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侍郎娶了公主府的独男后,仕途一路顺遂不说,公主府数十年的累积将来那可都是姚家子孙的囊中之物。
    裴家人不指望能给家里女儿找一门王璆一样的亲事,却也想着寻个身份上匹配的聪明人。至于不婚生育的事儿,在这时候还是极少的,一般都认为家中得有个正经的内人打理。
    奈何门当户对的人家里,通常是舍不得把家里的好男儿随便嫁出门的,多是推一些歪瓜裂枣出来。可要是选了那样的成色,将来带累了子孙可怎么好?因此如裴家这般的顶级门阀也要为孩子的婚事头疼,时常要操办些相看的宴会,方便矮个里挑高个。
    照阿四看法,裴家这种做法实在麻烦。要是急着生孩子,就先随便娶一个,至于和哪个生,屋门关上外人哪里晓得?在乎老名声的,就说这孩子是正室的,不在乎的,就学玉照胡编一套瞎话糊弄。
    子宫在女人肚子里,生孩子的事就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不过看在有热闹可瞧的份儿上,阿四还是抛开对老一辈的嫌弃,乐颠颠地接过裴道送的请帖。
    阿四所坐的障车,周围护卫齐全,一路被让行,顺顺利利停在裴宅门口。公主车驾与寻常人不同,周围大大小小的议论声落入阿四的耳朵。倒不是外人不知收敛,是阿四的被动技能发动,不得不听一些闲话。
    跟随母亲出门迎接阿四的裴道深感奇怪:“四娘竟老老实实坐车没骑马,是嫌天气热了?”
    不怪裴道疑惑,自从姬宴平送给阿四的小马驹成年后,阿四只要出宫就恨不得长在马背上,向所有人炫耀漂亮健壮的白马。
    阿四深深叹气,深沉地说:“我们先进门再说吧。”
    因身份最高,阿四被引进正厅,坐在主位受了裴家上下的礼,彼此寒暄过,敷衍走无数记不住脸的人。繁琐的社交流程立刻让阿四领悟了阿姊们不爱参加宴会的原因,谁见了都得来见礼问安,太费劲了。
    直到入席,阿四才和裴道有坐下好好说话的机会。
    阿四先谨慎确认不会被窥见,才小心从宽袖中探出自己的手背给裴道看——两指宽的长条状红肿。
    不用猜,肯定是挨了师傅的板子。
    裴道失语片刻,说:“这是林将军下的重手?我记得她脾气相当好啊。”
    阿四一脸沉痛地把衣袖盖回去遮住红馒头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虽然是阿四挑衅在先,但挨打真的很疼啊!做老师的,怎么一点肚量都没有,太小气了。学生面对老师输了不是很正常的吗,输了居然还要罚她明天加练一个时辰。
    面对红肿,裴道不信阿四全然无辜,也没有拆穿的意思,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也太过分了。”
    抱怨完冷酷无情的林师傅,阿四将注意力挪到今天的主题上,她问裴道:“你堂姊是哪个?我记得她是宋王阿姊的伴读,也不知道,宋王阿姊今日来不来。”
    “堂姊方才和几个友人一起去酒窖挖酒去了,说是新酿的美酒。”裴道显然是从堂姊哪里听说了些,“送去的红单贴没有回复,应当是不来的。宋王旧友意外过身了,最近都不出门参宴了。”
    “世事无常啊。”阿四感叹。
    姬宴平朋友很多,也不知道是哪个出了意外,在这个风寒中暑足以病死人的年代,死亡实在是不出奇的事。
    难得出宫,阿四仿佛被陡然放归山林的山大王,长袖一挥,让人给自己端上美酒尝尝,今天要喝个够。侍从满口应下,端上红泥小炉当场温酒。温热的酒水从酒壶倒入琉璃杯,酒色微绿,沫细如蚁、
    阿四看了就笑:“这莫非就是绿蚁酒了?”只浅尝一口,立刻忘记了方才说的大话,再不肯喝了。
