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满鼎都的人似乎都倾城而出,禊饮踏青。宫里的人也要到太液池做一做修禊事。
    守在宗庙的巫女会在这一日走出门,为皇族后裔去晦。阿四与三个阿姊一起在温泉池内沐浴,先用兰草洗身,再由巫女用柳枝沾花瓣水点头、点身,有去灾祝福之意。
    事毕,阿四在太液池畔玩水,孟乳母向巫女讨要兰草编成细绳挂上珠玉环在阿四的手臂。距离她们不远处,是一群少年人在流杯亭中曲水流觞。姬宴平就在里面写酸诗,闵玄鸣也在,更多的人出宫到曲江池赴宴。
    像姬宴平这样没什么天赋又不靠诗文吃饭的,还不努力,再加上日子过得实在舒心,她写文就是无病呻吟,凑在人群里算个人头罢了。倒是姬难写的还成,言之有物,听起来是下过苦功夫的。
    不过,你自己学得好就嘲笑别人,这嘴脸就很难看了。
    学渣最能体谅学渣,阿四还记得上次姬宴平为带自己出门受罚,自认和小阿姊天下第一好,立刻上前替姬宴平找场子。
    她溜溜达达地混迹进人堆,从记录的宫人手下抽出一叠纸,坐在地上叠乌篷船和灯笼。每叠好一只乌篷船,就塞进蜿蜒的水道里,叠出小灯笼就递给姬宴平,让她吹鼓起来。
    “这是作什么?”姬宴平看着有趣,连曲水流觞也不参合了,顺阿四的意将六角的纸片吹鼓变成四方方的灯笼。
    一来二去,纸灯笼在阿四的腿边堆成小山。
    水道里的小船也多的足够在场人手一只,挤挤挨挨的,终于有一只小船遭不住水波半沉下去,连带着酒杯也动弹不得。这下子,谁也玩不成曲水流觞了。
    阿四满意地点点头:“雪白的纸叠成圆团,我叫它雪团。”拿起纸雪团精准地砸在姬难的脑门,柔软轻薄的纸砸人不疼,反倒是纸雪团瘪下去一角,从姬难脸上弹回地上。
    “好哇,四娘这是来给三娘找场子来了。”姬难从竹席上弹起,作势冲向阿四要抓她找回场子。
    阿四手疾眼快又砸了两下,才尖叫着躲到姬宴平身后。姬宴平不负重托,先抄起一地纸团来个天女散花干扰姬难视线和动作,抱起妹妹就大步往外冲,离开前还顺便踩了好几脚地上的纸团,免得武器落入敌手。
    “略略略,小阿兄抓不着我。”阿四紧紧抱住姬宴平的脖子向后面追赶的姬难做鬼脸。
    姬难倒真追出两分火气,推开旁边看好戏的同窗,踩着石墩追出流杯亭。四处都是嬉笑声,都在围观这场绝无仅有的闹剧。
    姬宴平边笑边跑,冲进了流杯亭外临水饮宴席中。太液池边设有席障,大量的时令花草与茶具参差摆放,还有不少文人吟诗作赋。风雅是风雅了,却对姬难的追捕行动很不友好,不是这边屏障碍手碍脚,就是那头人头攒动,追逐打闹间不知倒下多少摆设。
    阿四乐得只拍手,不忘指挥宫人和乐人挡住姬难,一时间喧闹冲天,满场都是阿四清脆的笑声在回荡。
    还是安图长公主先皇帝仪架一步回宫结束了孩子和姪女间的冲突,安图长公主一手一个捏着姬难和姬宴平的耳朵训斥,春日里两个少年愣是跑出一身汗,熏得安图长公主受不了,勒令两人下去换衣服才止住话头。
    最先挑事的阿四清清爽爽站在一旁,笑得热情又可爱,好像见到姨母高兴得不得了,比正中午的春日还热切。
    安图长公主能怎么办呢,只能抱起坏心眼的小姪女进屋纳凉,再让宫人收拾一地狼藉,尽量不要太招御史的眼。
    宫外的曲江宴是午宴,午后清思殿外的毬场开放,这才是安图长公主先回宫的目的。历来喜好击鞠皇帝不在少数,甚至于有皇帝热衷击鞠昼夜不休、毬场上中风而死的地步,还有皇帝击球赌三川,把官职输给臣下的故事。
    虽然近两代皇帝几乎完全不沾马球,但击鞠依然是贵族们最热爱的活动。
