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冯氏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孝服裁好,她打了好几个哈欠了,见若薇的头也跟小鸡啄米似的,闵氏连忙道:“你们做好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再过来。”
    “好,那这里就麻烦大嫂了。”冯氏道。
    闵氏倒是一幅长嫂做派,还让白惠娘帮着不懂针线的王氏做孝服,又有左邻右舍上门,她还要应酬。王氏属于什么都不会,喜欢瞎指挥,正经上手就丢了跑的人。冯氏觉得自家该出的钱也出了,该出的东西也出了,在这里也是说闲话还不如养精蓄锐。
    至于若薇,自己何时睡着的都不知晓。
    只知道清早醒来的时候,娘依旧在“吱吱呀呀”的织布,似乎一切都不能阻挡她织布的步伐,爹倒是不见人影了。
    她趿着棉鞋下小床,来到冯氏身边,回来才半个多月,她就好像很依恋娘亲了。
    冯氏一看是她,就笑道:“等会儿你爹就端早点回来了,你若饿了,先吃一块开花酥垫垫肚子,娘得继续织布啊。”
    “娘,您为何要这么一会儿都不歇息呢?”若薇趴在娘厚实的背上。
    冯氏笑道:“你傻呀,我和你伯母婶子在一起也是做事儿,可都是白做工。但只要我织布,织的就是银钱,咱家就有底气。”
    “哦。”若薇是真的懂了。
    什么时候都不能抵挡娘赚钱,可她也觉得很幸福,娘似乎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无论她问什么,娘都回答的很认真,这样真好。
    杜宏琛在门口迎来送往,瞅着日头,听里屋喊吃饭,今儿做的是清汤面。他先盛了两碗,径直端走了,王氏就很感慨的对别人道:“三哥真的是体贴,杜宏彬就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
    这边冯氏母女吃完面,把最后一点活计干完,她把布匹缠好,放进斗柜里,又上了三把锁。出去时照样上锁,窗户这次也上了两把锁。
    “你把钱给四弟了吗?”冯氏问杜宏琛。
    杜宏琛点头:“放心吧,已经给了。”
    冯氏点头:“这样挺好,咱们说给就给了,免得人家讨。你这几日也不要太辛苦了,得了,我带着薇姐儿过去帮忙。”
    “嗯,这段时日肯定会辛苦一些的。”
    “没事儿,反正我有空就回来织布。咳,原本留着这一两咱们三口过年的,现在全没了。你大哥那里寿材大家凑钱买,办席他来办,收份子钱也是他收,他是不会亏本的,折本的只有咱们。若非是为了你的名声,这些人我都不愿搭理。”冯氏也无奈,但她心里有一本账。
    一亩地植桑可养十数筐蚕,少亦四、五筐,最差也有两三筐。如果丝贵时,一筐蚕即等于一亩地的出息,也就是说桑田的收入是种一亩地的收入的四五倍。而杜家一共有两亩桑田,三亩麻田,这些都是平日冯氏自己种,除却织布还买生丝,全部进自己口袋。
    她知道自己织布比不得人家那种真正妙手生花的,只能算中等,有什么大单子老板还能想到她的地步,且她不会创新,也没有什么灵气,织的最出色的就是绢,所以这么多年一直织绢为主。
    好歹手里有了一百三十两,她的一百两是死也不能动的,丈夫也不能告诉,这是她的底气。三十两是拿到台面上的,甚至假意让二嫂看到,以为她这么多年只存了三十两。
    所以,她虽然知晓老爷子把七十多亩的收入都给大哥了,但也不会闹的太狠,因为她自己也有受益,虽然比不得大房占的最多。
    若薇却道娘真是有格局,这样爹也只觉得大房占尽好处。
    但凡葬礼,都很忙活,杜家一共四个媳妇儿,迎来送往都得站桩。若薇还年纪太小,就和堂姐妹们在一起。杜若兰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很耐心的带着大家翻花绳,有时候还从厨房偷一块炸鱼或者炸丸子分给几个妹妹吃。
    “三妹妹,张嘴。”杜若兰又摸了半块糯米圆子给她。
    这糯米圆子是用瘦肉做的,外面裹着糯米,这次办丧事,家里仅剩的两头猪都杀了。若薇心想难道日子不过了么?
