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的语气算不上温和,谢如闻适才便因红梅上来就问她如何在这里而冷了几分神色,此时心里更是没来由的烦躁,是一股她压制不住的情绪:“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了吗?”
    红梅一怔。
    适才她称的是我。
    可她和绿竹不一直都是这样?
    红梅抬眸看她,谢如闻的神色很冷,一个未及笄的女子透着桀骜不驯的野性,红梅许久未见过她这般了,却也突然明白,适才她那股胆怯是从何而来。
    谢如闻是八岁时来到揽月苑里养病的,那时,她刚被公子从南平郡接回,不过是在庄子上长大粗鄙不堪的庶女罢了。
    她初来揽月苑时,红梅压根没将她看在眼里,那时谢玄烨也不常来别苑,红梅一度为侍奉谢如闻感到气愤羞耻,因此,做事时总不尽心。
    “十五娘的东西找不见了哪能怪我,反正你那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红梅随口说着,不甚在意。
    然而下一刻,一杯滚烫的热水就泼在了她脸上,只有八岁的孩童一脸冷傲居高临下的骂她:“贱婢,要你何用。”
    后来,深秋天里,红梅在院中跪了一日一夜,是绿竹在谢如闻面前为她求了情,这件事才未被谢玄烨知晓,留了她在这里。
    也正是因为谢如闻年幼时的性子桀骜,谢玄烨才会来别苑亲自教导她功课,教她读书识字,为人处世的道理,然而这几年谢如闻长大了,性子温和许多,却是让红梅好了伤疤忘了数年前的十五娘是何性情。
    由多年前骨子里渗出的俱意让红梅不敢再用生硬语气与谢如闻说话,那时,谢如闻不止对她如此,对别苑里除了绿竹外的其他下人也一样不善。
    红梅细细回想着,开口道:“奴婢说错话了,请十五娘责罚。”
    实则,红梅适才鄙陋的神色散去时,谢如闻心中的气就不见了,适才那句话是如何说出口的,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红梅和绿竹一样,在别苑里陪了她七年,在出不去别苑的这些年里,她们本质上已经成了很好的玩伴,是以,才会让红梅敢用那般语气同她讲话。
    谢如闻转过身,柔软腰肢靠在青石护栏上,伸出手去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莲,语气轻松道:“待樱桃熟了,红梅姐姐记得摘些来,也给我尝尝。”
    红梅悬着的心松了口气,上前帮着谢如闻摘莲,见她鼻尖抵在莲花瓣上眉眼盈盈,明媚灿烂的少女,娇靥如莲带粉,不禁想起适才她的神色。
    适才是抽什么疯?
    第5章 (修)
    隔日,天朗气清,一连几日的阴霾天气终于转晴,春光无限好,谢玄烨下了早朝回到谢府后,吩咐了浮生去揽月苑。
    浮生这会儿才知,昨日里公子对无念说不必堵了是何意。
    他来到揽月苑,对谢如闻见礼道:“十五娘,公子说让您收拾行李,夫人午后就会命人来揽月苑接你回谢府。”
    谢如闻突然听到这样的事,跟做梦一样,毕竟在揽月苑里生活的七年,谢玄烨从未与她提起过出别苑的事。
    被圈在笼中的鸟儿,笼门突然被打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重复了句浮生的话:“夫人命人来接我?”
    浮生颔首:“十五娘还有十来日便要及笄,夫人将您接回去,和十六娘一起学些规矩礼仪,”浮生说到这里:“对了,公子还说,十五娘出了别苑要戴帷帽,不可让外人瞧见了样貌。”
    谢如闻秀眉轻皱:“为何?”
    浮生:“……公子没说。”
    绿竹在一旁笑说他:“公子没说,你也不知替十五娘问上一问。”
    浮生讪笑:“等回了谢府,十五娘想知道,来朝暮院问公子就是。”
    ——
    浮生离开后,绿竹红梅开始收拾行李,此去怕是要在谢府上待个十来日,绿竹倒是真的在忙活,红梅乐的都要哭了,这些年,她和绿竹虽是可以与家人通书信。
    可他们往来的书信都要经过公子的手,有些话不能说,偶尔得了公子的允许与家人见面,身旁也总有公子的暗卫在。
    如今出了揽月苑,要回谢府,终是比从前要自由的多。
    别说是人,瞧那天上翱翔的鸟儿,皆爱自由。
    就连院中的花,有雨水滋润,有春风拂动,都显得灵动许多。
    收拾了一番,到最后,绿竹问谢如闻:“十五娘,大痴二痴咱们带走吗?”
