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步走在街上,穿过无数记忆中不甚熟悉的小巷子,见身旁没了赌坊跟来的熟人,耿耿于怀方才脸色一白『哇』吐出了一口粉红色的鲜血。刚才耿鹤元最后一掌虽然有意无意的帮耿耿于怀逼出了两场战斗他胸腹间积蓄的淤血,可却并没有打开他的心结。
    这口血,是血气攻心。
    原以为自己的父亲耿扶风只是重伤昏迷数日,虽然严重,可耿扶风名声在外,修为几何耿耿于怀更是最清楚不过。纵然那白衣刺客武功再高,若不是耿扶风顾忌他耿耿于怀的性命,别说最后受了那白衣人半掌和一剑,白衣人仓促间想和耿扶风拼命都难。那耿胖子心思最为细密,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绝对有极深的心思。
    『重伤垂死』,代表着耿扶风的伤病,短时间内家族中奉养的大夫已经束手无策,说不好就有性命之忧。江湖上确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可药王庄早年被灭,明面上能找到的不弱于府上大夫的神医尽数都在王畿之地——朝歌城。
    『耿家来了野狗』,说明耿鹤元觉得如今耿家的心腹大患,是别家人,半数可能是莫名其妙带来大批青壮跨郡前来争夺武试头名的杨家。
    『怎么办?』耿耿于怀扪心自问。自己现在莫说是在天下间,哪怕说是在高阳郡城,失去了“高阳雏凤”的名头和耿家庇护,他耿耿于怀已经人微言轻,或者说干脆是人人喊打,甚至要糊张怎么都掉不下的赊来的猪皮让别人认不出来。自己还是太弱了,往日里偷懒去寻欢作乐的事情都像是耻辱的烙印狠狠的压在他身上心上,化作那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的信心压成齑粉。
    耿耿于怀拿出了刚刚耿胖子丢给他的红布包裹,里面有些散碎银子和一块白胜头场雪,只一角有一点殷红如血的玉石。那块玉石是他耿耿于怀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大的骄傲。
    “你想要放弃吗?”
    突然,似有所感一般,约定除非耿耿于怀会被不可抗力突然击毙否则绝不施以援手的宇恒君破天荒的主动关心道。
    耿耿于怀苦笑着摇了摇头。
    “放弃倒是经常想,但我没有资格。只是有时候还是想耍耍赖皮,因为对自己说放弃,是种很好的休息法子。”说罢耿耿于怀释然的笑了笑。
    灵台中宇恒君似是被耿耿于怀的话触动了心事,朦胧的人型光团一阵晃动,似是一声轻叹说:“我替你炼了身,可炼心却是没有丝毫帮助,反而可能害你分心。我今日送你一番话,算是宽慰吧……无论是多强大的存在也不会没有想要放弃的想法。强大的人,并不会为了自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而愧疚。明白自己的软弱,外表不论是哭是笑,能不断的战胜它,由此产生的骄傲就是凡人的无敌根本。而你的愧疚,愧疚你的无力,愧疚你昔日的松懈。曾经你有的别人没有。现在天下人都有的东西,你却没有,更何况你原来有的也离你而去。你不该愧疚,因为你没有时间愧疚。”
    心里想着宇恒君的话,耿耿于怀见迎面走过来一个疾行中的挑粪老汉。
    “挑粪老李,最近几天怎么看你天天红光满面的?”路人大婶问道。
    “格老子的,神仙有眼哟!给了我『优化挑粪系统』,老汉这几天根据系统给的路线挑粪!挣得翻两番儿!我娃儿前一阵子也开窍啦,虽然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自己的系统,可却跟吾说要给他买纸笔!”
    大婶眼中的揶揄懒得藏,即将喷出口的话,耿耿于怀也懒得听。三步,耿耿于怀身形摇摆就站在了城门楼前。
    “你现在已经学会打坐,心无杂念的话,晚上打坐修炼半月不睡也无妨。白日里我不建议你去乱坟岗的义庄里修炼。只专修打坐而没有实战,只会事倍功半”宇恒君道。
    “我在想,只是打架却像是和金鹈鹕那死胖子一般点到即止,是不是也不太好。”
    忽悠间风起,吹动了地上的腐烂叶子,也吹起了城门楼前破落告示牌上的新贴告示。告示上写的,大概是城南三十里有流寇集伙犯案,屠了南面的一个村子。衙门管不了,耿家没心情管,召集江湖义士剿匪。耿耿于怀笑着私下告示,右手握了握涂了泥巴做旧的佩剑,出城门,向南。
    耿扶风生命垂危,神秘莫测的凶手逍遥法外,他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将自己连伤心绝望的时机都扼杀掉。
    『那就学会杀人吧。』
    高阳金玉客栈内。
    客栈老板姓孙,是高阳耿氏偏远的不能再偏远的亲戚。可到底也算是耿家外门的。和大多数外门里混的不错的人一样,孙老头承蒙祖上福荫,开了这家高阳郡城数一数二的客栈。
    可最近客栈里冷冷清清,他有些愁上了心头。
    愁的绝不是他客栈生意惨淡,因为他客栈被人以绝高的价格包下了一个月。足够他关门大吉养着客栈伙计们半年吃喝。
    他愁的是那昏黄的天,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再次看了天色,老孙头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裳从凳子上站起,麻利的起身去送茶,给包下客栈杨家家主。
    推开屋门,他看到了风姿隽永的杨家玉蝉和一个打着哈欠跪在她面前的年轻后生。杨昭婵翻开茶海吹了吹气叹息道:“你去赌坊输了多少?”
