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直觉上他觉得,陛下现在大抵是不大高兴的。
    入了三月, 气温逐渐上升, 眼瞅着,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似乎也好了些许, 有些过去做太子时温和的影子了。
    结果前几日冷不丁儿地派人,不知探查了什么,再几日后,那望过来的目光竟比原先还要怖人了。
    他不由得放轻了呼吸,悄悄用余光去瞅不远处的人。
    闻初尧的目光一路向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林顺瞧着,右眼皮登时一跳。
    暗卫跪在地上,继续汇报着,“属下去时发现沿路的小村庄多数被包围了起来,一番探查才得知是当地豪强杜家那边下的令。”
    “豪强…?”闻初尧的语气不辨喜怒。
    景顺帝在位时的那些沉疴弊病如今渐渐显露,京城和沿边的地区或许会威慑于新帝,知晓其中的手段内情,而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地方,则更像是闭关锁国后的桃源。
    所谓的世外桃源下,不是人们安居乐业,反倒是一方豪强取代官府,要么是其与官府狼狈为奸,克扣朝廷下拨的赈灾款,搜刮民脂民膏。
    如此,官员们为了官途政绩,恐怕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揭露其中的黑幕。
    皇帝都管不了他们,更何况是一个被保送的太子,就算有些军功傍身,那也不过是皇亲贵胄用来镀金的东西罢了,与他们这种送儿子去军营里刷个脸,或是送到分店里涨涨经验的行为也别无二致。
    再说就算是新帝登基,再说的厉害,天高皇帝远,在洛城这种距离京城大几百里地的富庶之城,那也是强龙难以压地头蛇。
    闻初尧的目光凝固在奏报上某一处,停驻片刻,“好大的胆子。”
    林顺候在一旁,听到这儿,心里也是直冒火。
    瞒报朝廷,保住他们的歌舞升平,而丝毫不顾底下的百姓们,当真是……朱门酒肉臭。
    暗卫跪在地上,被陛下的目光所注视着,更是动也不敢动。
    直至好几息后,上首才传来了一声冷淡的吩咐,“把林晔和萧寒江喊来。”停顿两息,又道:“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得了命令,那暗卫这才俯身行了一礼,快速地退了下去。
    乾清宫内一时陷入沉默。
    洛城自前朝时便一直繁盛,其周边的小村落以包围之势围绕其边,洛城杜家敢这么胆大包天,那必然已经是把这种行为当成常态了,富得流油与否还另说,勾结周边地区,拉帮结派欺压百姓定是跑不了的。
    再者,这种人,他们的贪欲本就亳无止境,会如此行径,倒也不算是叫人吃惊了。
    闻初尧拿笔在奏章上圈画了两下,接着便把这份名单置于一侧,拿起旁边的茶盏轻啜了口茶水。
    摩挲茶盏的指节顿了顿,眉心微微蹙着。
    自从十几日前乍然遇到那个噩梦,这股疑虑便始终盘旋在闻初尧心中,那阴冷逼仄的角落仿佛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直至现在,光是想想便有些呼吸困难。
    或许,这件事也可能是他接连没有睡好而导致的精神恍惚……?
    柳殊虽身在洛城,可不过是暂时落脚,又有柳淮序在她身边,他这个局外人在这儿担心个什么劲儿?
    想起那日她与柳淮序相互依偎交谈的画面,闻初尧不由得苦涩得扬了扬唇角。
    显然,自重逢之后,柳殊从未主动来对他示过好,他递出去的橄榄枝更是次次被她折断,她对自己……是避之不及的。
    自己这般鬼鬼祟祟地窥探着她的生活,又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呢?
