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若木既做不到彻底的狠心,又因手伤到了忍耐的极限,这是一个独属于太子的困境。而姬若木,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比如,去向往已久的怀山州逛一逛。
    因此,新都内的吴王府还未修葺,怀山州的吴王宅却开始动工了。
    “若木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皇帝揭开案上一卷书,内里是姬若木上呈的名册,末尾留有太子印,“这是若木最后以太子身份上送的奏疏,写就的事鼎城骚乱的真相。无拂,你想看一看吗?”
    姬无拂做梦都在想这件事,得了允许,捧着书卷逐字逐句地读下来,除过她已知的糟乱事实以外,奏疏中写明叛乱当晚将各方势力串联到一处的是姬姓宗亲!太子写下在表中写下数十个姓名,大抵都是与谋反案有所牵涉的人员。
    虽然有过猜想,但当真确认是宗亲闹事,她怫然色变:“这可都是自家人,阿娘去年年初才封赏了宗室子,年底就闹出叛乱的事端。未免太过狼心狗肺了。”
    叛乱这种大事,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头,陈文佳借的神仙传说,叛臣用的是昭宗庶兄的后人,也算是宗室中的近支了。昭宗庶兄当年因谋害长兄晋襄王,为成帝所废弃,只留下年幼的孩子苟且偷生。百年过去,物是人非,没想到后人还被挖出来做了一回靶子。
    姬无拂看完书卷,放还御案,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既然是长姊所言,那必然就是真相了,阿娘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皇帝道:“人死的太多,真相反而简单些。这事朕已经交代给宴平去办,凡是相关宗室男子,一概处死。女眷义绝发还各家,女子除爵,送至宗庙教养。”
    姬无拂抿唇,说出永不出错的回答:“陛下英明。”
    说完旧事,皇帝就要和女儿提一提新鲜事:“近来事多,你的及笄也没能大办,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出格,朕都许给你。”
    “据说怀山州山水一绝,儿想护送长姊入怀山州,顺带饱览美景。”
    皇帝问:“之后,朕就要再立储君了,无拂舍得在此时离开?”
    你,要放弃竞争储位吗?
    姬无拂向母亲大方地展露笑脸:“阿娘方才说的,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就爱往外头跑。太子总归是两个阿姊中的一个,怀山州可不是何时都能去的。”
    她说不清楚是哪天,也许是从皇帝口中得到字“季因”的那一刻,突然就领悟了皇帝阿娘的意思。远在姬无拂不存在的从前,皇帝就选定了未来的继任者。姬若木、姬赤华、姬宴平都有可能。姬无拂生的最晚,所以可能性最小。
    姬无拂是皇帝中年得来,可谓是老来子。一旦她成为太子,可能会给后继的皇帝带去不利的影响。
    即便家里当真有皇位要继承,生育也不该成为女人的枷锁。
    再者,皇帝也会生下男儿,公天下改家天下的事,不该在大周再出现一回。
    第215章
    东宫的布局如旧, 废太子的诏书前脚送到,后脚东宫内属于姬若木的私物就开始搬出东宫。紫微宫西边布局与东宫相对应的西隔城内,有一座占了半城的九州池, 池上瑶光殿——姬若木暂时的住处就在这儿。
    姬无拂问清姬若木所在, 出了徽猷殿直奔瑶光殿去。
    凑巧的是,姬无拂刚准备上船, 就望见姬若木坐船自池中岛上往东边来。于是姬无拂也不急着动身, 等载着姬若木的船只靠近岸边。
    姬若木搭了一下妹妹伸出的手臂, 下船笑问:“我是知道你的, 就算是避到岛上去,也躲不开你。”
    “长姊是算到我这个点要来了?”姬无拂没了面对皇帝时的镇静, 露出三分委屈来:“长姊是不是要抛开我, 独自出去玩了?那有没有算到, 我今儿可是要一个说法的。”
    “你刚从徽猷殿出来吧?”姬若木虽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我哪有算命的本事, 不过是今日闵家小郎入宫,去看一看他罢了。”
    姬无拂奇怪道:“不年不节的,婚期也未定, 闵玄璧进宫干什么?”