    裴道也满上一杯,先尝了:“用米新酿的酒总有些渣子未滤清,倒不妨碍口感。”
    酒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后世的好喝一些。上辈子阿四就不爱酒,总觉得苦,这辈子这酒居然更难喝了。
    阿四默默把酒杯推远:“给我煮一碗奶茶来,放足乳酪和蜂蜜。”
    吃完一盏放足料的甜奶茶,阿四又有心情旁观别人的热闹的了。
    宴会的主角裴理年二十五,就已经官任正五品都水使者,是裴家这一辈中的标杆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裴家的当家人就是她,所以家族长辈都操心她的婚事。
    裴理俊眉修目,品性宽和,是个古话中翩翩君子1一般的人物。而她附近那一圈小郎,每一个堪配的,站在她的身边还不如裴家的侍从看着有气质。偏偏这些小郎还摆出一副矜持模样,单看着都是好死不死的玩意。
    阿四啧啧道:“你家这安排的不大好吧,那些男人我看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道也看不上:“小家出身怕摆弄不开,差不多的世家中愿意舍的都是纨绔子弟。长辈也曾细细挑拣过几个,早两年都没谈拢,一个个的都跟吃了多大亏似的狮子大开口,恨不得把我们家家产叼走。”
    说到底还是姓氏上的事,这一旦定了姓,就和端王府的玉照似的,抄起亲父家那是半点不留情,亲男兄也占不到一毫一厘的便宜。
    阿四一边吃饼,一边摇头道:“依我看,不如不取,自家生生孩子多方便。再说了,你们家这么多姊妹,还怕找不出一个合适管理中馈的人?还是不取得好,这样以后姊妹间也少个外人作梗。”
    裴道笑道:“道理谁都明白,可这事真做起来,且还要时日习惯呢。就和太子与两位大王似的,终究是在王府里置孺人的。”
    “等我以后就不这样,才不请这些歪瓜裂枣,要请就请满鼎都最貌美聪慧的美人齐聚一堂,每月宴请三五日,还怕交不上情人生孩子么?”阿四三两口咽下胡饼,擦擦手挑了个桃子吃。
    “好好好。”裴道哈哈大笑,“到时候我就去借一借四娘的光,也能白白占美人便宜。”
    阿四纠正道:“哪里是我们占便宜,分明是我们屈尊降贵了。”
    阿四在皇帝面前都是有话说话的直白脾性,今儿来到裴家也不记得要收敛,洪亮的嗓门把话清清楚楚传进场中人耳朵里。等到周围一静,阿四也没发觉是自己的影响,自顾自和裴道乐呵。
    旁的人还好,这些话叫那些小郎听见了,真是够损的。男宾距离阿四远些,有好事者偷偷学了话说给那边人知晓,一来二去满场人都知道了公主高见。
    男宾中就有面子挂不住的,又自觉身份够得上搭话的郎君特地走近向阿四见礼:“侍御史李均见过公主。”
    侍御史?
    阿四放下手中瓜果,接过绣虎递来手巾擦嘴,随意瞥他一眼:“哪个院的侍御史?来找我做什么?”
    李均道:“某不才,忝居台院侍御史。”
    台院侍御史地位高些,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四漫无边际地想,这人面相看着就不好,怪讨人厌的。
    “嗯,知道了。”阿四摆摆手,“我今儿是来玩的,懒得和不熟悉的人聊天,没事就下去吧。”
    李均有两分耐心,继续道:“刚才听人言语公主贬低在场郎君的言辞,某以为是闲杂人污蔑公主,公主为人和善,想来不至于平白无故出口伤人,故而某前来求证。”
    阿四眉头蹙起,懒得与莫名其妙的人兜圈子:“什么话?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过?”