    阿四在听乳母讲故事的时候也感叹,能考爱好做官,这是贵族除了科举以外另一条出路啊,是她也不肯放弃。就算这一届皇帝不喜欢,但皇帝是会换人的嘛,总有人喜欢的。
    比如姬赤华就很擅长击鞠,据说她击鞠时“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总之就是超强的。纨绔子弟那一套,她是样样都来的,击鞠、斗鸡、角抵、狩猎,无一不通。好似哪儿都能看见她的身影,但被御史追着骂的、或是挨罚的人里是绝对没有她的。
    这,大概就是她独有的敏锐吧。
    至于太子,她更喜欢安静一些的活动,劳累之余再做击鞠这类剧烈运动实在太考验人了。太子会在空暇时,招来一两个乐师,听听舒缓的丝竹声,再看点闲杂书,或者和友人聊聊天。
    这些都是阿四最近努力骚扰东宫得来的消息,从皇帝的布置上来看,她对自己的四个孩子了如指掌,各有安排。
    清思殿的毬场快二十年没人用过了,这次是皇帝看在姬赤华喜欢,才特令修整出来的。今日非但允许官宦子们去击鞠,届时皇帝会到场观看,这是少有的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
    姬宴平今年终于被允许上毬场一展风采,而姬难向来文弱,这次也负气站到姬宴平的对面去。安图长公主对于这点倒无所谓,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厉害,让御史参她教子不严,她才懒得管姬难的事,活着就成了。
    大量的外官、官眷涌入内宫,虽六尚局主持井井有条,不见杂乱,孟乳母依然担心阿四受人冲撞。孟乳母紧紧跟在阿四身侧,将她拘在高台之上。
    姬赤华和姬宴平下毬场击鞠去了,阿四的座次前移,左手边是乳母,太子坐在她的对面,右手边往上一瞧就是皇帝了。可她长得小,往这一坐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皇帝首肯,马球才能正式开始。场中既有天之骄子,冬婳亲捧出金盒向台下走去,这就是要发球了。
    阿四挣扎非要看上一眼,不让孩子出去撒欢,瞅一瞅球总不过分吧?
    冬婳看着小公主从一团红彤彤长成能跑能跳的小人,哪里能舍得拒绝她的要求。冬婳捧着金盒向上首的皇帝示意,在皇帝含笑颔首后,她打开金盒弯腰给阿四先赏。
    球状小如拳,以轻韧木枵实其中,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再以朱色涂漆。
    瞧着就是孩子会喜欢的鲜亮颜色。
    “我去!”阿四摸到球就不愿撒手,双手取出盒中朱漆球抱在怀里,不乐意交还。
    冬婳只好拿着金盒回到皇帝身边小声说了,看看是不是再拿个球来。
    太子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阿姊,她笑叹:“阿四这是见二妹三妹丢下她去玩儿了,不高兴呢,不如就劳累冬内相带她去玩一玩吧。”
    今日是难得的佳节,这点小事皇帝自然乐意顺着自家孩子,向冬婳道:“那你就抱着她去抛一回球吧。”
    毬场中的少年们蓄势待发,各个英姿飒飒,奈何久候七宝球不至,气势难免衰落。姬宴平驱马在原地踏两步,三五不时的回首望高台,正想着亲自去问问,就见冬婳走近。
    冬婳是皇帝近侍,快三十年的情分,看见是她来,众人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冬婳怀里拿的不是装七宝球的金盒,而是拿着球的阿四。
    姬赤华立刻驱马到毬场边缘,跳下马迎上去:“内相怎么把阿四带来了?”