    姊妹俩相扶上步辇,姬若木叹气:“闵小郎乱中伤了腿脚, 卫国公以男子伤残不堪配皇嗣为由,送闵玄璧进上清观清修,今天正好是玄鸣送闵小郎入宫的日子。卫国公这方面做的太周全,我连太子都不做了, 又何必再困一个无辜男子。你既然来了,就跟我去一趟上清观, 劝姊弟俩回心转意,回家去吧。”
    姬无拂很是不乐意:“亏得闵玄璧还有两分自知之明,依我看就是他命相不好,带累了长姊。清修再合适不过了,修身修心,免得放出去祸害别人。”
    “你当着善明的面儿可别说这些。”姬若木微微摇头,“毕竟是卫国公辛苦生下的孩子,再如何,也难彻底弃之不顾。卫国公尽心为国,鞠躬尽瘁,何必为难她家小男儿?”
    姬无拂道:“依我看,卫国公也未必有多爱闵玄璧,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十数年不闻不问,接出宫后又任由闵玄璧在如虎似狼的闵家族亲里争执,要不是三姊护了一手,他早就在虎狼窝里被吃干净了。”
    “正因为卫国公知道,我们不会放任闵小郎出事,她才能不闻不问至今。玄鸣养在宫中十五年,卫国公也并不多加过问。”姬若木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说道,“阿难远嫁回鹘也有十来年了,晋王口头上不说,阿难送回来的书信晋王都是有回的。卫国公也好、晋王也好,看似对男儿不管不顾,实则心底未尝不柔软。只是她们见识太多,深知对男儿太过溺爱,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姬若木亲手送出和亲的男弟们就是如此,没有名字、如隐形人一样活在掖庭的小郎们,突然受到重视时,哪怕是远嫁她国也甘之如饴。
    人,从来都是这样,轻易地被驯化。
    当前这个糟糕的世道,是千年以来的当权者们书写下的规则造就的,人吃人,上等人吃下等人,男人吃女人。晋王和卫国公本心都不愿去难为十月怀胎生下的男儿,但是这强硬的、暂时无法改变的世道,注定了女人不想被吃,就必须去做那个吃人的人。
    天边的余晖落下,沿途升起宫灯,姬无拂的眼中转着宫人提着的气死风灯。
    她说:“长姊,我从前认为,阿娘养着后宫的男人、放纵谢有容,只是她太忙了,所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后来,我渐渐明白,阿娘可能是怕我们忘记得太快。”
    玉照生长寿、二姊生下长庚那些天,和谢有容自焚的时候,姊妹们都是在场的。纵使偶有那个忙碌不在,冬婳也会专门去请。玉照生产那日,姬宴平更是被强压着听完全程。
    宫中太安逸,一代人、两代人就要忘却旧日的苦痛。
    晋王和卫国公是从旧时的光阴中一步步踩着血腥尸骨走到现在的女人,她们当然是伟大的母亲。母亲们能够接受男儿落入惨痛的现实中去,是因为她们曾经与这份凄惨贴面而过。
    齐王眼睁睁地看着谢有容慢慢走向死亡,姬若木忍心让和亲公子死在边境,都是为此。
    比起远嫁和死亡,闵玄璧可以留在京中安享富贵,可见卫国公母女先见之明。
    进入上清观前,姬若木低声告诉妹妹一桩旧事:“闵小郎原先是个健康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来得太过意外,当时陛下刚登基,卫国公身上的担子沉重,她不得不怀疑枕边人的用心,所以卫国公的丈夫杨子青病死了。”
    姬若木对于卫国公信重杨子青这事持相当不赞成的态度:“杨子青有一副好皮相、好脾气,总能哄得玄鸣高兴,他的背叛太突然,死亡也太突然,对玄鸣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玄鸣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她既爱又憎,差一点儿亲手要了小郎的命。后悔至极,便要补偿。因此,玄鸣对待小郎无微不至。”
