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长着一株桃花。
    桃花临着悬崖生长,扎根在坚硬的岩石里,年年受着最洁净的雪水滋润,树龄已将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长久。
    它的树干呈灰褐色,还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时,它开得最早,延伸的枝条满是粉红的花蕾,绽放时丰润娇美。到花季最末,临着悬崖落下的花瓣,会是那年最后的一场雪,娇嫩如粉红迷雾的桃花之雪。
    就连木府里头有幸能供姑娘欣赏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这儿折枝,再进行栽种的。木府里的那株,虽已是砚城里最美的,却还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里,倾尽全力的缤纷。
    花开时的真正灿烂,还是得要人们走上坎坷山路,来到这儿欣赏。
    它也见过姑娘。
    有个骑枣红色大马、名唤雷刚的男人,载着娇美的少女,策马到山麓下,然后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跃她的到来,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们,她几乎只看着雷刚。
    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头枕在结实肩头,轻声跟他说话,告诉他这是哪种草、那又是哪种花;哪种果子吃来清甜、哪种嫩叶嚼来苦涩。
    偶尔,她会拿出手绢,擦拭他额上的薄汗。
    脆脆的声音靠在他耳边,轻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着摇头,非要亲自背她上山,欣赏悬崖上姿态宛若凌空的桃花,还嘱咐她不可以耍什么花样,让他少走一步,否则往后就不再带她出来春游。
    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人与非人连提起她时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听话,咬着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径,如此对话,先前似乎也曾有过,但是记忆太模糊,跟梦境分不开来,桃花没办法判断那是数百年前的一场梦,还是数百年前的一幕景。
    满山的花草树木,年岁有的仅有一年,多的也就刚满百年,都比它年轻得多,见了姑娘那惹人怜爱的模样,着迷得让有幸得见的花草树木都陶醉,幸福的接连讨论好几季。
    雷刚体力过人,中途没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脱下外袍在地上铺好-让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将美景都纳入眼中。
    他们来赏花,眼里却大部分时间只看着彼此。
    因为姑娘大驾光临,它也毕恭毕敬,胁垂所有枝条,轻颤着听姑娘夸赞,整株桃花都因这荣耀而颤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个时机,献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时,开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刚摘下,簪在姑娘乌黑的发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回头想想,它那时太紧张了,忘了要跟姑娘诉说烦恼。
    不过,这也怪不了它,因为千年之树总是敏锐得多,它感觉得到,那时姑娘只想跟雷刚说话,任何人与非人都不该、也不敢去破坏那份宁静。
    错过那一日,它也错过机会,烦恼累积得愈来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来看它的人终年络绎不绝。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节里,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与非人,早在超过一万之后,它就懒得去数了。
    来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还抹了胭脂,把青春点缀得更娇妍。就算山路难行,她们也不放弃,中途必须歇息几次,来到它面前已经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少女们会带来胭脂、水粉、镜子跟甜酥饼,虔诚的恳求它能赐予她们桃花运,早日觅得得意郎君、共结连理。
    然后,她们会在枝干上小心的绑上红线,等到心愿达成,再来解开红绳。
    从它有记忆起,几乎每日都有少女带着希望来祈求,过了不久之后,就会满怀欣喜的再来解红线。
    蝴蝶告诉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会受到这种礼遇。
    而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只要亲自登山,来求姻缘的就特别顺遂,没多久便能欢欢喜喜的当新嫁娘,搭上花轿嫁人去了。
    绑上红线,是要它别忘记;解下红线,是要它别再惦记。
    它年年日日看着少女们来到、少女们离去,衍生了烦恼。因为耗去太多心神烦恼,这几季的桃花颜色比先前淡去许多。
    终于,在满千岁那日,它决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间传开。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缘的桃树逃了。
    它在一夜之间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时,还见它迎着日渐凛冽的冬风,临着
    悬崖独立,她送上贡品祭拜,绑妥红线后下山;第二天别的少女上山,却发现桃树不见踪影,崖边的巨石上破开又深又大的洞,桃树已抽根离去。
    少女们惊慌起来,有的面带愁容、有的寝食难安,全都日渐憔悴。