    “好吃,谢谢大姐。”若薇笑道。
    杜若兰道:“客气什么,这不是应该的么?去年过年,我娘让你跟着我们去县里,三婶舍不得你,要不然咱们都在一处,城里比家里倒是好玩儿些。”
    她话说的很亲热,但前世自己娘去世了,这位温柔的大姐姐都嫁去县令家了,可没看过自己一眼,倒是每年准时给继母刘氏送节礼。
    再者,若薇如今了解自己娘亲的性格,就是看的太透彻了,所以不愿意承人家的小恩小惠。
    “反正我要跟着我娘就好了。”若薇喃喃。
    外面又来了不少客人,四婶王家的亲戚来的最多也最全,她五个兄弟都过来了,四婶有人撑腰,说话也是唾沫横飞。
    又听说冯家人也过来了,冯氏赶紧把若薇牵着出去,若薇就见到了外祖一家人。外祖母冯太太今年四十六岁,她和女儿冯氏完全不同,她生的皮肤白皙,身材苗条,杏眸翘鼻,望之如三十来许人。她见着若薇就抱在手里不撒手,还塞了个大红包给她。
    “我们薇姐儿生的可真好看。”冯太太夸赞。
    娘很得意:“娘,您总说我不像冯家人,其实就是你把我生的喝凉水都胖的体质,可我女儿好看吧,十里八乡不是我自吹自擂,都没见过比我家薇姐儿好看的。”
    若薇忍不住看了看外祖母身后的外祖父和舅舅,外祖父皮肤微黑,但身材魁梧,眼眶深邃,虽然皱纹横生,但看的出年轻的时候相貌不错,就别提舅舅了,今年十七岁的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睫毛尤其长。
    冯氏的确和冯家人完全不像,但即便如此,冯氏一开口侃侃而谈,行事条理分明,说话掷地有声,比冯家人看起来都强一些。外祖父外表魁梧,实际上为人还有些软弱,做事犹豫不定,舅舅虽然生的清秀,但不管在哪儿,他都是一幅大家别关注我的样子,冯太太脾气风风火火些,但说话总不顾忌别人。
    但冯家人显然以娘为主心骨,他们感情也非常好,那种家人之间的亲密,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冯家人送了花圈挽联,下半晌就回去了,听闻舅舅二月份要参加县试,不能耽搁。
    闲事不提,又是头七之时,杜老爷子下葬。
    下葬完,由杜老太提出分家一事,还请来了杜家一位本家族叔做见证。
    若薇她们这些小孩子都被关在祠堂外面,她时刻记挂着冯氏的死,故而也想从分家中探听一些端倪,因此故意借着尿急到南边窗户下猫着听墙根。
    里边杜大伯这次倒是跳出来的很快:“我是老大,奉养娘亲,也是应该的,至于妹妹尚未成出阁也没定亲,嫁妆也由我出。”
    杜家族叔夸道:“这做老大的就是得吃点亏,不过,也没事儿,吃亏是福。”
    此时,若薇没想到是罗氏跳出来说话了,她说的很流利,一点磕巴都没有,还非常无私慷慨,听起来都不像罗氏的为人了。
    “大哥有两儿两女都未成婚,如今老太太和小姑也都跟着他,他一个人养这么多人,对他们而言也不公平。我是个妇道人家,成婚十几年没孩子,杜家厚道把田均分给我们,但我不能占这个便宜。不如这样,长房和四房都有儿子,让他们先分,也多分点。”
    杜老太很是赞同:“老二媳妇,你是个明白人,我看镇上的铺子就分给老四,这几年一直是他打理,你们其他人,老大在县里当差,老二你们有药铺,老三你是考功名的人,不可能经商,你们说呢?”