    在姬无拂的记忆里,闵玄璧送进宫就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而闵玄鸣比起热衷飞扑妹妹的姬宴平,确实是个细心周到的好阿姊。闵玄鸣经常过问闵玄璧的衣食住行,隔三差五地就要延请医师关照弟弟,原来还有这一茬在里面。
    怪不得呢,不然哪个大孩子能耐下心去照顾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婴孩。
    上清观占地不小,是皇帝专门差人为齐王修建。
    下步辇站定,大半的天空已经乌压压地下沉,姬无拂不由心生疑惑,转头问长姊:“这个点,宫门都关了,鸣阿姊应该已经出宫去了吧?”里面要是单单一个闵玄璧带着,她是懒得去见的。
    姬若木下巴微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进门,姬无拂先环视一周,闵玄鸣果然在内等候,小厅内不见闵玄璧身影。主人家做菜,理所当然的,不会过问鱼的意见。
    闵玄鸣见两位亲王联袂而来,拱手问候:“吴王、秦王。舍弟体弱已经歇息,恕不能相迎。”
    姬若木挥袖坐下:“坐吧,都是一起长大的姊妹,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两人来来去去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姬若木越说越客气,直言大可解除婚约,她不在乎虚名。而闵玄鸣越发诚惶诚恐,绝不肯逾礼,表示家母有言在先,圣旨胜于万金,假如连累吴王,闵玄璧只有一死明志。
    姬无拂百无聊赖地坐着,耳边伴随的是来自某间厢房若有似无的哭泣声。
    多可怜呐。
    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怎么就他这样的可怜?
    可惜,姬无拂心底那点同情,似乎在立政殿的大火中烧尽了,对闵玄璧的苦升不起半点感怀。一个锦衣玉食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呢?无非不知足而已。
    母亲的权力朝不保夕的时代,孩子是没有选择的。远古的曾经女人和男人可以站在一起,遥远的未来也可能存在天下大同,但当下没有。
    怪只怪,闵玄璧生前不修福报。
    姬若木和闵玄鸣的谈话接近尾声,两人也是二十年的交情,此后各奔东西,此生未必再见。姬若木不免多说两句:“宗亲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不敢怨恨陛下,却要对卫国公心怀怨恨。人心可畏,家宅用人也要慎之又慎。可别我与一样,棋差一着。不说这些没趣的了,善明这次在京中留多久?”
    吴女侯过世,闵玄鸣明着奔丧,卫国公则是受皇帝密旨,掩盖消息奔赴各地清算了数家远在封地的宗亲宅邸。鼎城叛乱中夹杂的宗亲,大概也是做过些不为人知的事,又听闻风声,这才狗急跳墙。
    这些秘事,姬无拂在徽猷殿的奏疏上见过,听了也不惊讶。
    闵玄鸣据实已告:“家母的意思是,令我在京中修养两年,繁衍子嗣。”
    “是了。”姬若木怅然若失,“善明也是二十有九的人了,是该考虑后嗣的事了。男人要仔细挑选,健康的孩子是很要紧的。玉照就很会挑人,你既然要长居新都,不妨和玉照多见见面。”
    闵玄鸣谢过提点。
    姬若木马上要从乱局中抽身离开,说话无所顾忌,闵玄鸣却不能不谨慎。说话没人应答,姬若木也就不说了,伸手拍拍闵玄鸣肩膀,“再会了。”
    临别前,闵玄鸣正身向吴王行礼:“大王多加保重。”
    宫门都关了,姬无拂也不去打搅后宫内官,直接跟着长姊回了瑶光殿。
    大抵是即将分别的缘故,姬若木变得絮叨,非但让宫人为幼妹准备了满桌好菜,破天荒地拉着姬无拂对饮,饭后对弈消食都让着臭棋篓子赢了两局。
    晚间,到了上榻就寝的时辰,姬若木仍是拉着妹妹不撒手,滔滔不绝地叮嘱。幸亏卧床足够宽敞,姊妹俩抵足而眠也不费事。
