以求自保,“……臣未曾轻视陛下,狗皇帝……只是臣对陛下亲昵的玩笑话,不瞒陛下,臣还是一只二十年的单身狗,狗在臣心里,乃是人的忠实伙伴,万物皆可狗,不过陛下就算是狗,也定是万中无一的那只,定是狗中王者。”
    澹台熠听他说这些,实在有些稀里糊涂,听不太懂,但又如何能表露出自己听不懂之意,便冷笑道:“宋卿满口胡言,怎会有人将自己比作狗,狗乃牲畜,不都是骂人的话?看来宋卿实在说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便开始糊弄孤了。”
    宋普道:“狗怎地是骂人的话,万物皆有灵,说起来连人都是动物,只是人为天地灵长,在很早以前,人还是猴子呢,只是走得比其他动物快些,才有了如今的文明,臣自称单身狗,难道是骂我自己吗?”
    澹台熠竟诡异地有些被他说服了,顿了一下,便问:“单身狗何意?”
    宋普回答:“便是那不曾娶妻不曾有通房的人。”
    澹台熠冷笑起来,“看来宋卿想娶妻生子想疯了,竟将自己视为狗。”
    话音刚落,又接道:“那……狗皇帝是何意?”
    宋普自真诚无比地道:“自是古往今来最独特之帝王之意。”
    又道:“臣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陛下还要怀疑吗?狗皇帝一称,也是臣在心里以示亲昵的玩笑话,臣也是单身狗呢,臣想和陛下比旁人再得陛下些恩宠,想与陛下成为知己,因而在心里斗胆,将陛下拉到与臣一个高度,这样臣便可无忌惮地亲近陛下了。”
    澹台熠此时已被他说服了大半,有人会在醉酒醉得一塌糊涂,还能说出这些话来吗?澹台熠醉酒后,还跑去和先帝打架,全然是宣泄的状态,如何能像平时那般将心事憋在心里?
    但宋卿那番理论着实荒谬,但澹台熠也不懂这般心思单纯之人是如何曲解“狗”之意,因而被他说服。
    只是到底不好听,他绝不接受这所谓的亲昵的玩笑话,却也觉得要尊重些宋卿所思所想,毕竟他对自己当真如此憧憬仰慕。
    至此,他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
    “宋卿,孤不管你如何曲解这种蔑称,孤给你一次机会,若再让孤听见,孤决不轻饶,即使是先帝,也要打你一百大板,以儆效尤。也只有宋卿,能叫孤这般开恩了。”澹台熠此时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宋卿往日的好处来,也觉得自己方才听见那一声狗皇帝便要掐死宋卿有些过分,因而有些淡淡的心虚,不过他是谁,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见。
    宋普自然迷迷糊糊地道:“臣晓得,臣只在心里喊陛下狗皇帝……”
    澹台熠掐住他下巴,“又胡言乱语,想孤拔了宋卿舌头吗?”
    宋普再糊涂,对痛感有所刺激的词汇都会刺激到他心底最恐惧的一点,也因澹台熠总掐他下巴,力道又重,疼的他哼了一声,浑身一颤,立即伸手捂住了嘴巴,闷闷地说:“是臣错了,错得无药可救,请陛下恕罪。”
    澹台熠见此,松开了掐他下巴的手,虽光线有些昏暗,却也瞧见他那白皙的下巴被他捏得发青起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宋卿说话那般好听,又那般文弱,他又怎舍得拔了他的舌。
    此事到此,澹台熠也不意多问。
    宋普仍然不太清楚此时到底是梦,还是现实,见澹台熠脾气软和了很多,有些迟疑地道:“陛下,要与臣共眠吗?”
