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敏有些发懵,下意识地转头瞟了眼身边的王铮。
    王铮双手抱臂,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顾瑶,唇边笑意不改,片刻后,他像是觉得无趣,面部表情一松,神情冷淡地落座。
    谢不敏的情绪先思维一步,他忽然觉得身处冰窟,手脚发寒,又很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的吧。
    他再度投去目光,试图证明自己这个想法的荒诞,好让他放下心。
    女子捂住温润郎君的眼。
    宋时清微微一笑,唇瓣开合,若牡丹含露,轻声道:
    “不要闹,有人呢……殿下。”
    不轻不重的话语宛如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浇来,谢不敏的脸色刹那间煞白,指尖颤抖,又迅速背在身后。少年郎那粉润的唇瞬间失去血色,眸光吹烛般熄灭。
    王铮似笑非笑地望了眼他,将其狼狈姿态尽收眼底,隔空朝他举了举杯。
    所有的逻辑在此时贯通,谢不敏回想起王铮方才总有意无意地提到宋大人,他一开始以为对方是想讽刺他。
    可是,原来、原来,那位仙女一样的人物,是长乐公主么?
    他、他居然爱上的,是宋大人的......
    顾瑶收回手时,轻飘飘地瞄了眼四周,却被他那般神情给吸引了目光。翠竹一般的少年郎心灰意冷,连带着满心绝望都有凌虐般的美感,尖锐而刻骨,刺人心扉。
    她好奇而充满欣赏意味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少年,独独没有心疼,而是弯着唇笑,客气且善良地问:“你怎么了?”
    宋时清睁开眼,睫羽蹭过她的手心。温和的眼眸恰好对上了谢不敏,只见对方脸色惨淡,关切道:“可是身体抱恙?”
    谢不敏嗫嚅着唇,片刻后,做出懊悔的神情:“无事……肚子疼!”
    顾丹闻言,淡淡道:“无妨。下去吧。”
    谢不敏神情惶惶,看起来像是怕被太子殿下责怪。
    王铮便笑:“还真是个小郎君。现在人还没到齐呢,你去洗漱吧。”
    谢不敏勉强笑笑,朝诸位作揖,先行告退了。
    见屏风这块的周遭都是熟人,长乐公主坐在了宋时清身边的蒲团上,一股子黏黏糊糊的劲,似乎在比较她和奏折哪个更重要。
    宋时清自然是不能给她追究的机会,放下奏折,笑道:“你认识谢监事?”
    顾瑶心说原来这个谢不敏是个监事!要知道并不是考中了功名就立刻有官做的,有官做也不会是个大官,监事虽然是天行的官,品级却不小了呢!
    宋时清还真会安排人,这得多大一个人情。
    她随口答道:“之前去铸天楼的时候见过,瞧着跟你有点像。”
    宋时清失笑:“他尊敬我,便以我为榜样了。”
    顾瑶:“不过呢,他给我感觉呆呆的。虽然他还算圆滑,但就是特别不像官场的人,很奇怪……如此一来,就不像你了。”
    宋时清略一斟酌,点头:“谢监事确实不像是世家出来的。”
    “不过他姓谢诶……”顾瑶朝对面的席位隔空喊了声。
    “王铮!谢不敏跟乌衣巷有什么关系啊!”
    王铮懒洋洋道:“没见过,应该是哪里的旁支。”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尽管周朝并没有这首诗,却也能差不多地概括出如今世家的现状。世家衰弱,皇权加强,不少因姓氏鸡犬升天的世家旁支显露原型。
    而乌衣巷,便是王谢两家豪宅在旧都的街巷。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世家仅仅是与皇权相比有所衰弱,在皇权之下,依旧是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
    王铮就是典型的自甘堕落,因为他几乎是升无可升,一出身就站在别人的顶点。他是嫡系,父母的期望也是让他明哲保身,远离权势争端,不然也不会逼着他娶李家小姐。
    顾瑶有些失望:“这样的人物居然背景很简单嘛……”
    宋时清浅笑:“我的背景也不如何呢。”
    顾瑶闹他玩,抱住他的手臂:“你的背景是我——”
    宋时清笑着侧颈,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脑袋上,顺着她的发丝,摸了摸她的发带:“嗯。”
    顾瑶像是被顺毛的猫儿一般眯起眼,惬意道:“不过总按身份判别人是不可以的!”
    宋时清抚上了她的耳畔,轻轻地摸摸她的耳垂:“对。”
    “这点我做的没有皇兄好。”顾瑶笑嘻嘻地拍起马屁,“皇兄才是真正的广纳天下人才!”