    谢如闻正在手中把玩着谢玄烨让浮生送来的那块天山玉,想了想,问绿竹:“带回去,有地方养吗?”她对谢府不熟,从未去过。
    绿竹也想了想:“有,不过十五娘,咱们回了谢府可就只有一个小院了,它们没地方撒欢,若跑出去了,没准会被炖成鹅肉给吃了。”
    谢如闻:“……算了罢。”
    ——
    申时,揽月苑门外来了谢府的马车,来接谢如闻的是谢氏家主夫人谭氏身边的孙嬷嬷,谭氏是吴郡谭氏一族的嫡女。
    熟读诗书,心思敏慧。
    虽然谢玄烨从未与她说起过,可她又如何能看不出,当年他从南平郡带回来的这对双生子,怕是根本不是谢氏一族的血脉。
    他要救下的是住在他别苑里的这个,至于谢清霜,怕只是因着双生子的缘故,捎带的。
    谢玄烨是她所生。
    虽然这些年他与她并不亲近,谭氏却也能看懂他几分,以他的心性,断不会做无用之事,谢如闻这个孩子,对他有利用的价值。
    至于让她在他的别苑里待了七年,这价值在哪里,谭氏一时还看不出,不过,既然对谢玄烨有价值。
    她也不会轻待了她。
    谢如闻上了马车,车厢内只有她和孙嬷嬷两人,谢如闻平日倒是活络开朗的性子,和揽月苑里的下人常闲话,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却闷声不语了。
    孙嬷嬷想起夫人的交代,向来一张绷着的脸显出几分慈和来,主动开口道:“十五娘怀里的这只鹅生的真好看。”
    谢如闻正抚着二痴的羽毛玩呢,听到孙嬷嬷的话,眉目含笑:“它叫二痴,哥哥送给我的。”谢如闻本来是不打算带着它的,可适才她要离开时,大痴二痴一直在后面追着她,她于心不忍,就将二痴抱上了马车。
    孙嬷嬷闻言轻笑:“难怪呢,早几日听闻三公子带了两只鹅回来,七娘子那里却只有一只,原来是给十五娘送来了。”
    谢如闻问她:“七娘子?”
    孙嬷嬷道:“七娘子是三公子的嫡出妹妹,都是夫人所出,比十五娘大上两岁呢。”
    谢如闻轻轻‘哦’了声,有些不太高兴。
    垂眸再看向二痴时,心里想着,没准二痴是七娘子挑剩下的,哥哥才给她送了过来。
    孙嬷嬷自是瞧不出她那双含情缀笑的美目为何突然染了愁绪,在她看来,三公子对与他一母同袍的妹妹与谢如闻一样,已是很不错。
    揽月苑在建康城外三十里,马车辘辘行了一个时辰驶入建康城门,入眼可见的繁华,谢如闻抱着二痴坐在车窗边。
    望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人声嘈杂,有孩童有老人,糕点香,甜酒香,吆喝声,都显得新鲜,马车行了一路,她都只是看着,唯将要至谢府门前时,有几孩童手拿鲜艳如血的花瓣互丢时。
    谢如闻像是不受控一样,对着马车外道:“停车。”孙嬷嬷一怔,问她:“十五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如闻的目光依旧在车窗外,不知为何,她的嗓音有几分微哑,对孙嬷嬷道:“我想要一支他们手中的花。”
    绿竹端着车厢内的一碟子糕点,跟那几个孩童换了一支花,孙嬷嬷与谢如闻道:“这花的名字叫‘时微’,不是咱们南朝的花,这两年南北通商,被商人从北朝带过来的。”
    时微,北朝的花。
    谢如闻对她颔首,垂眸看着手中的花。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如闻下了马车,谢府门前只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她看了眼陌生威严的府门,随后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
    孙嬷嬷在一旁道:“十五娘,这是你的双生妹妹十六娘,瞧瞧,还是姐妹情深,十六娘怕是一早就等在这里了。”
    谢如闻常听绿竹给她提起谢清霜,也一直挺好奇的,这个世上竟会有一人和她同生同貌,这得是上辈子多深的纠缠啊!
