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潼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愤怒?厌恶?憎恨?
    或许都不是。
    好像只有一种失望至极之后的无奈,化作一把利刃,斩断了她对阳间最后一丝执念。
    眼眶热热的,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温玉和清安拉不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空洞的双眼流出两行血泪。
    鬼魂在阳间,是哭不出来的。
    那两行血泪坠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又无声无息地消散。
    像她的心一样。
    清安沉默良久,用手绢擦干净她的脸,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笑意:“乖阿熹,我们进去看看,今天这个门,只有鬼能进,也只有鬼能出。”
    “清安,你······”温玉拧眉想劝,他不知道楚潼熹能不能听出清安话里的意思,但至少在楚潼熹头七这天,他不想闹事。
    可清安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能以杀戮了结因果,但这样做最解气。”
    温玉抿唇缄默,他不得不承认,清安说得对。
    “没关系。”楚潼熹忽然轻声开口。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烟尘一样随风飘散:“我们进去吧。”
    或许也是好事。
    现在的她,对阳间已经没有丝毫留念了。
    楚潼熹这个人,在头七这天,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只管去吧,阿熹,他们看不见我们的。”温玉勉强维持着唇角温柔的笑,拉着楚潼熹走进了昏暗的单元楼。
    一步一步迈上阶梯,踩着不知道是不是撒给自己的纸钱,楚潼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熟悉的叁楼,熟悉的房子。
    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不知是神婆还是僧侣低沉暗哑的念经声,红色的喜烛燃烧着,蜡油一滴一滴顺着蜡烛滚落,恍然间,像是她刚才流下的血泪一样。
    楚潼熹走进那个家,却发现神婆跪在蒲团前闭眼诵着不知名的经文,而供台的侧边,站着她的弟弟。
    趁着大人没发现,他在用水彩笔涂画她的遗像,黑白照片被涂得花花绿绿,荒诞而又悲凉。
    一声骨节轻响,楚潼熹不知道是清安在握拳,还是温玉。
    她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遗照,看着弟弟发出得逞的窃笑,又看着父母抓住他的手,却没有责问一句。
    “清安,我是不是不漂亮了?”楚潼熹小声问,目光却落在自己的遗照上。
    “你很漂亮,很可爱。”清安低声回答,握紧了她的手,“那张照片把你照丑了,不该留。”
    他说着话,左手指尖微动,供台上的遗照瞬间化为一团火焰。
    “啊——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火了?!”
    房子里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异象吓到,楚潼熹静静看着她的父母拉着弟弟躲到一旁,似乎很是恐惧。
    神婆瞬间睁开了眼,手指掐着指尖卜了一卦,目光顿时投向楚潼熹站着的地方。
    温玉垂着眼,低声开口:“滚。”
    楚潼熹只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发梢拂过,可跪在供台前的神婆却已经被掀翻在地,目光惊惧大口大口喘着气。
    片刻,神婆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楚潼熹吓得躲在一边的父母破口大骂:“狗杂碎!你们说女儿是癌症死的,老婆子我才敢做这个鬼媒人,你们放他娘的狗屁!她是死于非命!头七敢给含恨而终的姑娘结冥婚,你们不要命别带着老婆子我一块死!你们知不知道她现在是煞!是红煞!狗杂碎,你们等死吧!”
    骂完这一通,神婆扑通一声跪在楚潼熹面前,颤抖着磕了个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老婆子我是猪油蒙了心,这婚事我不办了,您给我一条生路,可好?”
    “你走吧。”楚潼熹轻声道。
    她不恨这个神婆。
    因为神婆哪怕说了谎话,最终的目的也只是为钱,她们素不相识,神婆也不是有心害她。
    她恨的是缩在墙角发抖的一家叁口。
    神婆咣咣在地上嗑了好几个响头,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清安冷冷看着他们,抬手将喜烛扇灭。
    他们来得及时,接亲的人家还没来,神婆还只进行到安抚亡魂的步骤。
    屋子里一瞬间暗下,黑得不像白天。
    楚潼熹还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自己的父母抱着弟弟蜷缩在角落。
    片刻,黑暗中爆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像是在极度的恐惧中崩溃到了极点。
    接着又是男人的谩骂:“臭婆娘,你哭什么哭?卖了她结冥婚不是你的主意?熹丫头!你听见了吗?是你妈把你卖了,不是老子!也不是你弟弟!你要索命,就索你妈的命!别动你弟弟!”
    女人尖叫着,又哭喊着拍打男人:“你没同意吗?不是你找的女婿吗?狗日的,你为了钱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丫头、丫头,你别索妈的命,你弟弟还小,妈还得照顾弟弟,你得给你弟弟留条活路啊!”