    澹台熠却道:“孤已在宋卿梦乡。”
    今日之事,他是不打算追究了。
    待宋卿躺回床上睡走出门,见宋国公和曹喜都还在门口待着。
    澹台熠脸上露出笑来,若无其事般地道:“孤待宋卿如知己,未免失了几分理智,宋国公放心,今日之事,孤当没发生过。只是孤暂时不想见到宋卿,若是再见宋卿,孤怕会忍不住砍了他,毕竟当着孤辱骂孤的,全天下只有宋卿一个。”
    被宋卿那张巧嘴糊弄过去,这种事情他也不想说。
    宋国公冷汗泠泠地道:“是臣教子无方,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是犬子之幸,待他醒后,臣一定好好教导!”
    澹台熠说:“宋国公看着办罢。”
    言罢,抬脚就走,曹喜连忙跟上,宋国公送澹台熠离了宋府,又赶紧跑回宋普院子,见宋普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他也没仔细看,将青梅叫进来,组织了一下言语,竟不知说什么,最后只艰难地嘱咐道:“等少爷醒来,立即告诉我。”
    青梅擦着眼泪,怯生生地问:“老爷,奴婢还能在少爷身边伺候吗?”
    宋国公顿了一下,道:“夫人院子里缺人,你去那儿吧。”
    青梅抹了抹眼泪,委屈地应下了。
    这一番波折,宋普都不知,他睡得香甜,再次醒来,已是翌日中午了。
    宿醉的苦楚,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挣扎着从床铺里爬起来,忽然感觉到肩头一阵钝痛,像是被捏碎了骨头一样的疼。
    他伸手褪了半边衣服,很快就看见了泛着淤青色的肩头,也不知是撞到哪儿,竟会这般疼,疼的叫他差点哭了出来。
    他对疼痛实在太过敏感,若普通人,这点淤青不算什么,断断不会多疼,但于他而言,却是持续又成倍的疼。
    实在不好过。
    又觉得自己底下有些湿凉,揭开一看,唏嘘——
    这旺盛的少年精力啊……
    他正要褪下裤子,青梅捧着水盆进来了,见他醒了,脸上露出笑来,道:“少爷醒了?”
    宋普赶紧盖起被子,丫鬟伺候虽会细心些,但到底是女孩子,他多少有些不适应,因而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青梅道:“少爷来洗漱吧。”
    宋普因为身上的不便,只缩在床上,微红着脸,细声细气道:“青梅,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青梅看他这番模样,略一思索,明白了,她脸也微微泛起了红,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奴婢去给少爷拿干净的裤子,少爷将脏裤子挂在屏风上便好。”
    宋普:“……”
    你怎么这么懂!
    她这般坦荡,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接了她给的干净裤子,又见她人离开了,他才换好衣服,下床洗漱。
    也因为有些黏腻,又让青梅给他准备了热水,打算洗个澡。
    青梅站着没动,对宋普道:“对了,老爷让奴婢叫少爷去他那里一趟,还有……”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奴婢以后不在少爷这儿伺候了。”
    宋普疑惑地盯着她看,“为何?你想跳槽到哪儿去?”
    青梅还未说话,先注意到了宋普下巴上的淤青,她紧张道:“少爷下巴怎地了?您先别动,等奴婢去拿药膏。”
    说罢,扭头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拿着药膏回来,要给宋普上药,宋普拿过她手里的伤药,示意自己涂。
    青梅便松了手,看着他摸索着给自己上药,“还有,奴婢忘了说,昨天傍晚,陛下过来了。”
    宋普一愣,声音有些含糊地问:“陛下来了?”
    青梅垂眸,低声道:“少爷醉成那样,想必不知,但奴婢在院子外头,都听见了陛下的怒吼声,应当是谁惹他生气了。”
    宋普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此时他实在不便,就没有多问。
    等洗了澡,终于洗净了一夜的凉汗,他才起身前往宋国公的院落。
    宋国公此时心情不佳,他长着一张俊美的脸,却偏偏要留胡须,平白显得老成了几分,此时皱着眉,额头上又挤出了几条皱纹,显出了几分憔悴。
    他见了宋普,面上滑过一丝不忍,压着嗓音道:“逆子!”
    宋普愣住了,格外茫然,“爹?”
    宋国公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他朝旁边伸手,旁边的丫鬟立即送上来一支竹鞭。
    宋普眼皮一跳,“爹你要干啥?”