    小姑娘衣衫鹅黄,举着朱漆的七宝球,从冬婳的怀里跳下来得意地说:“是我要来的,来给阿姊发球呀。”
    “你呀,等会儿可得走远些,别叫马伤了你,知道么?”姬赤华弯腰屈指刮了刮阿四的鼻尖,很是了解自家妹妹,“等会要是不想回上面干坐着,往哪儿去都得带着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有不长也眼睛的人。
    “知道啦。”阿四歪头装乖巧。
    姬宴平在后头手拿月杖兴冲冲地喊:“阿四看着,往阿姊这丢。”
    阿四当即兴奋地回应:“好呀好呀。”
    看样子,是半点没听进去。
    姬赤华无奈,重新回到队列中去。
    “她们等的够久了,四娘将七宝球抛出去吧。”冬婳抱起阿四坐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往后揽住小公主的腰,熟练又快速的动作让人很难不怀疑内相早有预谋。
    阿四颠了颠手里的球,高高地向姬宴平的位置抛过去。冬婳见状便真心夸:“四娘好臂力。”
    来到这里之后,阿四多吃口饭都能被夸一下午,已经对夸奖免疫了,心神完全被场中形势吸引过去。双方分为青一队、红一队,姬赤华与姬宴平、闵玄鸣等熟悉的面孔多在红队。
    球似流星来,姬宴平手中杖如弯月,挥手间敲击出去直直向姬赤华去。姬赤华胯\下红棕的紫骝马驰骋腾空,再掷珠球,直直向门洞而去。
    左右也有东西驱突者,奈何总是缺一口气。仍由着姬赤华和姬宴平相互传递,默契非常。两人乘势奔跃,运鞠于空,连击数百,马驰不止,迅若雷电1。直至孔网前,乐人击鼓鸣乐助威,姬赤华左萦右拂,盘旋宛转,率先击一球入网袋。
    “二娘得胜!”周围欢呼声霎时间响彻云霄,乐师停止击鼓,该为鸣锣,挥舞大旗。
    阿四耳边一阵模糊,在激昂的乐声和欢呼声混杂中,她听到的太多,反而没能听清任何一方的声音。她双手紧紧抱住冬婳的脸颊,凑到冬婳耳边大声问:“是谁赢了?是二姊吧。”
    冬婳同样震声回答:“是啊。二娘向来有‘百发百中、如电如雷’之称,今日又是她的生日,第一球必定是二娘胜了。”
    唱筹的卫士在鼓乐中手持红旗,正要在红队的旗架上插上一面红旗却被姬赤华奔马来亲自拦了,场面忽然静下。
    姬赤华大笑声穿过宽阔的毬场,清晰地传入阿四的耳中,她说:“我是知道你们的,这第一筹,是慰我家高堂的。乐也乐过了,大可不必记下。接下来可不许再相让了,否则我可再不和你们这群没意气的一起击鞠了。”
    这回,七宝球月仗争击,场中人具是骏马飞驰争相追逐。
    冬婳也听见了姬赤华的话,她不由展颜笑了,且敢保证现在皇帝必定比自己还要高兴。冬婳保持着现在的姿势背着阿四回殿前的看台。后头有宫人亦步亦趋跟着,是保护阿四安全的。
    果不其然,冬婳背着阿四还未走到皇帝跟前,就听得她的笑声:“我家女儿长成了,是该饮一杯。”
    走近一看,原来是太子在向皇帝奉觞祝贺。
    “……所谓‘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2’,再看我家大娘、二娘的心胸又有几人及得上呢?”皇帝说到欣喜处,见阿四骑坐在冬婳肩上也不见怪,一手抱过孩子,一手举起手中镶金兽首的玛瑙杯一饮而尽。
    皇帝举杯之际,赤黄宽袖向后让了两寸,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那只通体暗红的玛瑙杯,浑然天成的圆润感触,金镶的牛口在盛极的烈日下泛出耀眼的金芒。殷红似血的玛瑙杯凑到微阖的唇边,一盈琥珀光落入唇齿,换来盛年天子一笑。
    众人皆俯首,随皇帝饮酒。
    只有阿四坐在皇帝膝头,也只有她能在俯仰间见琥珀酒返来的一抹日光,莹莹如玉。
    她迟钝地读懂了那抹笑,望毬场上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女郎。
    好得意啊。
    后继有人,竟是世间第一等得意事。
    第24章
    毬场上激情澎湃的时候, 阿四灵敏地观察到角落有人先后离场了,神色匆匆。
    起初,她没在意。毕竟人有三急, 宴会上总有人要去更衣, 她懂的。
    直到华服女子走到门边,宫人垂首见礼喊:“临月郡主万福。”
    阿四当即一个激灵, 好熟悉的名字。
    是在哪里听过?东宫的宜春北苑阁楼阿姊们的谈论中, 似乎是玉照县主那不知好歹、满心满眼男人的老母亲?