    大房二房都说没意见。
    显然,三房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因为杜宏琛的确不可能去做生意,冯氏一个人一年赚的比包子铺多,也不可能要那间店。
    杜家族叔点头:“你们家铺子给老四,我先写上,至于田地呢?一共是上等水田三十亩,中等水田二十亩,谷、黍各五亩,棉花十亩,油菜五亩,桑麻共五亩。”
    “当年我们家一共是一百亩地,老三读书卖了二十亩,就这八十亩地了。”杜老太一幅惋惜的表情:“当初可是卖了二十亩良田啊。”
    若薇往右边看了看,只见娘很快道:“老太太,我听说当初请先生是给相公和四叔一起请的,四叔也是考了三次府试不中,这才决定在家做生意。再有,当年大伯选吏员时,还是先帝爷在的时候,当时据称民间身价清白者可纳米选位子,府并运司七十石,各县并有品级衙门六十石,杂职衙门三十石。说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亩地产粮最多不过两石,这六十石米可快四十亩地的出息了。您何必只拿我家相公出来说呢,是吧?”
    杜家族叔看向杜老太:“老嫂子,您看怎么分?”
    “我别的不说,我大孙子要娶妻,二孙子读书,我和女儿的口粮,就这些,是不是也要多分些大房,其她的,我都听他们的。”杜老太不再说话。
    还是杜二伯出来,看了罗氏一眼道:“既然这样,我说个公道话。大哥家人多,荷儿出嫁要奁田嫁妆还有日常和娘的嚼用,就把我们这一房多的十亩地给大房。”
    难得罗氏也道:“我听我当家的,我膝下无子,不该争这么些。”
    若薇本以为此事了了,哪里知晓四房的四叔却道:“我也不能不敬我的孝心,铺子都给我了,田地我不能占多,那我也把十亩给大哥。”
    ……
    这场分家除了大房分了五十亩地,其余三家都是一人十亩,四房多了一个铺子,因为他有个儿子。
    回到房时,若薇看冯氏很生气,她对杜宏琛道:“《大昭》律法已经说的很清楚,除了那些有爵位能恩荫的人家,诸子分家都是均分,我看他们那三房联合起来了,也不知道大房许了二房什么好处,让二嫂上蹿下跳的。别人看的不分明,我的眼里可揉不了沙子。”
    可若薇又知道律法是这样,可宗族不一定都按照律法走的,因为杜老太完全有偏向,她日后要靠大房,希望大房越红火越好,至于四房有个日日进银钱的铺子,还有十亩田地,至少吃穿不愁了。
    至于二房三房无子,她不会依靠这两房,就不会管了。
    杜宏琛替冯氏斟茶:“娘子,喝杯茶吧。都是我的不是——”
    “这也怪不了你,你能够顶着不孝去说你不愿意赡养你母亲吗?再者人家用的理由也很充足,无子。二嫂直接把咱们架起来了,咱家不答应不行啊?在这里,都是人情大于律法。他们不以为你会考中,觉得你一个秀才,还屡试不第,所以瞧不上你,人多势众的欺负咱们。”冯氏当然很心痛这十亩地,一亩地最少四两,十亩也有四十两。
    可既然发生了,就不该再纠结了。
    “好歹我把桑田、麻田留下了,还有两亩黍米,两亩田,一亩油菜,都留下来了。与其想自己的不是,还不如先找可靠的人家,把田地托付给他们,咱们好上府城去。”冯氏拍了拍杜宏琛的肩膀。
    杜宏琛快步去了,只有若薇鼓着腮帮子。
    她前世不知道这些,只知晓在众人眼里的娘是个刻薄厉害的人,哪里知晓娘也是遭受了许多。
    一个无子就仿佛被人戳中了死穴,或许他们认为即便是爹最后有功名,没个儿子,还不是要看重侄子,怎么可能闹翻?