    宋母立即上前阻拦,“算了算了,陛下都不计较了,又何必为难阿普!”
    宋国公推开她,“这是陛下计较不计较的问题?宋普再这般行径,整个国公府都要毁在他手里!”
    说罢,他丢了竹鞭,喊了人,“开祠堂,请老夫人和老太爷过来。”
    宋母脸白了,“宋靖容!你当真要如此!?阿普才几岁,你让他去祠堂!?”
    宋国公道:“他已十七岁,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以为他懂,没想到他竟还是这般模样,没半点长进,若不是陛下恩典,传出去说我们宋家有谋逆之心,砍头都少不了去!”
    宋母垂泪,道:“那……那阿普是喝醉了,醉话哪能当真?”
    宋国公冷笑道:“陛下还道酒后吐真言,醉话当不了真,难道平常他那花言巧语能当得了真?”
    宋普终于慌了,他看看宋母,又看看宋国公,声音发哑道:“我、我到底说了什么了?”
    宋国公道:“你自个想!你心里应当有数!”
    宋普的心七上八下,见如今这副场景,其实心里也的确有了些底子了,然而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过分到了哪种程度。
    他也不算太笨,若自己当真说了什么,澹台熠又不计较的话,宋国公肯定也是要表个态的,因此这顿责罚极大可能逃脱不了。
    他想到自己的体质,腿都软了,那竹鞭还没打到身上,眼眶就红了。
    宋母也是心疼他心疼的紧,当即搂住他道:“我不管!陛下都不计较了,你又何必紧盯着不放,阿普从小娇气,夫子教他读书他不会读,打手心都能让他哭背过气去,你若是开祠堂,让人来打他,你不怕打死了他!你若要怪他,打他,你怪我、打我好了!是我没生好,将他生得病了,娇了,一点疼都受不住。”
    “我们阿普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讨好人的性子,你送他进宫去伺候陛下,你也不心疼,我去求老太爷,你也不帮我,赵氏欺我辱我,你也不在意,你何曾在意过我和阿普!你眼里只有国公府,就只有兄弟的那些孩子,你顾得了他们,你顾不了我们儿子?”
    宋母说到委屈之处,泪珠子当真不要钱似的掉落。
    宋普也红了眼眶,伸手抱了抱她,将脸抵在了她肩头处。
    宋国公被她的指责弄得十分窘迫,“清绫,此事不能不了了之,陛下当时盛怒,都说要诛九族,你觉得他的性子,真能咽下这口气吗?他说不计较,你以为他便真的不计较么?若此番不表态,以后被陛下视为眼中钉,到时候当真满门覆灭……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宋母一哽,说不出话来。
    宋国公道:“阿普是我儿子,我能不心疼?只是他错了便错了,错了便该受罚……开祠堂后,我会让他们轻些,顶多再卧床一个月。”
    宋普也不想让宋母感到为难了,他挣脱了宋母的怀抱,道:“虽我没印象了,但爹如此生气,想必是我闯了大祸,爹,你开祠堂吧,我不怕疼,你别让他们省力,让陛下知道了,难免觉得你有包容之心,反而又生了芥蒂。”
    宋国公见他如此懂事,也觉得酸楚,“阿普,你这……你以后别喝酒了,若是再喝酒……再有下次,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你。”
    宋普惶惶然,都有些心神恍惚了。
    而后便是跟着宋国公去了祠堂,因为宋国公早有吩咐,因而祠堂里聚集了不少人,在这些刺探、幸灾乐祸的目光之中,宋普褪了衣衫,露出白皙光洁的脊背。
    仔细看,他的肩头都在微微发抖。
    宋婉玉愤愤的声音传到了宋普耳里,“我就道二哥无甚本事,还能叫陛下送这送那,如今倒好,惹恼了陛下是小,要是牵连到我们,那真的罪该万死了。”
    宋渐啐道:“读书也没见他考个秀才举人,惹祸的本事倒是不小,打,合该好好打一顿,若不是生在国公府,陛下岂能饶他!”
