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低下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情是百感交集的复杂。
    *
    晌午时分,果真有人登门,来者并非别个,正是辽北随行医官,在临安时贺兰香便脸熟,只是没想到,除了对付外伤,对方居然在妇人内事上也颇有造诣。
    贺兰香安下心去,在对方行礼之后便递出手腕。
    她发现,这群辽北来的家伙们有种不可撼动的忠诚和团结,皇命在军令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能放心托付。
    “夫人脉细而无力,气郁血淤,兼有亏损,不知夫人过往月事可否规律?”医官问。
    贺兰香摇头:“算不上多规律,量也少,偶尔生气动怒,索性直接没了。”
    对方又细诊一二,道:“内有淤毒,堵塞天癸,天癸难以冲任阴血,使得血海干涸,子房羸弱,受孕艰难。”
    细辛眼前一亮,焦急道:“不瞒先生,我们主子以往也找不少人看过的,但无非就是体寒那套,调理也调理不出个结果,可您说我们主子体内有淤毒,淤毒是个什么东西?”
    贺兰香心知肚明,并不纠结于此,只问:“可有治愈之法?”
    医官点头,“配合汤药悉心调理,或有几分扭转余地。”
    “调理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
    贺兰香头瞬间大了,听不到后面便抬手打断,皱紧眉头,“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医官面露难色,“夫人是长年累月积下的淤毒,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常年服药,将毒伴随每月月信排出,若想速成,等于撇去月信排毒之法,只能另辟蹊径。浸泡药浴利用汗水排解倒也可以,可太过粗暴,此炎炎夏日,日夜浸泡滚烫热浴无异于酷刑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即便尝试,夫人怕也撑不住个一日半日。”
    贺兰香从头听到尾,根本没听去可怕关键之处,亮着眼睛问:“若是药浴,几日可成?”
    医官道:“三日。”
    贺兰香顿时欣喜若狂,激动道:“我就要药浴,还请先生立刻开药于我!”
    医官摇头劝诫,苦口婆心道:“夫人有所不知,药浴并非往浴桶撒药浸泡那般容易,也并非只是将身子泡到水中那般简单,而是要到专门调制过泉水的泉室中待着,顺带受药雾蒸腾,半蒸半泡,引出汗水,由此排出淤毒,而且排解过程药力凶猛,即便清除毒素,身体也会因此亏损,又需调养,两重麻烦。”
    贺兰香听来听去,满脑子都是“三日”,根本听不进去别的,心一横说:“先生既能过来,想来心中清楚我与谢将军的关系,如此要紧当头,自然能快则快,晚上一日,事情便危险一日,将军的处境便艰难一日,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医官思忖一二,只好允下,让她等着身上干净,届时自有车马来接,之后又叮嘱这几日需维持心情平和,不可大喜大悲,否则肝气郁结滞塞,易使排毒效果大打折扣。
    贺兰香全然应下,无所不从。
    第53章 来完癸水
    医官走后, 贺兰香便安心歇息,好生调养。
    因小腹仍在作痛,她本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饮食不善则气血不足,还是耐着性子吃了不少, 且不再如往日般单拿些汤水点心应付,倒是用食不少正经米面, 饭后撑得人难受,只好教细辛揉一揉肠子。
    这时, 房门前来请罪, 顺带带回了那盒过夜的榛子酥——谢姝昨日特地交代转给贺兰香的榛子酥, 他一忙活便给忘送了。
    贺兰香若放平日定会不悦, 但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药浴之事,懒得在这些琐事上伤神,便随意将门房打发了去, 顺带交代未来几日不再见客,谁来都不见,问就说在静心养胎。
    之后一连三日, 贺兰香未出房门, 谨遵医嘱修身养性, 谢折亦未再来看她。他俩见面无非榻上那点事,癸水一来, 面也不必见了,倒省了不少互相挖苦的唾沫。
    时间转眼来到第四日。
    一大清早,风和日朗, 华车停在了府门外,下来了兴高采烈的谢大姑娘。
    谢姝步伐轻快, 手里照旧揣着一盒榛子酥,等不及去找贺兰香说崔家那小晚晚有多可爱。
    但等谢姝被门房拦个结实,听完了门房的话,她整张小脸顿时便垮下去了。
    “什么?你说我嫂嫂不见我?”谢姝一脸困惑,满是不可置信。
    房门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您,是夫人近来静心养胎,说好了不再见客,且等过了这些时日,胎像稳固些,想来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您不妨改日再来。”
    谢姝顿时恼了,瞪大一双清秀美目,“改日?还怎么改日?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麻烦吗!再错过这次,我兴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人在气头上都喜爱夸大其词,谢姝亦不例外,怎么严重怎么去说。
    房门心惊胆颤,却也不敢松口,哭丧着张脸,只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
    谢姝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看一眼府门,气得一甩袖子,“罢了,我看她就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还在这自讨什么没趣儿!”
    她本想将榛子酥塞给门房,想了想又一把夺回来了,觉得贺兰香辜负了自己的心,自己凭什么还想着她。
    “你回去告诉她!”谢姝气红了眼,转身时放开声嚷出句,“我以后再不来找她了!”
    上了马车,谢姝没忍住,靠着丫鬟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这般狼狈回府太过可惜,不如再在外面逛上一圈。
    卢宝月已经看望过了,崔浔芳又同她玩不来,李噙露更没什么好说的。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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