    姬无拂双眼无神:“长姊,来日方长,以后再说也来得及。”眼见姬若木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姬无拂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说:“我向阿娘请旨了,要护送你去怀山州。路途上拖延些,游山玩水,到时候你和我说一年都成。”
    姬若木一片真情哽在喉头:“……你睡罢。”
    吴王要往怀山州修养,皇帝无有不允的,从左藏库赏了一大笔财帛给孩子当做路费,又差使幼子秦王姬无拂与千牛卫将军林听云护送吴王前往封地。
    一杆子将长子和幼子支出新都,皇帝便召集宗亲高官,共商太子人选。
    第216章
    姬若木离开新都那日, 给前来告别的楚王和宋王亲手送了赠礼,但她没有和任何人谈及心事,唯独给一位头发花白的琴师留下了独处的时间。
    姬无拂记得这位琴师的名——清嘉, 从她有记忆起, 清嘉就跟在姬若木身边。姬若木大抵是爱极了琴的,弹得也好。但是, 姬无拂对琴棋书画都没什么感觉, 弘文馆的学士试图培养过她在这方面的兴趣爱好, 败于姬无拂的逃课大法, 最终的成果就是她能欣赏乐曲和书画,大概能分出个高低好坏。
    姬若木和琴师清嘉站在众人目所能及之处简单说了两句话, 清嘉是带琴来的, 席地而坐为吴王弹奏一曲饯别, 姬若木靠在柳树上,用手轻快地在膝头打拍子。
    悠扬的乐声传到这一头,姬宴平倏然笑了:“或许这样也不错, 长姊爱琴,却从不表露在外。”
    姬无拂侧身望去,不甚乐道:“长姊再不能弹琴了。”
    “琴是死物, 终归是人弹的,单手有单手的弹法。长姊三十多岁的人了, 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姬宴平与姬无拂对视着,笑问,“倒是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枝随风摆动, 刮起河水轻飞溅。
    姬无拂目光跟随树影移动,没有回答, 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三姊送我的陌刀,我请了匠人来开刃,带在身边了。”
    “那是个大家伙,不大方便随身携带。”姬宴平解开腰间的佩剑,递给妹妹,“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送不进宫,后来又出远门耽搁了,路上小心。”
    “两年我算是光在外面跑动了,小时候总想着长大就好了,却没想到长大后要面对这么多事情。”世事变幻,从不由人。
    姬无拂拔出长剑,映日寒光。面对姬宴平,她其实有满腹的话想说,最终只道:“三姊,我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再回来。”
    临行前,姬无拂拥抱了一下长寿和长庚,以最轻松的态度和孩子们说了些孩子话,再三保证会给她们带礼物回来。
    也许这十五年来,她也是一直被这样保护着。
    *
    与前两回赶路不同,姬无拂终于感受到了一回出门游玩的快乐,更大的世界在她眼前延展。
    白日赶路,夜晚之前总能停在城镇歇息,自有驿站、馆舍提供吃住。路途上见到合眼的风景,一声招呼,队伍就会停下,奇形怪状的丘陵山峰,山人开道走出蜿蜒曲折的山路,姬无拂可以坐着小轿,哼着歌儿站在山顶吹风望远。
    若是在某处停的时间长久了,就支起帐篷,原地休息一晚,隔日再上路。
    除了风景,人情也是沿途可观的一道景色。
    偶尔路过城镇,姬若木会让队伍原地修整几天,然后带着姬无拂四处走访,了解民风民情。她们的行踪是避不开人的,但是伪装也是可以勘破的。即便两人什么也不做,多过问两句,也足以警醒地方官吏。
    秋日从来是个好时节,去年的雪很大,今年的收成应该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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