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池自练兵以来就严令军中禁酒,这些人聚在一间关了门的酒肆二楼,围炉而坐,酒是他们从酒肆的酒窖里自取来的,温在壶中,香气隐隐,却被这些人口中的酒臭气所盖。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这一城?现下城中人心大乱,不过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罢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边可有什么亲信,咱们行事之时可得干净些。”
    “哪有什么亲信?她一个人带了个嬷嬷罢了,有个叫柳生尘的落魄剑客,找几个弓箭手,他哪里敌得过?”
    傅寿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冷笑了下。
    与他对坐之人咧嘴一笑:“庐陵明月,等她落在了榻上,哈哈哈哈。”
    在座之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第二日,这些人便分头行事,一些人摸向府库,一些人则被傅寿带领偷袭知府衙门。
    谁知,他们刚摸进了衙门,就有一阵乱箭射来。
    屋顶上火光突现,一群强弓手严阵以待。
    待这些人都被尽数拿下,一手持长弓的女子从屋顶上翻下,推开了一间屋舍的房门。
    “孟娘子,偷袭府衙之人已经被尽数捉拿。”
    片刻后,手握长剑的柳生尘也到了此地:
    “孟娘子,偷袭府库之人都被拿下了。”
    孟月池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将这些人尸体堆在府衙门口,还活着的就让他们跪着。”
    “是。”
    第二日一早,府衙门前堆叠的上百具尸首令无数人驻足观望。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也都有伤,却无人包扎,重伤者血流满地,哀嚎求饶,触目惊心。
    在百姓的观望之下,这些人和尸首被推上车,拉到了城边校场。
    寒雪飘落,被引来此地的数千百姓和集结在此的数千将士都看着这些人。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一名女子缓步走上高台。
    “各位父老、诸位将士,我姓孟,名月池,得知府言大人信重,在他离城北上攻打卢龙之时,暂理城中、军中内外事务。”
    军中之人早知这位孟娘子,城中不少百姓却不知道原来现在府衙里的老爷竟然是位年轻娘子。
    在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孟月池说:
    “一月之前,卫州贵相城被叛军破,叛军入城劫掠,仅留城中数百青壮押解粮草辎重,女子尽数被掳掠,余下老幼则被砍杀殆尽,贵相城距离原平不过二百里之遥,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让人们安静了下来。
    人们不再议论纷纷,而是一起抬头看向这位穿着干净面无脂粉的女子。
    “诸位与我一同守城至今已近两月,也见识过了叛军的凶残可怕,原平城外,尸横遍野,我等却还能在城中温饱,所依仗的,就是各位的护城之心。”
    “家国大义之言,我不必细说,只说近处这些事,叛军离开青州,青州百姓穷苦无路,叛军从兖州调兵向西,兖州城里连会走的都不剩了,十几万大军,他们要粮草,要金银,要烧杀掳掠以逞凶狠,若是我等不能同心协力,今日的青州、兖州、贵相城就是明日的原平城!此城我们是为谁而守?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生路罢了。”
    “知府言大人带人北上卢龙,一月便回,若是此战能胜,原平城附近便无可令叛军大军驻扎筹粮之地,如此,我们的原平城才能守住,大家的这一条生路才能守住。”
    白净瘦削的女子说话时候并不慷慨激昂,却令人格外信服,人们看着她,渐渐觉得心中有了些热意。
    是了,他们现在做的,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不想死,要活,就得守住了原平城!
    谁能带他们守住原平城,谁就是能救了他们的最好之人!
    孟月池走到了被捆成一团的傅寿面前,继续说道:
    “我来原平城的时候,孤身而来,来日离开此地,也清白坦荡,不带一粒粮食,一块金银。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高洁清廉之人,只是因为我深知求生一路有多难,我所做之事,抵不过众位保卫一家老小、以性命搏生路的胆量。”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傅寿奋力抬头,想要看向孟月池,却只能看见雪花从她的裙角前面飘落。
    “可有些人,就将各位的性命当成了可以投靠叛军的投名状,想要劫掠府库,想要杀死这城中守卫,各位,这样的人,可能留他性命否?”