    宋少谦立在他们身边,听见他们恶毒的话语,皱了皱眉,往旁边站了站,远离了他们。
    随着老太爷的一声令下,两个小厮上前,他们手里都握着一根圆润的粗大的棍子。
    宋普余光里只瞥了一眼,心里都恐惧了起来。
    很快,小厮一棍子重重地打在了宋普脊背上,剧痛袭上他大脑,顿时让他软倒在地,浑身都抽搐起来。
    宋母泣不成声,立即上前挡住了他,“够了,他哪儿受得了疼,别打了!”
    老太爷摇摇头,“还有二十九棍,不能不打。”
    来祠堂受罚,意义非同小可,既对他人有训诫之意,也有叫受罚之人牢记今日,不可再犯。
    宋母道:“那便打我好了!”
    宋国公要去拉她,宋母怒道:“别拉我!你也给我跪下!子不教父之过,你也有错,为何只有阿普受罚!”
    宋普疼得一直抽气,若是细看,他脊背上那一道红痕已红肿起来,渗出了鲜红的血,足以看出,打他的人没有收半分力道。
    只打这一下,他就疼到意识模糊了。
    老太爷差人拉开了他们俩,见宋普当真快晕了,犹豫了一下,给了小厮暗示,叫他们轻些力,继续打。
    俩小厮便又在宋母的哭声中打了他十来棍,正要继续的时候,宋凌云到了。
    他拨开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厉声道:“陛下对阿普那般恩宠,你们若是想打死他,叫陛下动怒,就尽管打,若不想再惹陛下动怒,剩下的我来领罚!”
    他疼爱弟弟是出了名的,甚至都有些疯魔了,老太爷见他双眼泛红,流动着怨恨的怒火,便知他心里不满,也知他满身逆骨,心下已是十分不喜,然老夫人也疼爱孙儿,一直扯他袖子,叫他如何都开不了下面的口。
    最后还是老夫人上前一步,道:“智云如此有心,那便替普哥儿受罚罢。”
    这一番闹腾,到了快中午才算结束。
    宋凌云身子骨比宋普强健太多,受了剩下的十几棍,还跟没事人一般,抱着宋普回房。
    宋普此时已经昏迷,脸色惨白一片,脸颊脖子都是凉凉的汗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宋母双眼红肿,早已差人带来了大夫,给他把脉开药。
    宋凌云问宋母:“阿普被罚,到底因为何事?”
    宋母哽咽道:“昨日他喝醉了,陛下来探望,结果、结果他见了陛下,说了胡话,喊陛下为‘狗皇帝’。”
    “……”宋凌云皱眉,过了一会儿,才道:“难怪,我以为阿普为何改变心意,原是心里计较。”
    他裸着上身,后背虽也血淋淋,却也觉不出疼痛,丫鬟给他上药时,他又道:“阿普那般纯良性子,被他蹉跎,心里有怨气也实属正常,又何必怪罪他如此。”
    宋母道:“陛下也道不计较了,你爹满嘴的大道理,硬是拉他去受罚。”
    宋凌云自言自语道:“无非我们是臣子,总要揣测上意罢了。”
    他说罢,眼里已有戾气,他闭了闭眼,心里暗自计较,总该做些部署,若那昏君当真要对他们下手,不若覆了他,另寻明主。
    澹台熠自国公府出来,重返太庙。
    只是来太庙静守,他却静不下来。
    他当真被宋卿那番言论糊弄过去了?
    不过好似也并不奇怪,他来太庙,宋卿还为他送来了自制的糕点,松软可口,带着面粉的香甜,被宋卿称为“面包”之物,还有奶油蛋糕,皆是宋卿的奇思妙想,如此来考虑,也足够说明宋卿的思想不若常人。
    他不应该再怀疑。
    狗皇帝那事,他勉强可以做到不在意,酒后吐真言是没错,但醉酒成那样,也断断没有再欺哄他的嫌疑,这样的宋卿,又能不是表里如一吗?
