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九点
    傅修明正要跨进校长办公室,迎面和匆匆赶来的钟主任撞个满怀。
    “主任。”傅修明跟他打了个招呼。
    钟主任目光往他脸上一扫,立马掬起一个笑容:“来啦,傅老师。”
    傅修明点点头,两人一同走进办公室。
    陈副院长已经来了,依然挂着和蔼的笑,看傅修明进来,客气道:“傅老师,先坐。”
    钟校长坐在办公桌前,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面前茶杯里袅袅冒出热气。
    所有人的神态看起来都相当平淡自然,好像接下来的谈话只是一个普通例会。但过分安静的空气让人隐隐约约感到神经紧绷。
    大约过去小半分钟,办公椅里发出一声轻咳。陈副院长警觉回头,看到钟校长十指尖往桌面上敲了敲,于是回过头来朝傅修明一笑,搓着手道:“傅老师,这两天回去考虑的怎么样?”
    “我愿意写道歉申明。”傅修明略微一顿,余光瞥到在自己脸上逡巡的几道视线,继续道:“我言语上的不当确实给学校声誉带来了影响,我愿意道歉。”
    其余三人微微一惊。
    钟主任刚刚还在观察傅修明的神色,暗暗假设各种可能性,心里盘算着怎么和陈副校长两个打好配合。他这边还没开口,那边二话不说居然直截了当同意了,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下意识和陈副院长互看一眼,见对方眨了下眼,钟主任开口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关于道歉声明的内容,校方有几个重点要求,需要我跟傅老师强调一下。”
    傅修明“嗯”了声,钟主任继续道:“首先当然是言语不当的问题,这个肯定是要做出说明和道歉的。其次是你性取向的问题,给学校造成的影响很大,这一点上也要做出郑重道歉。”
    钟主任说完不自觉抬眼观察傅修明的脸,果然见他脸色一瞬间变了。
    “第二点我不同意。”傅修明说。
    这个反应钟主任大概也能猜到,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敏感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立刻有备而来的接口道:“傅老师,你不用太紧张,这个道歉声明学校不会马上发布,对外只宣称事件还在调查中。等网上这波风潮过去,学校再对外发布声明,到时候肯定不会有那么多人再关注这件事。”
    “我可以道歉,我可以为我言语上的不妥当道歉,但绝对不会为我的性取向道歉。”这是底线,傅修明绝不让步。
    倏然寂静,谈话似乎同上次一样陷入僵局。
    钟主任身体往沙发背上靠了靠,陈副院长眼皮一垂,似乎在思考什么,过几秒钟后说道:“傅老师,不管是校长、钟主任还是我,对你这件事都已经做了很大努力。其他领导的意见、学校师生的反应、外界的看法,方方面面我们都是需要顾及到。现在让你写道歉申明,实际上已经是能为你争取到的最轻处罚,你要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啊。”
    “处罚?”傅修明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从一开始你们就认定我是过错方,所以你们从来没有以一个受害者角度考虑过这件事,对吗?”
    “学校怎么没为你考虑?”钟主任倏的坐直:“从这件事的影响看,学校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宽大处理。傅老师,你不要辜负学校对你的宽容。”
    傅修明推了下眼镜,强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那么我再说一遍,我可以道歉,为我言语不当道歉。除此以外,不会接受任何强加给我的声明内容。”
    这句话说的硬而冷,表面上听情绪并不怎么明显,但暗含怒气和强硬让面对他坐着的钟主任和陈副院长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钟主任脾气本来就急躁,现在几近恼羞成怒,瞪着他道:“你为人师表这样的行为作风,让学生怎么看?家长怎么看?社会怎么看?就算是私底下,就能和同性有不正当关系了?学校如果不严肃处理,大家还以为嘉宁大学支持这样的不正常行为!”
    “傅老师,这个检讨是你个人的态度,更是学校的态度。你和同性的不正当关系已经严重影响到校风校纪。学校给你机会,请你严肃对待,认真检讨,别不知…那个…别太情绪化。”陈副校长可能受到钟主任情绪的影响,差点把“不知好歹”四个字说出来。
    道歉声明,不正当关系,宽大处理,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傅修明,他是一个已经被定罪的犯人,正在等待审判者或宽容或严厉的判决。而他的罪行仅仅只是爱上了同性。
    爱上同性就是错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傅修明知道他早已被列入异类行列,怎么还能期待学校会真切维护一个异类的权利呢?