    后来,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虽然未满千年,却是种在木府里,说不定会更有效。
    她们重拾笑容,同样带着贡品,在石牌坊前摆放妥当,红线绑在甜酥饼盒上,就这么排得满满的,还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碍行人车马移动。
    因为过于不便,甚至连全身缠满药布,只露出一张俊容的黑龙受到姑娘召唤、来到木府的时候,都被逼着从侧门由灰衣人领着走进来。
    由于是侧门,路径更曲折,黑龙走到满腔不耐时才来到大厅。
    大厅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摆满拆开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压模很是
    讲究,饼上有龙有凤;有的是作法讲究,饼皮或厚或薄,薄的细致如雪,小小一个就能堆栈超过百层;有的是内馅讲究,有桂花馅、玫瑰馅、莓果馅、豆沙馅、芝麻馅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间,每盒甜酥饼里,都只有一个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几口茶,双手捧杯搁在裙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吃腻甜酥过了。”她宣布。
    黑龙翻了个白眼,极力忍着不对这小女人咆哮的冲动。他必须习惯、必须忍耐,就算听见再荒谬的理由、再微小的借口,都不能被激怒。
    “没人要你都吃。”
    他嫌恶的挥手,驱赶弥漫的甜香。
    “但是,她们都送来了。”
    黑龙眯眼,淡淡下了结论:
    “贪吃。”
    “我是好奇。”
    她耸耸双肩,难得露出无奈的模样,却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像拂开掉落的饼屑般,把事情丢给别人。
    很明显的,那个倒霉鬼就是他。
    黑龙想的没错。
    姑娘接着就抬起头来,漾着纯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问:
    “黑龙,你爱吃甜酥饼吗?”
    她问得直接,连找理由都省了。
    望着那些甜酥饼,他就觉得腻,还腻进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鳞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还留在他身上,现在肯定片片都竖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飞快。
    娇美俏脸上才刚流露出一点儿失望,折成宫灯形状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来,飞下来绕着黑龙乱嚷乱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胆!”
    它训斥着,故意提醒,不错过狐假虎威的机会:
    “笨泥鳅,姑娘都这么问了,你就该高高兴兴的说喜欢,然后把这一屋子的饼都吞了。”
    “想都别想。”黑龙立场很坚定。
    “你这笨泥鳅,怎么就不听话呢?”
    它最擅长如此,指责旁人时不忘向主人谄媚,飞落在绣鞋旁,凌着一盒饼没沾着,邀功的问着:
    “姑娘,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很是称许:
    “对,你听话多了。”
    简单几个字,就让信妖沐浴在深浓幸福中,晕陶陶的直转,觉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灭也值得了,它绝对不会有一声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话,却让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灭了。
    “所以信妖,赏你吃三盒饼。”
    表面上说是赏,实则是拒绝不了的命令。信妖虽然稍稍露出苦脸,但很快恢复过来,为了不让黑龙嘲弄、为了成为姑娘最宠爱的妖、为了自圆其说,它硬挤出笑脸。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干笑着,忍住语音不颤,大声回答:
    “多谢姑娘赏赐。”
    柔软的信纸下两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与五指,连指甲都清清楚楚。它双手各抓一个饼,往嘴里开始塞,却偷偷黏起舌头,大口大口咀嚼,为了表现尽责,它还多吃了两盒。
    “好吃吗?”姑娘问。
    “嗝、嗝,好、好吃!”它满腹圆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不笑不怒的再问:
    “是什么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灭了自己的念头。
    它张大嘴巴,慢慢把舌头放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再埋头苦吃,把该吃的三盒补上,速度还不敢慢下来。
    黑龙冷眼旁观,双手环绕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绝对不可行的,这女人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澄净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拨弄着一条被解开的红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问:
    “对了,见红爱吃甜吗?”她就那么顺口一问。
    “不知道。”
    黑龙答完,才见她脸上那狡黠的浅笑,心里暗暗一惊。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被她觑隙一问,滚出舌尖的就会是答案。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他拧起眉头,抛开被那一问挑起的烦人情绪。
    “她的伤势如何?”