    澹台熠想到此处,心境已是豁然开朗,不做多想。
    只是酒后的宋卿,那般可怜可爱,倒是以往不曾见到过的风景,叫澹台熠觉得有些新奇。
    曹喜为他端来茶水,见他唇角含笑,看着心情不错,一时犹疑起来。
    澹台熠注意到曹喜打量的目光,心里不喜,露出了几分不耐。
    曹喜察言观色,连忙道:“陛下可是在想宋公子?”
    澹台熠微微眯眼,虽没有看他,却也不怒自威,曹喜心惊胆战地道:“宋公子那般冒犯陛下,陛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已是天大的恩典,只是陛下不罚他,叫别人知道了,难免心生轻视,久而久之,岂不是纵容了此等风气?”
    澹台熠终于看向他,唇角微微挑起,道:“你的意思是,让孤罚他?”
    曹喜小声道:“毕竟宋公子犯了大不敬之罪,陛下应当稍稍惩戒,以示警告。”
    澹台熠道:“孤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孤需要你来教孤怎么做吗?”
    虽他声音柔和,但那语气和内容散发出来的不悦的味道却叫曹喜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即跪下告罪。
    澹台熠道:“曹喜,你若一直乖乖的办事,孤倒能容忍你几分,如今你胆子也大了,敢对孤指手画脚?”
    曹喜忙不迭的告罪,“是奴僭越,陛下恕罪!”
    澹台熠道:“你近日心思倒好像不在正事上,孤忍你一次两次,你竟全然不知。让孤想想,你是听宋卿说话好听,也想效仿,博孤欢心?”
    曹喜心惊肉跳,浑身发汗,脸色惨白如鬼,“是奴异想天开,是奴异想天开,求陛下宽恕奴罪过,奴必定尽十二分的心来伺候陛下!”
    澹台熠轻声细语道:“你若想博孤欢心,见孤时不要这般害怕,孤倒还能信几分,毕竟宋卿与孤说那些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笑,无畏也无惧,一言一行皆像孤表明仰慕之心。”
    “而你,于孤并无仰慕,有的无非是害怕,怕孤杀你。”
    曹喜冷汗泠泠,耳朵轰鸣,心知今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然而澹台熠并没有动怒,虽不喜曹喜,但身边也的确没有伺候的人了,他也懒得再计较,因而曹喜逃过一劫。
    他敲了一下桌子,忽然道:“你去国公府一趟,为孤送去消淤伤药,孤的国库里,这类伤药总要多许多,宋卿娇弱不堪,孤也该怜爱心疼几分。”
    他捏宋卿的肩头也有些用力,恐怕也要青了。
    曹喜呆愣,未曾想过澹台熠这般重拿轻放,顿时有劫后余生之幸,忙不迭地应下,重重磕了几个头,下去了。
    退到门口,曹喜才松了口气,只这一遭,他后背的衣襟都汗湿了。他也顾不上自己,连忙带人去库房拿药,林林总总,拿了不少,亲自带人送去国公府。
    到了国公府才知道,宋公子被打得下不了床,至今还在昏迷之中,没能醒过来。
    就连曹喜也知道,若陛下亲自施下惩戒倒还好些,陛下不罚,这不是逼国公府表态,事态就变得严重了起来。
    只是陛下这般恩典,又送来了药膏,应当没有再计较的意思了。
    曹喜见宋普被打的那样惨,心里多少有些怜惜,回去复命时,便也小心翼翼地提了提。
    澹台熠听了,错愕道:“你是说,宋卿如今还在昏迷?”
    曹喜小声道:“听闻宋国公开了祠堂,带宋公子领了三十家棍,如今宋公子至今还在昏迷,陛下赏赐的药膏正好有了用处。”
    气氛忽然死寂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外头伺候的小太监,便又听见了皇帝暴怒的声音——
    “该死!谁让他们打的!孤不计较了都听不懂人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普:狗皇帝
    阿狗:诶我在!
    先改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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