    这就是嘉宁大学,他的母校。一个他青春盛年驻足长留的地方,一个他十五年来从来没想过会离开的地方。但一夕之间,这儿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或许这就是现实吧…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傅修明内心在经历怎样巨大的动荡和起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满是失望的平静。
    傅修明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三人。一个常年温柔的人,突然冷冽的目光所蕴藏的愤怒是具有极强的威慑力。
    四周一片沉寂。
    “今天我还会出现在这儿,并不是因为我害怕离开,害怕失去这份工作,更不是因为我真的需要为自己的言行道歉。而是因为我的学生关心我、理解我、支持我。是他们让我感觉到站在讲台上的意义,所以我愿意为他们留下来。”
    在他刚刚走进办公室之前,内心还存有期许,认为母校对自己或许存有一丝关怀和尊重,但是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奢谈。
    “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为我的性取向道歉。任何人都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被否定、被轻视甚至是被羞辱。”
    依然沉默,沙发后面的白墙上,挂钟嘀嗒声响了十秒。
    “这么说…”钟校长终于打破沉默:“傅老师还是不愿意写道歉声明了?”
    “是。”
    实际上钟校长对苏沁的帖子深恶痛绝。什么性取向自由,什么人权的自由,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在他陈旧腐朽的脑子里,那种事情根本就是不正常,是变态!要不是怕删帖引起学生们过大的情绪,他早就让管理员把帖子删了。
    现在傅修明又在他面前谈性取向自由,那是拿刀在他肺管子上戳,听的他一阵一阵的上不来气,“啪”的一下把茶杯震在桌面上:“傅老师,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不接受写道歉声明,学校不会给出对你更有利的处理意见。”
    这是威胁,清清楚楚!
    “不用处理了。”傅修明平静道:“下午我会把辞职信发到钟主任邮箱。如果学校需要我完成本学期的教学工作,我可以继续来上课,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如果不需要,我也可以直接离岗,麻烦校长尽快同意我的离职申请。”
    这是抗争,明明白白!
    学生们给他留下来的理由,同时也给了他离开的勇气。
    钟校长两腮的肉轻轻抖动着,表情仿佛受到了什么羞辱。挽留的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直接气急败坏的说个“好”字,又没法跟学校其他领导交代。嘉宁大学的数学与应用数学是全国重点专业,校方对傅修明这样年轻又有教学能力的老师是相当重视的。
    但校长有校长的心思,事事妥协,哪还有威信?况且他是打心眼里歧视同性恋,要他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况下放低姿态,好言相劝,绝没可能。只能硬摆起架子道:“傅老师,刚刚的话,我可以当你是一时冲动。学校的立场不会变,请你再回去认真考虑一天,明天…”
    “不用了。”傅修明直接打断校长的话:“我考虑的很清楚,我决定辞职。”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挺直着腰,双眼平静且坚定的与校长对视。那张英俊温润的脸霎那间变的果敢坚毅,让人觉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
    陈副校长肥胖的身体往沙发外侧挪了挪,想再劝几句。但思来想去无非是“孩子在读书”,“不要拿前途开玩笑”,“道歉声明没有实质影响”诸如此类。翻来覆去这几句车轱辘话,放眼前这局面里,说也是白搭。
    他下意识微侧过头,用余光瞥到校长沉郁郁的脸,立马收回视线转而观察钟主任。只见钟主任半低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心想:校长现在态度强硬,钟主任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也没见他说点软话,退让一句半句的,我这时候开口,一不留神得罪校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旁边钟主任心思大同小异,寻思着今天又不是自己主导谈话,要说了什么让校长不快的话,到头来还是自己倒霉。
    两人各怀心思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傅修明的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那些不断递来递去的眼神让他感到厌恶,语气近乎不屑:“育人先育己,希望嘉宁大学以后不会再做出让学生失望的事。”
    他转身,推开门,走出办公室,走下光线昏沉的行政楼。校长办公室里如同谩骂的非议傅修明没有听到。
    校园里,老银杏的树叶开始泛黄,在初夏时节零星散落。这颗古树在他进入嘉宁大学那一天早已屹立在此。他来了,又即将离开,然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傅修明低头抚摸胸前的领带夹,阳光已为它镀上了一层柔光和温度,就像自己短促渺小的生命里渐渐长出的光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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