    楚潼熹静静听着,忽然发现,除了女儿这个称谓,她似乎和这个家没有什么关系。
    父母争吵着,推脱着责任,却还不忘护着那个涂画她遗照的弟弟。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的保护和爱,从来没有给过她呢?
    她做错了什么呢?
    “阿熹,茶楼要出现了,这是我们的第一桩买卖——你是掌柜,做生意之前,要先断了你的因果。”温玉轻声说着。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忽然又亮了起来。
    但这里,好像已经不是楚潼熹曾经的家。
    这里,是往生茶楼的大堂。
    温玉扶着楚潼熹在椅子上坐下,转头看向那一家叁口时,脸上又挂上了温柔的笑:“欢迎来到往生茶楼,楚潼熹小姐是我们新来的掌柜,为了开门做生意,我们要了却她因果。我们做个交易吧,茶楼可以实现你们的愿望,不论什么都可以。”
    清安站在楚潼熹身侧,冰冷目光紧锁在那一家叁口身上,嘴角却勾出玩味讥讽的笑。
    楚潼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父母。
    她看见父母眼中的惊惧一瞬间又闪烁出贪婪的光,争先恐后一样爬到她身前。
    “熹丫头,你真、真能实现愿望?”
    楚潼熹轻轻吐了口气:“可以,像温玉说的一样,什么都可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却已经累了。
    和茶楼做交易没有好结果,在这个瞬间,她却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在她不累的时候,她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
    “熹丫头,给、给爸一百万,不、不,五百万!不!一个亿!一个亿!你平时最疼你弟弟,你也希望他过得好是不是?”男人一次次改口,一次次狮子大开口。
    他的眼中没有对女儿的思念,更没有愧疚,只有无尽的贪婪。
    楚潼熹闭上了眼。
    愿望越大,届时需要付给茶楼的报酬越多。
    她忽然笑了:“温玉,给他们吧。”
    温玉低头笑笑,从怀中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男人:“这张卡里,有一个亿的存款,但是我会告诉你前提——收了往生茶楼的礼物,死后你将不再拥有自由。”
    巨额财富从天而降,男人哪里还听得进去警告?
    他只是捧着手中的银行卡,笑得近乎癫狂。
    “老子有钱了!臭婆娘,老子早就看你这个黄脸婆不顺眼了,明天老子就去买别墅,买豪车,再叫几个小姑娘伺候!哈哈哈!”
    楚潼熹只是安静看着他的模样,看着母亲恼羞成怒拍打抓挠父亲。
    可是没想到不过下一秒,男人就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可怖的气音,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温玉作势苦恼地轻轻摇头:“忘记说了,这笔财富是你们家五代人都凑不齐的,所以这是拿你的阳寿和子孙福换的,原本你还有二十年阳寿,但现在······没了。”
    男人似乎是心梗发作,在地上艰难呼吸着,手却还紧紧抓着那张银行卡。
    他能听见温玉说话,从狰狞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女人顿时又跌坐在地上,摇着头向后退:“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了,别索我的命,别索我的命啊!”
    她连连后退,却又不慎看见楚潼熹无奈悲凉的笑。
    一瞬间,女人又开始哭喊:“你这个小贱人!还当你知道报父母恩,你是不是就是想来索命的?!小贱人!你死了还不消停!我当年就不该生下你这个贱种!祸害!”
    楚潼熹还是静静听着。
    在过去的年岁里,她听过无数次这种话。
    早在不知道哪一个难眠的深夜,她的心就已经碎了。
    可清安听不下去。
    他目光骤然冷下,抬手时,竟然隔空将女人举了起来,掐着她的咽喉冷笑着问:“轮得到你在掌柜面前放肆?”
    “清安······”温玉正想劝阻,余光却忽然扫过已经在地上殒命的男人手里的银行卡。
    这一家叁口,已经属于往生茶楼了。
    清安就算虐杀他们,也只会记在茶楼交易的因果上,并没有违反天道。
    温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温柔开朗的笑:“清安,那就辛苦你了。”
    楚潼熹深深吸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被涂得狼狈滑稽的遗照,自嘲似的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大堂。
    脚步停顿的瞬间,她还是没有阻拦,只是轻声开口:“清安,辛苦你了。”
    或许被爱的人无法理解她。
    她只是没有被爱过,所以格外珍惜自己得到的每一点爱。
    如果这是清安的爱——甚至哪怕只是心疼或者怜悯,她都不想辜负。
    身后的茶楼大堂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楚潼熹却没有回头。
    她已经不是楚潼熹了,她是往生茶楼的掌柜。
    阳间天际的阳光如此灿烂,却不及往生茶楼里一杯热茶温暖。
    “欢迎来到往生茶楼。”脚步迈出门槛之前,楚潼熹轻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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