    李均笑道:“大约是‘东西’、‘歪瓜裂枣’之类的言语。”
    阿四点头,大大方方地说:“这个啊,应该是我说的吧。难道我说错了?我远远看去看裴娘子如清风朗月,把其余人比的野草一般。你叫……你姓李对吧,李御史也是,我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往未婚堆里站呢?劝你还是站远点好,离得近了更是高下立见。”
    御史有闻风奏事的权力,脾气要比寻常官吏硬很多,阿四多说一句,李均面色就难看一分,等阿四说够了,李均脸涨得通红,好似要破口大骂了:“某好心好意来提醒公主,公主却出言侮辱某。公主出身尊贵,也不能随意羞辱下臣,失礼失仪……”
    若非顾及场中众人,他肯定要大骂出声的吧。说不定事后还要狠狠地上书弹劾阿四今天的行为。
    阿四如观丑角,呵呵打断对方的话:“哎呀,你怎么生气了?你好心好意地发问,我也诚实地作答了。就因为我的回答不是你所满意的,就来指责我吗?真是不知趣,我今日是裴家的客人,所以不与你计较。不必多说了,速速退下吧。”
    绣虎往李均勉强一站,冷淡提醒:“押衙该走远些,不要打搅了公主玩乐。”
    裴理注意到李均的行径快步赶来时,阿四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理赶忙拦住李均接下来的胡话,率先圆场:“李御史吃醉酒了不成?来两个人带他下去歇息,喝点热汤。”
    不等人说话,周围两个裴家的小郎一左一右夹带着李均下去休息。
    阿四半点不在意,火上浇油:“是么?原来是吃醉酒了,我还以为是癔症呢。幸好只是吃醉酒了,否则癔症可不好治。”
    裴道也在堂姊的暗示下站出来:“刚刚伯母唤我去说话,四娘一道去么?”
    阿四勉为其难地结束了单方面地嘲讽:“去吧,只喝了两杯也要醉的人,是该多走两步醒醒酒,免得失礼于人。”
    裴道拉着阿四走进隔壁招待中年人的厅内,里面多是各家老一辈的妇人,可能是男人短命些的缘故,只有几个男人。
    裴老夫人已经听下人说了园子里的事,笑着向阿四赔罪:“公主难得来一趟,都是我们招待不周,连累公主白受一场气。”
    裴老夫人比裴相尚且年长一辈,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阿四一改嘲笑脸,笑脸盈盈:“怎么会呢,人与人产生口角,不会只是一个人的错。是我扰贵府的宴会,让来客们不愉快了。是我该向老夫人道歉才是。”
    “这可不敢当。刚才的话我们几个也听说了,万不是公主的过错。”裴老夫人拉着阿四同坐长榻,和蔼笑道,“公主年龄虽小,在许多事上确有不凡的见解,要是公主愿意,能指点我家孩子两句,是再好不过的事。”
    阿四可不知道什么是谦虚:“那我可就直接说了?”
    裴老夫人鼓励道:“说吧,我们这些老掉牙的,很应该听一听少年人的想法。”
    阿四满脸都是无可奈何,嘟囔:“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哦。”
    随后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男人很该分成两类,一是父男,懂得体恤生养自己的母亲的不易、体谅女人生产的辛苦,安守做男人本分,没有孩子母亲的允许,绝不轻易干涉孩子的任何事,且要懂得教育孩子,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孩子长成完整的人。”
    “第二嘛。”阿四古怪一笑,“就是闝男了。这一类人如其名,最是会败坏家业,不但伤家族根基,也损坏子嗣后福。从不体恤自己的母亲,也不体恤孩子的母亲,从来只知道诱惑女子,却不知道教养孩子。最坏的一等,全然不做人事,却还想着霸占孩子,这类往往死不足惜。”
    裴老夫人白白活到九十岁也没听过这等好话,惊讶至极,迷瞪瞪地问:“公主竟懂得这个?”
    阿四说完后,咚咚灌了一杯茶,不管在场老人们多少惊讶,只拉着裴老夫人的手,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这都是和晋王学的,老夫人也知道,晋王是修成半个仙人,相面最准了。今天在场的男人呐,大多是闝男,万不可娶进家门的!”