    杨凌云起身也给自己端了碗茶叶起身漱了漱口说:“还好,一万零八十两银子。”
    孙老头胆战心惊的出门,关门。房门将关未关之际,屋内女子语声似雨声随风飘荡出来。
    “区区一万两如何昭我杨家威仪,你怎地如此小气?!”
    高阳郡城城南三十里的荒野荒村天上大片的乌鸦绕着圈的飞,一名右颊上有着吓人疤痕的丑陋少年似是从乌鸦中间变出来似得,突然出现在了遍地都是血水的死村中。
    耿耿于怀站在一间瓦房的屋顶,皱眉俯视着这个不大的村子。此时还是黄昏,耿耿于怀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遭劫后村子里的惨状。哪怕是义庄里的老妪已经派人收拾过尸体,可村子里依旧是有着些许碎肉和大片血污,人间地狱一般。看着看着耿耿于怀皱了皱眉。
    ——村子里的血污几乎都是处于半干涸的状态,说明村子里的人几乎是同时死去的。乡下多储粮的地窖,这个村子又临近郡城不算太过偏僻,事中没有半个活人逃脱更没有来往路人发现异常泄露半点风声,说明这些流寇做事很快,有些本事。而能悄无声息的摸到高阳郡城附近屠村,这流寇人数却绝对不会太多。
    纪律严明的土匪?耿耿于怀摇了摇头,此情此景倒是像极了他自小所学兵书上的奇袭绝杀。
    ——那若是自己是那流寇首领,该如何布置?
    耿耿于怀思衬片刻,突然眼中一亮,随即大袖一挥整个人跃下屋顶几个箭步消失不见。
    傍晚,又是城南荒村。
    一伙神采奕奕的短打扮青年腰间挎刀骑着大马,簇迎着一名红衣女子有说有笑的走进了荒村。然后笑声戛然而止,每个人脸上都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们知道这里是流寇屠过的村子,因为他们就是奉了人急令来剿匪的。
    他们年轻,有朝气,嫉恶如仇,快意江湖。他们觉得此行必是光辉而远大的,整个高阳郡城的人都势必会像迎接清晨阳光般充满朝气的迎接他们回去。可他们从第一眼望到这个村子的残骸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一名几人当中身材最是魁梧的汉子怒骂说:“他妈的!义庄那个老婆子就不能更尽心力些!”红衣女子整个人都在哆嗦,可还是扭头一巴掌糊在了汉子额头。
    “小栓子,闭嘴!”
    义庄的老婆婆确有及时找人清理这里的尸体,可人家却是没有义务把浸染在土地里的血一并抠出来挤干净。
    名叫“小栓子”的壮汉抿了抿嘴,身体却是下意识的向前几步,当先走进了村子。一脚下去,那粘稠的触感和腥臭的味道,像是进了猪肉脯子用来的屠猪的后院。
    天气阴沉下去,极远处有雷声阵阵传来。红衣女子半蹲下身子,抓起一把腥土凑到鼻尖轻嗅。
    若不是她柳眉紧紧皱起,那姿势就像是少女在嗅花。
    听见了一阵清灵的铃铛“叮叮咚咚”的响起,她抬头,然后心底有些烦闷。他们一行人是高阳郡的第一镖局“震威镖局”里数一数二的少年青壮。不论经验单批武功,他们不比一般的镖师乃至镖头差很多。
    可她看见师弟们在布置警戒风铃——在流寇已经屠光了的村子里。黑云压顶,风雨欲来。少女握紧了刀柄,几步窜到了正在布阵的那几人身前。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懦弱胆小,未战先怯!”
    “我们在暗,对手也在暗!今夜风起铃响,如此岂不是明着告诉流寇有镖局的人来追他们!”