    东宫外围的幕僚和臣子脾气各异,却个个宛如鸽子精转世,每个都想当最后出场的那个艳压四方,越晚到的几位越诡异。
    倒数第三个是天行的女官,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路过来的。
    不过能当上女官的脸皮都比较厚,不然也不能容忍一些老大臣们的“女人如何如何”。
    倒数第二个是顾瑶在东十二街见到的那位侠士,他就是踩点过来的,估计本来以为他会是最后一个,没想到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
    大周胡人是可以当官的,不过同汉人一样要通过科举,如果是从小吏升上来,基本上不太可能。
    这位胡人满脸络腮胡,一张口就是标准儿化音,表示他走反了。
    就在这种东宫迟早要完的氛围中,第八届全东宫代表大会正式召开。
    先是一通相互恭维,比如宋大人如何如何出色,王大人如何如何牛逼。
    宋时清笑吟吟地认出对方是谁,再精准地夸赞对方最近做的如何好。
    王铮胡乱点头,嗯嗯啊啊对对对你也是,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来这里干嘛啦,你们知道我是谁么?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写的新诗又流传千里了?
    顾瑶敢对天发誓,永安王府开会绝对不是这样的。
    ……
    永安王开过会吗?顾瑶陷入沉思。
    由商业互吹开始,小宦官拿着稿纸站到屏风外跟那些幕僚面对面,清咳几声,尖着嗓子念道:“亲爱的各位官人、各位幕僚,欢迎你们的到来!在这草长莺飞……”
    官腔打下来,一炷香都快烧没了。顾瑶听得昏昏欲睡,额头抵在宋时清肩膀上犯困。
    终于,太子殿下开口了。
    顾丹声线清冷,却宛如天籁:
    “开封上奏,治理黄河出现重大纰漏。”
    那位歪果仁道:“太子殿下er,那个黄河er,原来不是由四皇子er管der吗。”
    小宦官道:“如今这四皇zer……子下落不明,百姓自然得有人管。”
    女官道:“话是如此,但是这修黄河的那几位可都是四皇子一派的,轮不到我们来管,惹一身麻烦还讨不到好。”
    顾丹道:“圣上明日会下旨,下派人员去督察和技术指导,孤打算推举宋大人当任副总督。”
    众人都没意见。
    顾瑶挑眉,心道:“永安王那边估计也差不多,老娘南下还得天天被宋时清盯着。烦喔。”
    小宦官继续掐嗓子:“还有天行大行官一职,赐断水宝剑,可先斩后奏,惩戒贪污。”
    底下人面面相觑,权力虽大,却是个得罪人的职务,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天行毕竟隶属皇室,站队的不多,要么就是身家全部依附太子,要么就是中立派观望,也不会为太子卖命。
    这次清谈并非全是太子心腹,而是把明面上站队太子的人全部叫了过来。
    顾丹将这些人的表情收入眼中,波澜不惊。
    那位女官咬咬牙,打算搏一搏。
    却听王铮拨弄着桌案上的葡萄,悠悠道:“我。”
    他笑眯眯地环顾四周,坦然道:“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吧?”
    顾丹:“你?”
    王铮摊手:“你们别想太多好吧,这不是今年没回家嘛,顺带着一路南下去江南带薪休假,免得又被念叨。”
    顾丹微微颔首:“可。”
    顾瑶心说:“太好了,快乐源泉也来了。”
    然后又是互相推举,都定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剩下一个纯技术的职位还没敲定,说是要好好考校一番。这种真正跟治黄河有关的职位反而不太重要,随时可以更换,也没那么急切。
    这一切跟长乐公主没什么关系,倒是把永安王那的状况剧透了。
    等散了会,顾瑶同宋时清手牵手走到回廊处赏风景。
    说是手牵手,宋时清一开始不太好意思,只是任由她拉着他。
    等到了无人处,顾瑶研究起了鸟笼里的两只蹦蹦跳跳的小鸟,宋时清反而轻手牵她。
    顾瑶回头,对上宋时清的眼眸。
    宋时清的眸子像水,清澈而温柔,宛如石潭浅波,可方才的那一瞬,像极了石潭从瞳孔处崩塌,光滑的石块分崩离析,露出了里面的深渊,一闪而过,暗流涌动。
    他又再度温和地陈述道:“公主,我听闻,你昨晚……”
    顾瑶一阵心悸。
    她面上不显,道:“怎么啦?”
    宋时清静了静。
    顾瑶神经兴奋起来,浑身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却渴望触碰面前人的底线:“你吃醋了?”
    顾瑶紧接着道:“女人的醋你也吃呀?”
    宋时清当真把情绪掩藏地很好,之前整个清谈会都没让顾瑶察觉到半分。
    他柔下声:“可能你只是觉得与太子妃关系好罢了,但是我确实是有些……难受的。”
    “之前太子送来的东西,我已经命人布置在隔壁。”
    宋时清温柔而不容置喙地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是我不够好……以后你想怎样对我便怎么样对我,我会好好学的。”
    宋时清轻声道:
    “……别人,不行。”
    他不愿意顾瑶像对他一样对别人,所以他心甘情愿承受顾瑶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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