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没有遭受过父亲的体罚,父亲留给他的只有冷漠,无视,疏离。
    但他被继母关过紧闭。
    在那个家里,有一个布满灰尘的地下室,虽然洛杉矶气候干燥,并不多雨,但父亲对于失灵的排水系统视而不见,导致那里有点潮湿。
    平时继母也不会往里面放置物品,很容易生虫霉烂。
    他却被放进去了。
    一切的缘由都只是因为,他的玩具被两个弟弟撕扯拽烂,他曾经有很多次被这样对待,撕毁玩偶只不过是千万中的不起眼其一。
    上学路上故意推搡让他倒进泥里,在他吃饭时将他的碗筷打落,把他面前的酱料打翻,将滚烫的汤汁溅到他的脸上。
    甚至他被推下楼梯,摔到一身伤痕,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父亲面前,都只能得到嘲讽。
    “真是软弱无能。”杯子里的酒液反射出孩子带着血迹的脸。
    他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这几天别去学校,我帮你请假。”继母在一旁搭腔,“不然老师看到,会误会我家暴你。”
    家长的家庭暴力会被警察逮捕,拘役,可小孩不会。
    因为是弟弟,年龄能成为调皮捣蛋的幌子。
    只有同样是孩子的Alex才知道,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个家里的等级关系,一直以来被蔑视,被挑衅,也从不去寻求援助的自己,是处于食物链最底层的——他们任意妄为的玩物。
    他只能翻出药箱,闭着眼睛给自己消毒,之后的日子里,他对弟弟们一忍再忍,只想避免惹是生非。
    这次,当他放学回家,看到母亲赠送的生日礼物被四肢断解,棉花乱飞,两个恶童笑着的模样宛如安娜贝尔,恐怖到脊背发凉,他们将娃娃的尸体内里全部掏空,当作沙包一样抛起扔下。
    他们简直就是恶鬼,是杀人犯,这和杀人无异,只不过娃娃的棉花不会腐臭,也不会流血而已。
    可他的心会流血,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Alex再也忍不住了。
    反抗,他在替自己鸣不平,他在为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伸冤。但这种反抗,也不过是骂过一句“shit”之后,用力将他们推倒。
    长久以来置若罔闻的继母,第一次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她漂亮的黑发全都竖了起来,变成了一只面目可憎的恶鬼。
    几岁的孩子没有和成年女性抗衡的力量,他被轻松提起,撕扯着衣裳从楼梯一路到地下室,再是唯一的光亮都被门阻隔。
    地下室没有窗户。
    很黑,有点冷,很可怕。
    无休无尽的黑暗会放大人类的触觉,听觉,还有想象力。从缝隙里灌进来的风,会被联想成深夜里的幽灵漫步,头顶地板被走过,发出“吱呀——”的漫长声响,会被他联想成是鬼怪嘶吼。
    从中午到晚饭,直到深夜,都没有人打开那扇门看他一眼。
    因为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坏孩子。
    ……
    年味最足就是除夕前后两天,这几年,市区解除了烟花禁令,中央的健身器材那儿有不少人玩仙女棒,烟花点燃的呲啦声,在这静谧屋内听得十分真切。
    孩子们,大人,都玩的很开心。
    相比于屋外的兴奋,Alex还处于一种悲伤过度后,极为混沌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
    他很清楚,现在起来,等主人回来前一秒再跪回去,他会少吃很多苦头。
    但他不敢这么干,他怕再次激怒主人。
    他怕自己真的会变成街边流浪的坏狗。
    他想到这,酸涩又重返而来,啪嗒啪嗒淋湿了膝盖骨前面的地板。
    好想念主人,Alex脊背慢慢弯了下去,想捂着脸痛哭,他想见她,想告诉她自己真的知道错了,他以后会做一只乖巧听话的狗,再也不敢有任何私念。
    想被主人抚摸,安慰,抱着他再确认一遍又一遍,她不会抛弃他,不会丢掉他,不会再把他推开。
    他值得被疼爱。
    房门大大咧咧开着,比起小时候被继母关进的地下室,这里实在环境太好,地板干爽,温度适中,连灯光都是暖黄的,这不算被关了禁闭,但却比禁闭还要让他痛苦万分。
    门锁响起,Alex猛地抬头,自从换了智能锁之后,这里的密码只有他和主人知道。
    屋内只能听到门口的动静,却看不到人影。
    他焦急万分,内心躁动不安,宛如在笼子里徘徊踱步的狗,头骨撞击铁网的声音在心里回荡。他将爪子伸出笼外,想起身冲过去求她抚摸,哪怕不被允许触碰,只要看着她,也会稍稍踏实一些。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所有欲望,用手擦了擦脸,挺直了背乖乖等待。
    俞粼把鼓鼓囊囊的包放在沙发上,转身去了厨房,光洁的地板反射出影子,一晃而过,就算房间里的狗没有出声,她也感觉到了那种湿哒哒,热烘烘的视线,盯着那块地板看了许久。
    小狗是这样的。
    这里的厨房她从来没用过,在冰箱里好一顿翻找,思索良久,才拿出了几片吐司和生菜叶子。
    她不算会做饭,母亲工作忙,为了节省零花钱去买游戏,她偶尔会自己做早餐,只要是不开火,没有什么难的。
    好在她的狗很好养活,他基本没什么不能入口的东西,作为厨子,心理压力小了许多,随便夹了点火腿和切片的西红柿,就放进了盘子。
    她本想买个狗盆,但大年初一,没有宠物店开门,只好用这个凑合凑合。