    她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现在跟出去肯定有好戏看。
    经过三年相处, 阿四已经学会如何用表象欺骗大人,她先是乖乖窝在皇帝怀里, 这种宴会皇帝不可能一直抱着她。等了一会儿, 果然皇帝为让孩子们玩得尽兴提早退场了, 台上氛围瞬间放松。
    孟乳母上前将阿四抱回座位,阿四眼角余光看见,原本与临月郡主临坐的男人也起身出去了, 心中顿时急切许多。她耐下心勉强喝完甜汤,然后和孟乳母说:“我想如厕。”
    作为宫中小霸王,阿四完全没有要小声的意识, 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需求,外人听了付之一笑, 也绝无人胆敢嘲笑她。于是,阿四就这样顺利地从殿前高台离开,进入清思殿诸多的房间之一。
    阿四用惯的马桶正在屏风后,她习惯独自如厕, 宫人准备温热的水和软巾在屏风外等候。事毕,她拉住乳母的手说不想回去, 想逛一逛清思殿玩儿。
    孟乳母当然说要亲自陪伴,阿四当然要拒绝,世上有几件事能逃脱乳母的法眼?必须支开人。她就像平时那样撒娇:“孟妈妈,我想和垂珠、绣虎在清思殿捉迷藏。”
    “不想要我陪吗?”孟乳母故作伤心。
    阿四笑嘻嘻:“孟妈妈每次都知道我在哪儿,都是让着我玩儿的,还是和垂珠、绣虎玩儿有意思。”
    “好吧,可不要跑得太远,只能在清思殿中。”对于垂珠和绣虎孟乳母是放心的,满宫人阿四都混了脸熟,至于外来者撞见小公主,孟乳母也不认为自家聪明孩子会吃亏。
    但孟乳母是个细心人,离开阿四身边就去找清思殿的内官谈天打发时间,顺便拜托对方关照阿四,掌握阿四大致的动向。
    阿四等孟乳母的衣角消失在转角,把垂珠和绣虎关在屋里数到一百,马上转头向传来声响的方向跑,依靠绝佳的听觉和直觉,迅速在数十件屋子里寻找到了最奇怪的一间——里面分明有外客,屋门外却没有人留守。反倒是远一步的廊外有侍女守候,就很可疑。
    凭她多年观察经验,这没有问题的话,她的名儿反过来写!
    阿四小身子躲在圆柱后,偷偷摸摸张望片刻,心生一计。她向另一头跑去,她记得临近的屋舍二楼与这间二楼有连廊,多绕一步自然就绕开了通风报信的侍女,鬼鬼祟祟地从半掩着的门扉间挤进去。
    她本来是做好了一旦被发现,就闹大动静的准备。奈何里头两个人正怒火冲天地争执,针尖对锋芒地厉声吼叫,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钻进来的小孩子。
    应该是临月郡主的女人背对阿四坐着,陌生的中年男人捋须急促地来回走,口中不住地低声呵骂着什么,听起来更像是两个名字,或许其中一个还是临月郡主的名字。
    临月郡主一味地低头啜泣,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我不过是犯了这一回错,玉照屋里养的多,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就让他进了我的院子。崔郎你莫生气,再没有下一回了。”脸埋进袖子,很有羞愧样。
    嚯,阿四后知后觉,自己貌似窜进人家务事中了,还是女儿的面首进了母亲房的风流韵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罪过罪过,她即刻就走。
    就在阿四打算原路悄悄出去时,被叫做崔郎的中年男人听了临月郡主的解释,犹如火上浇油,面容扭曲,干瘦的手背可见青筋鼓起,额角一跳一跳的,忍到了极致甩手一巴掌。“啪”,临月郡主头一偏,懵然回头,脸颊赫然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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