    “不能!”
    激愤之情渐渐连成一片,有人干脆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向校场前跪着的一干人等。
    孟月池看向刘嬷嬷,刘嬷嬷无声一叹,将一把宽刃大刀递给了她。
    握紧刀柄,孟月池深吸一口气,在朔北辛苦锻炼而得的力气聚于此时。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傅寿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孟月池跨过他的血,走到了另一人的身后。
    这一日,她连砍了十颗人头,面不改色。
    “各位都是勇武雄健之士,想来,比我更有杀人之力,今日我能连砍了十个作乱之人的头,明日,各位也定能以一当十,斩敌酋如吹灰。”
    白色的裘衣,青色的裙摆,素白的手,乃至于脸上都带着血。
    柳生尘看着那女子,却还觉得她是干净的。
    像是一轮明月。
    言方应攻打卢龙关一事还算顺利,偏偏被雪阻在了道上。
    在他离开的第二十七日,叛军留在青州、兖州、定州等地的上万人,裹挟各地残余百姓,将原平城团团围住。
    号称五万大军。
    此时的原平城里,加上临时征召的青壮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
    “孟娘子,上次八千人来攻,天寒少粮,他们自会退去,这次却是足足五万人,此时又比之前暖和,他们缺粮至无路可走,无论是军是民,都有搏命之心。”
    孟月池站在城头上看向不远处的大军,密密麻麻,颇为骇人。
    息猛娘留下的冯粒娘站在她身侧,神色凝重。
    虽然这些人都潦倒干瘦的不成样子,踏平原平城是够用的。
    孟月池忽然说:“比起杀敌,这些人更想要粮食。”
    冯粒娘看向孟月池,只见她垂着眼眸。
    过了片刻,孟月池说:
    “能从兖州、青州走到这,这些人多半都吃过人肉吧。”
    冯粒娘吞了下口水。
    “孟娘子,您、您打算如何?”
    “告诉下面这些人,三颗人头可换一升粮食。”
    冯粒娘大惊失色:
    “孟娘子,他们会听么?”
    “试试。”
    孟月池抬起头,看向更远的北方。
    “这些人围住原平城,与其说是为了攻下原平,不如说是要取了言大人的性命。等到言大人归来之时,叛军便会撤去,只留这些被裹挟的百姓在此。”
    只要言方应稍有恻隐之心,将这些人收入原平城,原平城自内而破之日就在眼前。
    驱使这些人来原平城下,叛军之人实在恶毒至极。
    孟月池转身离开城头,冯粒娘连忙传令下去,让兵士们都呼喊起来。
    三颗人头一升粮。
    在城下双眼发直的百姓眼中渐渐有了些狠意。
    看见有人真的扑向了自己身侧之人,久经沙场的冯粒娘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人头,我有人头!给我粮!”
    那人的呼喊还未完,就被人从身后扑杀在地。
    原平城下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冯粒娘见此情景,连忙去告诉了孟月池。
    “孟娘子,他们真的厮杀起来了,我们……真的给粮吗?”
    “给,准备些篮子,用绳子装了粮食送下去,绳子绑在城垛上,小心送粮的兵士不要被拽下去。”
    “是。”
    冯粒娘走了,孟月池放下了手里的笔。
    “嬷嬷,今天夜里,你带着府中所有人,去城上架锅,烧热油,再寻些火油。”
    刘嬷嬷看向自家姑娘。
    孟月池的脸上带着微笑:
    “真正能杀了三个人的,又有几个是真的百姓呢?”
    听闻原平城竟然以三颗人头能换粮之事引动军中哗变,一直隐在后军的叛军将领坐不住了。
    “今日死了多少人?”
    “回将军,大概两三千人是有的,受伤之人也有数千。”
    “真的有人用人头换到了粮?”
    “回大人……有,大概三四百人换到了粮食。”
    “那些粮食大半已经被咱们的人夺回来了。”
    “好,明日取些人头让咱们的人去换粮,派弓箭手在后面策应,趁着他们换粮的时候放箭,正好趁机攀城夺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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