    听闻当时是谢清霜先从娘胎里钻出来的。
    只是生出来后,她的个头比较大,就把她当作了姐姐。
    谢如闻正看着她,谢清霜已走上前,对她唤了声:“姐姐。”谢清霜温婉有礼,身上穿了一件豆绿色襦裙,显得格外乖巧。
    谢如闻:“……给你。”她将手中的时微花递给了她。
    谢清霜很开心,扬起唇角笑了:“走吧,我陪你去见过祖母和母亲。”谢清霜很自然的拉住她的手。
    刚进了谢府大门,照壁后便走出几位衣着光鲜的小娘子,谢清霜面色有些不好,停下步子给谢如闻一一介绍:“这几位都是咱们的嫡姐。”
    谢如闻将她们打量了一圈,跟着谢清霜对她们见礼,唤了声:“嫡姐。”对面一位身着蓝衣的小娘子走上前,皱眉问谢如闻:“你为何回到家中还带着帷帽?”
    她语气实在是不善,谢如闻不想跟她解释,反问道:“不行吗?”她的语气同样不善,虽然在揽月苑中绿竹与她说过一些规矩。
    可这些年她不受礼仪束缚,平日里见了谢玄烨也没那么多的规矩,谢玄烨更是从未让她读过《女诫》《孝经》之类的书籍。
    相反,她读的都是《庄子》《道德经》以及《兵法》。
    谢清霜在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袖,谢如闻未理会,只听蓝衣小娘子又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瞧瞧你跟谢清霜到底生的是不是一样,你带着帷帽,我们怎么看?”
    另一粉衣小娘子也上前搭话:“还不摘了?”
    跟在身后的孙嬷嬷瞧这架势,怕是一会要吵起来,上前正欲带着谢如闻走,只听谢如闻对她们道:“我脸上生了痘,大夫说谁瞧就染给谁,你们非要看吗?”
    她语气认真,不像是在说假,对面的几位小娘子一时都有些犹豫,不过片刻,粉衣小娘子就唤她身边的侍女:“你生的本来就丑,你去瞧,染上痘花银子给你治就是。”
    那侍女唯唯诺诺有些不敢上前,被粉衣小娘子瞪了一眼,吓得急忙来到谢如闻这里,唤了声:“十五娘。”
    谢如闻隔着帷帽瞪了粉衣小娘子一眼,正欲再开口,孙嬷嬷上前道:“几位娘子,时辰不早了,老奴要带十五娘去见老夫人。”
    谭氏身边的嬷嬷,自是无人敢不给她面子。
    孙嬷嬷带着谢如闻在谢氏大院中行了近一刻钟,才来到谢老夫人的院里,这会儿天色将暗,谢老夫人正倚在院中的躺椅上看晚霞。
    见到孙嬷嬷带了人来,松沓的眼皮眯着,只是一眼,便将谢如闻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待谢如闻行至她身边,对她行了大礼:“孙女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
    这些是来这里的路上孙嬷嬷教给她的,她话落,谢老夫人本是睁着的眼却阖上了,不去看谢如闻,也不让她起身。
    她皱起了眉,心中只道,虽是戴着帷帽未能瞧见她的样貌,只观身形,便不让她喜欢,也对,这个孩子生来就是克她的。
    隔了这些年,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当年,谢氏家主谢敛纳了老夫人母族阮氏一脉的旁支侄女为妾,一年后,阮姨娘产下了双生子,天降异象,那夜正好赶上雷鸣暴雨。
    谢老夫人在睡梦中猛然惊醒,说她在梦中看到了一只小老虎呲着还未长全的牙齿把一条狗给咬死了,天还未亮,便请了道士来。
    那道士言,谢老夫人乃是生肖狗年出生,而今岁是虎年,乃是双生子不详,其中一只小老虎命犯煞星。
    专克老夫人。
    如此之言,谢老夫人如何能不怕?
    那小老虎凶的不能行,直接一口咬在了狗脖子上,鲜血淋漓,那黄狗瞬时就没了命,她立即便命人将阮姨娘刚生下的一对双生子给送离建康城。
    那两个孩子,出生不过两日,这般路途奔波,八成会没了命,可老夫人发了话,道士又那般言说,谢敛自也不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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