    姑娘又问,很感兴趣,身子还微微前倾。
    他有了防备,硬声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声,连茶杯也搁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她语声里带着取笑。
    “要看什么?”他警戒起来。
    “当然是看你说谎的模样啊!”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经,都转为少女恶作剧得逞后,难以遏止的银铃般轻笑。
    黑龙咬紧牙关,瞪着笑倚在桌边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问题,她就会愈故意去问。
    如果他身上有伤,而她拿着钝针,一针又一针的戳着伤口,还睁着无辜大眼,天真无邪的问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这样比较痛?还是那样比较痛?他也不会讶异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为什么不去问她?”
    这些问题,让他很难不去想起那艳红带金的身影。现在,除了拿回鳞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现淡淡的梅花纹,随着光线一时花开、一时花落,落下的花瓣围绕在四周,连饱得不能动弹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没。
    “因为问你比较有趣。”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闲来无事,戏弄堂堂龙神只是个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对了,见红把东西给你了没有?”
    “什么东西?”
    姑娘却笑得别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说:
    “算了,没事。”
    怒火充脑的黑龙,一时之间还实在想不出来有谁能比她更可恶。
    大厅之外,灰衣人又捧来成堆的礼盒,隔着大老远,恭敬的说道:“姑娘,又有礼盒送到,连先前的加总,共一百三十五盒。”
    “糟糕,顾着聊天,都忘了该处理正事。”
    姑娘收起微笑,双手一拍,埋怨的指责:
    “都怪你,让饼又增加了。”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龙头上都快长出角来了。
    “你要我怎么做?”
    他不想再听这些瞎扯的废话,直接提问。
    “眼下这些,还能找办法解决。”
    她环顾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馅儿的饼:
    “但是,桃树一天不回去,饼就会累积更多。”
    梅花下的信妖勉强撑起尖头,透过饱胀到喉咙的饼,挤出声音来:
    “我、我听说,城里新开了间茶铺,蝴蝶们都说,那儿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里瞧瞧”它胀得像个胖大的四角饺子。
    “好。”
    姑娘点头,干脆的吩咐:
    “你们一起去。”
    最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个,偏偏就被凑在一块行动。
    黑龙深深觉得这也是她算计好的刻意折磨,不论怎么样,就是不要让他好过。去找回千年桃花,还要信妖跟他同行,别说是看了,他就是想起这家伙的存在,都会心生厌恶。
    吃得太撑的信妖,出了木府还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间酱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拧,挤出了一缸糖水,还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动自如,不会走一步就漏一滩的糖,脚底黏黏难走路。
    “呼,好撑,差点就要撑死我了。”
    它变身女子,边走边碎碎念,姿态也如女子一般,谁都分辨不出来:
    “我这辈子都不会碰甜食了。”
    黑龙只说了两个字:
    “活该。”
    信妖气恼得脸皮薄红,声音又细又娇,还双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责:
    “你不知道讨姑娘欢心有多难!”
    黑龙看都不看她,迳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他很冷淡。
    “嗳,你就是这样,才不得姑娘的疼。”
    女子叹了一大口气,从刻薄的嘴里大发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讨好她,她哪天开心了,说不定会提早放我们自由。”
    黑龙停下脚步,终于看向身旁,双眼睁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信妖当他这时才开窍,用同情的表情跟语调,大方的指导:
    “我啊,已经领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释放的绝对是我。”
    基于厌恶——还有同情——黑龙决定不告诉它,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两人并肩而走,果然隔着远远就闻见桃花的气息。
    冬季将至,不是桃花绽放的时候,花香却馥郁得像-层无形的布,覆盖在砚城之上,混入每种气息之中。
    就连身旁走动的人,偶尔也有满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浓的地方,街角的那里,就开着一间茶铺。地点不在闹区,甚至算得上有点偏僻,却坐满客人,还有人站着不肯离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铺简陋,除了茶之外什么都没卖,只有一个艳丽的女子张罗。她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上头缝缀了不知多少百针,用的都是红线,在线都打了结,整件衣裳看来褐中有红、红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炉上煮着几大壶水,逐一倒给客人,经过她的手,热水就变成香喷喷的茶,偶尔有桃花不经意的从袖口滚进杯里。
    男人们坐在桌边,视线追随着她,舍不得移开,甚至舍不得眨眼,嘴角都弯着迷茫的笑。
    看见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气,厌烦的说:
    “我这儿不招待女客。”就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看见黑龙来到,她倒是笑容满面,不着痕迹的推落一个坐着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来,招呼着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她殷勤的招待。
    他不动声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见信妖不悦的走开,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换成男人回来,因为没被热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墙边。
    茶杯端上来,是简单的素陶,热气成烟飘了上来。
    “客人,请快喝。”
    她急切过头,已经是催促。
    在那双湿润的眼眸注视下,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女人近乎恳求。
    他沉默的再喝。
    “最后一口。”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他面无表情,静静喝下第三口。
    女人终于不再催促,松懈下来,重重喘了一口气,手捣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愿般,快乐而满足的彻底放心。
    她踏出茶铺,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论是坐着的男人或站着的男人都围绕着她,着迷得失神,除了她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恋一只蝴蝶,全都痴痴仰望。
    褐红的衣裙一转,落出许多桃花,她绕了一个圈。
    “我美不美?”