    真不公平。
    冯氏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似乎在自言自语:“傻丫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他们把你爹就越推越远了,等你爹真的考了功名,只要有我不停地提醒你爹,这些烂人休想沾光。就是我一辈子没孩子,也绝对不会过继,咱们家所有的好处只能我的薇姐儿得。”
    若薇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平日口齿伶俐,脾气□□的冯氏没闹。她根本就不是被这三房联合打击,而是她以此来让爹真的看透杜家人是什么样,这样才不会有过继的风险。因为娘今年要满二十八岁了,她无法预判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生育个儿子,怕爹如果和本家关系太好,到时候她没办法出言反对。
    而娘的这个法子的确奏效,前世爹即便一直无子,二堂兄读书还很有天分,继母刘氏都动心了,想过继,他都没有过继这位堂兄。
    第9章 府城
    骡车正不紧不慢的在乡间行着,未出元宵节,若薇就跟着爹娘一起去长阳府城,她们雇了两辆骡车,一辆装她们三人以及箱笼银钱,一辆则装的是织机及零碎。
    原本冯氏是想让杜宏琛把十亩田托付给旁人,但杜宏琛认为这里也没有再回来的必要,正好村中有大户要买,他和冯氏商量之后,径直把这十亩田都卖了出去。
    但这些银钱显然是不可能拿在手里花的,二人正商量在府城附近的城郭买田。
    冯氏笑道:“这样很好,只不过府城附近的田亩肯定是要贵一些的,咱们作六亩也尽够了,一亩作口粮,一亩油菜田,桑田两亩,麻田两亩。”
    “娘子英明。”杜宏琛也松了一口气。
    冯氏看着他道:“相公,买完田后,你就专心在家读书。别听人家的,还要在家坐馆,如今坐馆一个童子一日不过四五文,就是收五六个学生,一日不过二十几文,能做什么?”
    杜宏琛也情知冯氏说的有道理,只是他是个大男人,总吃妻子的,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挠挠头道:“原本今年科举,眼见还要再等两三年出孝之后才行,这……”
    “傻瓜,你是秀才,咱们十亩地不是还免税赋吗?难道不是靠你么?我家薇姐儿还指望做个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啊,薇姐儿。”冯氏对若薇道。
    若薇大声答道:“是。”
    杜宏琛也受用许多,而若薇也很清楚他爹的确是有能为的,一个同进士能十年之内从七品县官成为正四品知府,很会做官的一个人。
    长阳府是位于京杭运河其中的一个口岸,因此此地商贸繁荣,长阳府城门口不少排着队给守门的衙差看路引的,这个时候就体现秀才的好处,秀才出门不需要路引,更何况杜宏琛是府学生。
    前世若薇自从母亲去世后就离开长阳府,对这里都没什么太多印象,现下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娘抱着她正一样一样指着她看:“那是间老店了,以前卖的酸汤面大家都说狗都不吃,守了这十几年,居然客似云来了。”
    “薇姐儿,那是娘所在的锦绣坊,别看铺子不大,可他家铺子京中都有呢。当今女子穿衣,都是在锦绣坊买布裁衣。”
    若薇很喜欢娘亲脸上的酒窝,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酒窝,又问:“那娘您去京里,可不可以织布卖给锦绣坊呢?”
    冯氏点头:“有锦绣坊的店都收的,你看我身上和锦绣坊签了二十年的契约,无论是咱们府城还是在京中都是可以的。”
    若薇就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冯氏的宅子是在婚前买的,据说这里曾经中了个进士,所以叫及第坊。从坊门口入,这里一片住的都是小有家资的百姓。这里虽然算不得最繁华之地,但在老城区,前面临街,后面临江,坐北朝南朝向好不说,还很热闹。
    “娘,外祖母她们是不是也住在附近?”若薇在娘死后,跟着外祖母过了数月。
    冯氏点头:“不远,若是你外祖父套车过来一盏茶的功夫,走路三刻就能到。咦,还记得外祖母啊?我还以为咱们在乡间许久不回来,你都不记得了。”
    若薇笑眯眯的:“外祖母给我压岁钱。”
    “你这丫头。”冯氏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杜宏琛这个时候先下去,开了门让人把家什搬进去,其中就有村里的熟人厉大虎,厉大虎除了在酒楼做红案之外,趁着过年,酒楼老板回家过年,他正好用骡车送杜宏琛一家过来,也多点进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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