    Alex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主人,她长到及胸的头发倾泻而下,冬天室内,她穿得并不多,白色的毛衣和灰色毛呢长裙,蹲下的时候,会露出一截膝盖。
    她的膝盖和他不一样,自己的因跪着,估计早已变得酸胀通红,她的还是洁白无瑕。
    “主人……”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呼唤,她表情没有什么波动,至少是没有厌恶。
    这给了他些许慰藉。
    俞粼知道时间,现在很晚了,他的晚饭还没吃。
    “饿吗?”她面无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
    Alex摇了摇头,他处于应激、焦虑之中太久,身体已经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他感受不到明显的饥饿感,只有点口渴。
    “不饿,那就不给你吃我做的狗饭了。”
    狗饭。
    她做的。
    光听到这几个字,小狗瞬间眼神光亮。
    “我饿了。”他立马改口,“小狗饿了,主人。”
    她起身,没有说话,盯着他有点起皮的嘴唇看了会儿,走了出去。
    厨房又传来声响,Alex在等待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其实是他的狗笼,刚刚主人和他说话的时候,都只在门外,似乎默认这片是属于他的领地,她不会踏足。
    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获得了尊重,又像是羞辱,主人已经不想踏进他的脏笼子里,也不会允许他出去遛弯,只能隔着一根根皇帝的铁栏和他对望。
    脚步声接近,果然主人还是站在门外面,她的胳膊越过门框,将盘子放在了地上。
    旁边,还有小碗装的水。
    “吃。”她下令道。
    Alex犹豫片刻,低头,打算用嘴舔那碗水。
    “用手。”她说,“弄到地板上很脏。”
    主人说的对,他立马用手端起来喝光了。
    接着,盘子里的东西也吃掉了。
    这种半成品结合的东西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但他觉得,这是他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的胃都在叫嚣: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口,上帝……不对,主人赐予的神饭!他吃完能登峰造极,再活八百年。
    当然,主人也得活八百年,他要八百年都当主人的狗。
    Alex心满意足过后,却是一种自卑感,他觉得自己怎么配,怎么能这么幸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主人了,他这么低劣的杂种狗居然能被她饲养。
    他上辈子,应该做过很多好事。
    他说:“谢谢主人。”
    俞粼默不作声,收走盘子,去厨房洗碗,摆好。
    这公寓只有两室,另外一间房就在“狗笼”的正对面,很小,只放了书桌和椅子。
    她不进狗窝,转身进了那间房,打开灯铺开自己的作业,坐下,若无其事地写。
    笔尖和纸摩擦的声音沙沙的,很解压,俞粼思考的时候会在将笔反过来,用能按动的笔尾在桌上弹起,掉落,再弹起。
    她稍微侧头,就能看到在那儿跪着的狗,在家他会穿的很随意,长袖卫衣和裤子,并不厚,跪了那么久,想必膝盖早就痛不可忍。
    Alex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双腿没那么麻,但调整过后他发现并没有缓解多少。
    他正在被惩罚,主人喂完食物就干自己的事情,也不逗弄他,也不抚摸、和他对话。留给他的,只有无视。
    他很怂,是只不敢吠叫的狗,所以也不敢有任何怨言,也不敢拆家来发泄情绪,吸引注意。
    可他……
    “主人……”
    听到呼唤,俞粼侧过头,转椅转到他的正对面。
    发现她看过来了,Alex却很难开口。
    他发觉,自己真的不够格当宠物,离真正的狗还有一大段的距离,因为他有作为人类的羞耻心,他甚至不敢袒露真心,把所有肮脏的一面向主人展示,他怕主人会嫌弃他,嫌他是条恶心龌龊的狗。
    然后再也不愿碰他。
    “叫我,又不说话?”
    她语气隐隐不悦,他有些急了,生理上的,心理上的。
    Alex知道,从前过界的种种行为能相安无事,都来自于主人的包容。
    她一直不断忍耐,饶恕他犯下的所有坏事,所以他才能继续当一条无耻卑贱的狗在她身边摇尾巴。
    他要是再不说,只会让主人觉得这是在戏耍她,只会继续触怒主人,再次让她生气,再次让她产生想要抛弃的念头。
    他不能被丢出去,他不要当外面只能捡垃圾吃的流浪狗。
    他想每天都吃主人做的狗饭,想当一条能被主人珍惜的乖狗狗。
    “我……”
    Alex几次尝试张嘴,都失声了,颤抖着嘴唇,又重新闭上,重复了好几次。
    她眼神变得很犀利:“没想好,就不要开口。”
    “我……”
    他紧闭着眼睛,用力咬了下唇,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我能小便吗?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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