    “你们怎么可以……”
    她住口,她看见了命令众人布阵的大师兄手里攒着的半截锄头。
    暗红的锄头上附着一只紫红色的手,断手虽然皮肤粗糙,但从食指肚上的压痕,能看出来那手的主人是平日里白天锄地夜里缝缝补补的农妇。
    “红殇……”
    女子无言,执拗的抢过锄头,颤抖着将断手从锄头上攥了下来。可断手附着血污有些滑,女子一哆嗦断手便飞了出去,撞在墙角的风铃上。
    一阵稀碎的铃声,回响在深夜的鬼村里格外的慎人。众人惊得齐齐对转目光,只见红衣女子走向前去,用手帕包住断手。
    女子起身,左手拿着断手,右手握着墙角的一撮泥。
    干巴的红泥。
    女子苍白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举着右手的泥土说:“这泥是干的没有混着血!是老陀山上的陶土。留下标记我们连夜启程,端了那匪窝!”
    雷震声似乎变小了,荒郊野路上一队镖局的高手,骑着高头大马,马踏出细碎而急促的马蹄声响。
    野路上马蹄声渐渐远去,路旁灌木丛突然动了动,似乎有只野兔子窜了出来。一个比兔子还要机警的人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向路上吐了口吐沫。伸出小拇指放入嘴里,一声口哨吹出。灰色天空上一个黑点急剧放大,一只秃毛老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人伸出的手臂上。
    “有六男一女,七名镖局里的人,骑马,正在前去老陀山的路上。预计半个时辰后到达聚点。”
    那人外衣是农夫下地穿的粗布衣裳,里面套着破烂甲胄,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路上,得意的笑了笑,像是狮子面对猎物般添麻舔了舔嘴唇。
    那红衣小妞,面带桃花肤若凝脂,那身段儿……当真是美极。
    “我就说一般山贼流寇屠村都是按家按户的糟蹋,不会把所有人集中在一起去杀。加上告示上说,几乎所有人都是胸口被捅了一枪一击毙命而死。更何况意料之中果然又扔了你这么个哨兵来查探有多少人追查你们老窝。所以我就很好奇,你们是哪里的逃兵?”
    那人闻言,整个身子都僵直起来,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本公子在你面前喽。”
    那人愣愣的回头,眼前一人白衣白裤,若不是有块唬人的疤痕面容秀气的像个娘们,眼神却是灰暗无光的,像极了死亡。
    高阳雏凤——耿耿于怀。
    一出手耿耿于怀一掌拍在农夫打扮的流寇后腰上,流寇根本来不及闪躲,一掌抐在脊柱上拍了个结实只听见『咔呲』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流寇下身已经没了知觉。
    “若不是想我再废了你的双手,然后把你扔在这祭祀迟早要出现的冤魂,就谈谈你们这批流寇是怎么个样子,领头的是谁,多少人,哪里来呀?”
    流寇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眼中决然之色一闪而过,一言不发张开嘴猛地一闭,咬断了自己的半截舌头!耿耿于怀显然始料未及,这世界上当真有如此不怕死的人。可回过神来,流寇已经开始捂住喉咙,鼻腔里溢着血沫。
    耿耿于怀上前一步,撬开他的嘴看了一眼,似是自言自语道:“被半截断舌头和血液堵了肺子,我内力不够,宇恒君你帮我救救他?”
    良久直到,那名流寇自双手已经扣烂了脖颈的皮肤,紫涨的脸上鲜血顺着鼻子留到了耳朵里,耿耿于怀体内的宇恒君皆是毫无反应。耿耿于怀叹了口气,蹲下身开始仔仔细细的查探死尸。
    死尸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从村子里哪户人家那里抢来,耿耿于怀粗略一看便随手一撕扯开了外衣。然后只见里面是一件宋州那边南疆边军通用的的制式甲胄。耿耿于怀面色平常,显然早已有所预料。可再一番查探,一块铁牌子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纵是耿耿于怀胆大包天也眉头一皱吓了一跳!铁牌上赫然写着“武骑都尉”!
    流寇逃兵?笑话!
    什么样的逃兵流寇会派一个曾是从七品官衔儿的都尉去当先锋哨兵?!这怕是朝歌王上亲卫都没有的待遇!耿耿于怀不再犹豫,一声口哨,天空中一只娇小可爱的紫毛鸟儿飞了过来熟稔的站在他手腕上。
    耿耿于怀拿出怀中的一叠纸钱,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张系在鸟爪子上。随即,又拿出怀里一个小巧玲珑的炮仗。火折子一点,『轰隆』一声,一束花火直飞冲天怦然炸裂,天空映射出了一个蓝色狼头样子的烟花图案。
    那是求救的烟火图案——耿家的族徽!代表了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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