    男人们异口同声。
    “美。”
    她灿笑着,抽下发上的簪子,轻轻摇了摇头,长发就如泉般坠下,散发出更浓郁的花香,魅惑着每个男人。
    “你们爱不爱我?”
    男人们再度异口同声,有志一同的点头:
    “爱。”
    花香是无形的手,紧箝箍着男人的视线、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动。只见更多男人来到,身后有妇人紧紧扯着衣袖,哭哭啼啼,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却看都不看妇人一眼。
    “别去!”
    妇人失声叫着,满脸是泪:
    “跟我回去,今天我绝对不允许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
    她握得好紧,却被拖行着前进。
    “我非去不可。”
    男人喃喃说着,像在梦呓,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铺。
    妇人泪如雨下,指尖都扯出伤口,在亲手缝制给丈夫的衣衫上,渗出如桃花般艳丽的一道道红痕。
    “你明明说过只爱我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用控诉的哭音,提起当初两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话,如今被说得万分凄厉。
    男人执意往前。
    “不,我爱的是她。”
    他想也不想,甚至无法思考,随意扯开衣袖,顾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抛下痛哭的妻。
    没有位子可坐,他就站着,跟别的男人同样着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询问重复的问题,听着男人们重复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着增加,哭得通红的双眼都恨恨的看着女子。
    蓦地,女子停下动作,笔直的走到黑龙面前。
    “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注意到只有这个俊美粗犷的男人没有露出着迷的神色,更没有跟着众人同声回答,说她美、说爱她。
    “因为我是龙神。”他言简意赅。
    女子忿忿摇头,挥手朝男人们指去:
    “不,这里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龙神,喝下那杯茶也会爱上我,对我唯命是从。”
    “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总之,我没有爱上你。”
    他望着千岁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时,只觉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没有半点影响。女子恼怒得直抓头发,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积千年的珍露,却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着她,问一句答一句,说着爱她爱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庆幸自个儿没喝茶,因为怀恨黑龙俊美,被特别对待,所以倚靠在墙边不帮忙,反而说起风凉话,故意要搅局添乱。
    “是啊,臭泥鳅,你为什么不爱她?”
    它扬声问,还摸摸下巴,对这个问题深感兴趣。
    黑龙瞪了它一眼,它却不知死活,还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别人了?”
