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赖承恩正坐在后角门的门槛儿上和前街御史家的奴才沈二闲聊,陡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赖承恩回头,就见自家的贴身丫头锦香碎步走了过来,一脸急切的说道:“可找到小爷了。快回屋吧,老封君、大老爷、二老爷和大爷都在屋里等着小爷呢?”
    赖承恩闻言心下一紧,细细回忆了半晌,歪着头狐疑问道:“我今儿也没惹祸,怎么全家都等我一个人?”
    锦香摇了摇头,催促道:“奴婢不知,不过主子们全都兴师动众的样子,奴婢猜想一定是大事儿。”
    赖承恩心中一乐,开口笑道:“真好,锦香学会兴师动众这个词儿了。”
    锦香脸色一红,就听赖承恩继续调笑道:“将父亲昨儿给我的字帖好好临摹着,三五年之后,兴许我们家也出了个女才子也未可知。”
    锦香白了赖承恩一眼,走过来拉起坐在地上的赖承恩,气急败坏的说道:“都什么时候了,小爷还想着打趣我。这会子不要闲闹。还是快快跟了奴婢过去,瞧瞧主子们都有什么吩咐才是正经。”
    赖承恩闻言,倒也不急,转头和沈二细细叮嘱了诸多“小心干活儿,莫要受伤”之类的闲话,又催促着韩二先行离开,一直看到韩二的背影转过后巷不见了,这才施施然的回了劝学斋。
    一进门的时候,倒是好大的阵仗。
    赖嬷嬷坐在上首沉吟不语,赖大和赖二分别坐在下首陪坐,自家老爹赖尚荣和老娘孙氏则并肩站在赖嬷嬷身后。赖承恩眼珠子一转,立刻扑到赖嬷嬷怀中撒娇道:“一日不见,孙儿可想□□母了。”
    赖嬷嬷努力郑重的脸不由得勾出一抹宠溺的弧度,她有些无奈的伸手摩挲着赖承恩的头顶,轻声斥道:“又浑说,这才大半日的不见,你能想我到哪里去?”
    只听赖承恩嘻嘻笑道:“□□母岂不闻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我和□□母大半日不见,细细算来便是一年半甚至两年的时间,我又怎能不想呢?”
    赖嬷嬷噗的一笑,伸手轻轻拍了赖承恩两下,口中训道:“说你浑说,你还越发来劲了。圣贤训教,岂能是你这般歪解邪说。也不知你老子是怎么教你读书的。”
    说着,下意识白了赖尚荣一眼。
    赖尚荣心中苦笑,他又怎知儿子从哪里来的古怪想法。这都还是稀松平常的。祖母还没听见他歪解圣人言论的时候,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叫人恨不得拿着板子揍他一顿。
    只是他身为人父,到底也不能拆自己儿子的台,因此听了赖嬷嬷的训斥,也只好苦笑不语。
    赖承恩心虚的眨了眨眼睛,将头埋在赖嬷嬷的怀里问道:“□□母有什么事情吩咐承恩,可直接派个丫头和我说,又何必兴师动众的,反而劳累了□□母和两位爷爷。“
    顿了顿,十分乖巧的说道:“□□母年岁已高,本该静享清福的年纪,还要日日为家中筹谋。两位爷爷在两府上当差,更是劳累的紧,承恩何德何能,居然劳累全家人等我一个?”
    这话说的,赖家众人会心一笑,当下觉得心里熨帖的紧。赖大更是起身将赖嬷嬷怀里的承恩抱到自己膝上,刮着他的鼻子笑道:“既然知道我们辛苦,小孙孙要努力读书,将来挣个好前程才是。”
    赖承恩闻言,毫无压力的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很是郑重的点头说道:“祖父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督促父亲读书,让他早日高中科举,当大官儿。然后我也好赚个衙内的身份。”
    赖大顺势瞪了赖尚荣一眼,沉声说道:“听见了没,你要用功,争取明年高中,不要让我的小孙孙失望。我的乖孙还指着你混个衙内呢!”
    赖尚荣闻言,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赖承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一脸希翼的看着自家父亲,用崇拜的语气说道:“爹爹要当大官儿,爹爹要当包青天,爹爹要当岳飞。”
    赖尚荣忍不住给儿子普及常识道:“包拯做的是龙图大学士,是文官儿。岳飞当的是将军,是武官儿。”
    赖承恩睁着一双大眼睛死皮赖脸的说道:“可是爹爹也会骑马射箭,爹爹也能当将军。”
    赖尚荣闻言,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
    当日贾母嫁到荣国府,赖嬷嬷作为陪嫁也跟了过来,后执意不做陪房,反而嫁给荣国府的管事儿做了管家娘子。这个管事儿便是当年跟着荣老国公上战场的家丁后人,因牢牢记得自家是因为什么才得了主子青眼,所以当时的赖家家主不敢忘本,吩咐家中后人定要承袭武艺,若是将来主子还要上战场,自己也定要站在主子的身后,万万不可丢了自家本分。
    这一来二去,赖家研习武艺的家训便一直传到了赖尚荣这一辈。不过因为自小享受吃不得苦的缘故,赖尚荣顶多也就会些骑马射箭的花花架子,若是让他上阵杀敌,那可是万万不能了。
    只是,看着自家儿子一脸希翼一脸崇拜的样子,赖尚荣可说不出自己“不行”的话来。
    看到自家孙子被玄孙问的尴尬,赖嬷嬷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今儿叫玄孙孙来,是有个事儿要同玄孙孙分说。”
    赖承恩闻言,立刻顺着赖大的膝盖爬下来,在地上站定,正色说道:“□□母请吩咐。”
    看着自家玄孙孙不错规矩的举动,赖嬷嬷含笑点头,心中半提着的心稍稍放心,遂将贾母吩咐让赖承恩陪着宝玉读书的事儿交代下来。
    赖承恩静静听着赖嬷嬷的话,直到赖嬷嬷住口不语,方才皱眉说道:“可是叫我进府去伺候宝二爷?只是我从小没怎么学规矩,不会冲撞了贵人吧?”