    第183章
    阿四一手抓着裴道, 一手在空气中比划,眉飞色舞:“所以啊,裴三娘那般出彩的人, 不该强行拉一个郎君作配。我也知道你们这种人家比较在乎脸面, 可人家的好孩子哪里舍得轻易给出来。你们听我的,往自家选一个不错的小郎和别人家的小郎换个不就好了?这样两家都有了合适的女婿, 还能成就你们老脸面。”
    越说越过分, 周围的中年妇目光已经从惊讶恍然转向沉默, 裴老夫人和蔼的笑容逐渐凝固。绣虎紧紧跟在阿四身后, 发觉阿四今日状态不对劲,过于亢奋了, 她此刻不得不发出声音提醒:“咳。”
    阿四与伴随自己长大的宫人之间有默契但不多, 转头奇怪地看一眼绣虎, 见她没话,就要继续和裴老夫人念叨自己总结的闝男理论。
    裴老夫人抓住机会,立刻出声吸引阿四注意:“这些至理名言, 是公主从哪儿学来的?”
    场中氛围更是一静,四公主年纪小,这些话不可能是自己悟出来的, 必然有人教导。而这个人到底是谁……今日到场的裴家主宾都非常好奇。
    阿四兴致正高,不吝解答:“是我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书里讲的有点儿差别。”
    裴老夫人当即追问:“这样妙趣横生的书,书名为何,作者又是何人?我也想拜读一二。”
    这是个好问题,阿四迟疑好一会儿, 想来好用的脑子卡顿了,慢慢地转出一句话来:“好像是一本随笔, 作者是……两棵树?”
    “两棵树?”
    “对!”阿四竖起两根指头,“两棵树,两颗枣树!”
    多么好的人呐,阿四怅然地想,这世上没人懂她啦。
    裴老夫人并不质疑这奇怪的名号,含笑道:“果真是很有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号。”
    阿四赞同点头:“是啊,他家门前有两颗枣树啦。”
    “既然是随笔,大概就是孤本了……”
    阿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后,她不等人说出借书的话,立刻堵上话口:“可惜不小心被烧掉啦。唉,内容太过新颖,被古板的先生看见,当场就化作灰飞了。”
    绣虎木着脸听阿四胡编,完全想象不出哪个“先生”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才敢动四公主的书册。
    裴老夫人殊为遗憾:“焚书是何等的罪孽,也不是作者其人何处啊?”
    阿四伸手拍拍老人家肩膀,安慰道:“书是……晋王游历回来送我的整箱书册里随便翻到的,大概人已经不在世了。老夫人喜欢,我再背一些给你啊?”
    “这太劳烦公主。”裴老夫人眼神瞥向隔房的曾孙,好似想问一问,之前还正经模样的四公主怎么一转眼就“活泼”过头了。
    裴道无奈道:“四娘从不饮酒的,或许是今日贪杯了。”
    宫中小聚,阿四与伴读们素来同饮一壶内的酒。那酒虽名为酒,实际上只是鲜果榨成的汁,今日才是阿四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喝酒。
    裴道在阿四喝酒前就想过这事,不过当时阿四只喝了一杯,裴道提醒的话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没想到,阿四竟是个“一杯倒”。
    阿四听裴道说她喝醉了,也不反驳,嘴上安静,眼角一瞥一瞥的,好似不大服气。
    绣虎趁机扶住阿四的胳膊,低声问:“四娘可要下去歇息片刻?”
    阿四自知今天的过度的兴奋不太对劲儿,应下绣虎的提议,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拉着裴老夫人的手说最后一遍:“我家晋王母说的真真切切的,男人是破财走势的,家里多女少男才会兴旺,你要替裴三娶郎,一定得听我的,有出有进才最好!”
    走到门边了,还回过头强调:“谁家都一样,风水轮流转啦。”被裴道和绣虎一左一右硬是搀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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