    乱吧乱吧,乱了最好!它幸灾乐祸的想,就让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缠上黑龙算了。如此一来,能让臭泥鳅烦到想死,还能解决这件事情,一举两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劳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过来,用力点头,被信妖无意提点了答案。
    “对,一定是这样!你的爱在别人那里。”
    她放弃对其他男人的控制,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倾尽全力要迷惑黑龙,让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围的男人们因为没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后,一个个逐渐清醒,恍如做了个太深太沈的梦,困惑的看着彼此,再看看茶铺,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转头看见心爱的人在茶铺外头哭泣,都惊愕得连忙起身,焦急的哄问为什么要哭泣,对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没有半点头绪。
    就算桃花精只对黑龙散发无论人与非人都难以抵挡的诱惑,他还是无动于衷,
    甚至又喝了几口已经半凉的珍露。
    “我没有爱任何人。”
    他皱着眉头,说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
    她太过执着,很用力很用力,几乎要冒险让自己衰老,却还是无法让黑龙就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他坚持,什么情啊爱的都不敢兴趣。
    他讽剌的一笑。
    虽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爱在谁那里,不过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剥下的鳞片,如今在谁的手里。
    四周的男人们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无力,狼狈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断凋零的桃花精。
    哭泣的女人很烦,但受制于人,再烦也得处理。黑龙耐着性子,先清了清喉咙,
    才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没有当场咆哮,只叫她快点滚回山上待好,不要增添他的麻烦。
    “虽然我不懂爱情,但是你对那些男人所做的,只是控制罢了。”
    拜某人所赐,他对控制熟悉到不行。
    “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未必赞同。”
    这道地道地的就是他的心声啊!
    桃花精仍旧摇头,悲泣不已。
    “你两百年前才来到砚城,我却在这里已经待了千年。”
    她用手抹去花瓣,却又更多花瓣涌出,已经超出好几季的份量。
    “她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个个都如愿以偿,但我呢?她们都有桃花运,为什么反倒我没有?”
    “总之,迷惑的手段证明是无效的。”
    他双手撑在大腿上,难得很用力去思考,额上都冒出青筋。
    “那我该怎么办?”
    感觉到黑龙的认真,她停止哭泣,双眸含泪的求救,期盼能得到答案:
    “你已经不能爱我了。”她抱怨着。
    “当然不行。”
    他回答得飞快,更努力的想着,直想到星星都出现,姿态都换过好几个,坐都快坐麻了,懊恼的一低头,看见桃花的花瓣间露出来的小巧双足,这才灵光一闪。
    “对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
    “你不是有双脚吗?”
    桃花精困惑的歪头:
    “是有。”
    她能化为人形,没有丝毫不同。
    “那些少女用双脚,爬上山去找你。”
    黑龙这下子想清楚了,终于能说得有条理:
    “她们是用双脚去走,才能求得逃花运。你本身就是桃花,只要跟那些少女一样,用双脚去找,说不定就能找到。”
    桃花精听着,觉得有道理,但仍有几分没把握。
    “真的吗?只要用双脚去找?”
    她有点担心,咬着唇瓣,认真的再确认:
    “就这么容易吗?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到时候再来想办法。”
    黑龙双手一摊,实话实说:
    “这样总胜过你在这里耗尽精魂,却只是换来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好吧?”费了这番唇舌,又花去几个时扉,桃花精终于被说服。她不再哭泣,稍微整理自己,连一刻也不想浪费,就要迈步前行。
    临时之前,她稍一停步,转过身来,粉脸薄红的望着黑龙,感激的点了点头,由衷的道谢:
    “我一定不会忘记你提点的恩情。”她保证。
    “不用了。”
    他挥了挥手,正要叫她快走,倏地又坐直,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事情:
    “记得,找的时候,山上的形体也要维持着。”
    “是。”
    对用心提点的黑龙,她百依百顺,不敢违背。
    星光灿亮,把一条路照得特别亮,被磨得圆润的五色彩石微微发着光,是个无声的指引。
    桃花精选了那条路,走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对黑龙点头答谢。这样重复许多次后,娇娆的背影才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解决一件事情,黑龙往后仰着颈项,大大的吐出一口气,觉得这比先前跟公子对战还要累上许多倍。回去之后,他绝对要在厚厚的水藻上,舒服的睡上一觉。
    等等——
    啊,在回去之前,他还得去木府一趟,讨回这次的鳞片。
    不知道她会不会又罗罗嗦嗦,像上次那样说他办事不周全,欠着一片鳞没给他?想到姑娘的笑,跟那些迂回难测、以耍着他玩为最主要目的言行,他差点难受得呻吟出声。
    始终倚靠在墙边,半点忙也没帮的信妖,这时才开口:“所以,你真的有所爱之人了?”它好奇死了。
    黑龙默不作声,抬头看着它,张口就喷出一道最炙热猛烈的龙火,烧得它嘎啦嘎啦的鬼叫不停,最后散落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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