    赖嬷嬷摇了摇头,解释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叫你给宝二爷做个玩伴,两人一起读书。倒也不是叫你进去伺候人,反而还会拨个小子伺候你。老太太知道,咱家小子也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并不会太过为难。”
    毕竟,赖家第三代已经被府上放了出去。赖尚荣如今虽是白身,但好歹也有个举人身份,出去之后也要被人称作“老爷”的。待明年科考,若是有幸高中,那便是进士老爷。倘或是封官儿便是同级也要比门荫的捐官高出一等。在官场上的前途更是比后者更广阔一些。在这样的形势下,老太太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孙子进府给宝玉当随从。
    只怕此番决定,除了赖嬷嬷之前进献的两盆花得了贾母的青眼之外,也是想要拉拢前程颇好的赖尚荣。
    这便是未雨绸缪,雪中送炭,总好过赖尚荣一举高中之后,再来恩典热络。
    赖承恩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赖大立刻接口笑道:“小孙孙也不必烦心。等明日你进府之后,有事情便寻宝玉屋里的茗烟儿给我传个话,祖父不会让我的承恩受委屈的。”
    顿了顿,又道:“若是在内院儿出了事儿,便去叫你的祖母,咱们家在府上还算得力,想来也不会有人不长眼睛,特意的得罪到你的头上。”
    一旁的赖二顺着赖大的话往下说道:“倘或你大爷爷或者你大祖母一时不得空,抑或出府办差。你便去二门寻个小子往东府传个口信,你二爷爷即刻就到。只要你不是得罪了府上有头有脸的主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说到这里,赖二亦是自得笑道:“不过在府中,你若是不惹了老太太烦心,又没有冲撞到府里的老爷们。即便是言语不妨头惹到了有头有脸的主子,想必也要给我们赖家三分颜面的。”
    毕竟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世事不知,童言无忌,又有赖家的势力做后盾,谁还能真同他计较不成?
    这话说的猖狂,不过想到书中周瑞家的儿子犯了事儿,王熙凤执意要发落他出府。只因为赖嬷嬷一句话便不得不改了主意,变成只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便可知道赖家在荣宁二府的地位。
    说是二主子,恐怕也不为过。
    赖嬷嬷听着两个儿子七嘴八舌的给玄孙孙吃定心丸儿,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两个儿子没话说了,方才开口说道:“饶是我们赖家在府上有些体面,不过我们也要时时记得这些体面是主子们的恩典。若不是主子们心善,尚荣小子也不会自落了地便是平民,更不会识字读书,更不要提科举高中飞黄腾达之妄想。托主子的鸿福,我们家如今是别人想不到的荣耀光彩,因此我们更要时刻牢记着自己的本分。所以平日间说话做事,切不可太过轻狂,反而折损了主子的颜面。主子们没脸,便是我们的失职,而一个失职的奴才,是不会得到主子欢心的。”
    赖家众人立刻起身应是。
    只有赖承恩心中暗笑,赖嬷嬷这话说的真情实意,不过关键点却在“太过轻狂”这四个字上,“太过”二字便将赖嬷嬷的心里刻画的淋漓尽致,同时也说明她将自己的身份拿捏的十分精准。
    首先,这赖家众人乃是荣宁二府的奴才,因此不可行事轻狂,叫人置喙奴大欺主。其次,这荣宁二府势力繁杂,府中主子奴才惯于跟红踩白,跟高踩低,若是赖家众人太过谦和让别人欺到了头上,则说明自己的主子没本事,连自己奴才的脸面都护不住。因此在某些时候,又需要赖家众人做一些无伤大雅的逾矩,来显示自己同旁个奴才不同,是有体面的。而给了这些体面的主子,其威望地位更是不消细说。
    这千丝万缕,口沫难以尽叙,却在赖嬷嬷一句“不可太过”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想到这里,赖承恩止不住的唏嘘感叹,怪道赖家依仗着宁荣二府的势力飞黄腾达,但只这一番七窍玲珑心思,就不是所有人能够看透的,即便看透,想要拿捏的炉火纯青,也是困难。
    赖承恩这厢浮想联翩,那厢赖嬷嬷又吩咐道:“明儿我带着承恩进府里给老太太叩头,尚荣小子也跟着去。你这一晃儿也有大半年的功夫没进府,也该去给老太太见见礼,不要让旁人议论我们家富贵了便忘根本,到时老太太心里不自在,我们也没了意思。”
    赖尚荣闻言,一脸郑重的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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