    如此想来,那受到的所有屈辱与漠视也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这……是他的报应。
    是他自己初时不珍惜,围观她被旁人所刁难而无动于衷,也是他蠢的慌,竟真觉得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去同她重修于好,觉得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中。
    用个不太好听的形容,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倒贴的,是他贱的慌。
    柳殊是一直在推辞的,她巴不得远离他。
    那他……就算不甘心,也不可能再去逼迫她做些什么,这样只会将人越推越远。
    事实上,这些道理闻初尧都懂,只是……
    他无法控制心里的那股冲动的情愫,每每看到柳殊与旁人在一起,尤其是与她那个什么竹马一道,他便会觉得自个儿的心口一瞬间像是有许多虫蚁在啃咬,噬心的疼痛,如今他也只能受着。
    黑黝黝的长阶,此时更显得漫无尽头。
    介于想要与不能够之间,才最叫人煎熬。
    男人的目光停滞片刻,外头宫人的通传声穿入耳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几息后,闻初尧才从混沌的情绪中抬起眼,望向来人。
    林晔与萧寒江一前一后,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来了,坐吧。”他稍坐直起身子,“这儿没外人。”语罢,递过折子,示意林晔和萧寒江一道看。
    一阵沉默,了解完内情后,两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洛城杜家,放眼整个宁朝,那也是叫的出名声的豪强之一。
    陛下原本是准备料理完京城这些时不时冒冒头的臣子们之后在准备着手处理这些人的,想不到,这杜家竟先跳出来了。
    林晔:“陛下召臣等前来,定是心中已有决断了。”
    闻初尧倒是不意外对方这敏锐的姿态,顺势点了点头,“有些想法,但还是想听你们先说说。”
    过去在漠北时,遇大战,或是举棋不定、难以抉择的事情,三人每每便也总这般聚在一起商量。
    谁料萧寒江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后,却是脸色骤变,神情冷沉,“洛城水患……”
    如今不过是了了春雨便能冲出个大窟窿,这事儿本就蹊跷的紧。
    再者……洛城这个地方。
    “我前些日子路过这附近,偶然听到村民们闲聊,事后我去了解才知道有相当一批人竟是不约而同的都病了。”
    “又是病,又是水患……”
    “病?”闻初尧冷不丁地出声。
    “是啊。”萧寒江下意识点点头,思及前些天听到的那些话,正准备详细说说。
    结果一抬眼,便撞上了新帝晦暗不明的眼神,神情深邃凝重,叫他不自觉地心头一颤,登时息了声音。
    ……
    洛城,冬日的气息亦消散许多,几近于无。
    窗外雨势渐大,即使隔着窗纱,也依然能清晰听见窗棂被雨水击打的声响,噼里啪啦的一片汹涌。
    朦胧间,整座城皆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柳殊凝望着窗棂上的水雾,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官员休沐也不过是年节时,时间一到,柳淮序自是得回去,可……他虽已经离开有些日子,痕迹却依旧不散。
    思及他交给自己的地契,柳殊又开始犯起了难。
    诚然,她身上的钱虽能保证相当一段时间衣食无忧,可也绝对不足以支付一座宅子的钱,之所以住客栈也是这个缘故。
    上不足比下有余,柳殊还是相当满意的,知足便可,再不济再慢慢挣便是。
    只是她从未想过,柳淮序竟直接买了一座宅子给她…!
    对方是柳家这一代的第一人,又身居要职,一些官场上的潜规则,柳殊心里也是或多或少知道些的,只是……当这笔钱真真切切被用在她身上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魔幻,转而想要赶快拒绝。
    可柳淮序确实了解她,知晓她当下的困境,也干脆就把这个地契塞到了别的地方,等到人走了,才派人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两句叫她知晓。
    那宅子也并不大,只配了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和一个烧饭的厨子罢了。
    再多的,便是一个懂些医术的老婆婆,柳殊曾与月荫去瞧过,对方以前是开中医馆的,在当地也是有些名望的。
    如此一套下来,是把她所有的顾虑都给打消了。
    可……这哪里是同族的帮衬,她越想越觉得是对方换了个方式罢了。
    与过去别无二致的竹马情谊,她如今却觉得心里受之有愧。
    罢了,一直待在客栈也的确不妥,光是最近人心惶惶的氛围,便叫她忍不住开始乱想起来。
    这里人流量有打野,一直有人生病,她怀着孕确实也是去那边的新宅住更为妥当。
    身侧,月荫清点完行李,唤她,“小姐。”
    “都收拾好了,等今天晚些时候雨一停便能走了。”客栈她们主仆俩也只续住到了明日,如此倒是刚刚好。
    思绪回拢,柳殊轻轻应了声,旋即像是想起什么,正准备交代两句,门却被倏地撞响。
    门外,店小二焦急的声音透过缝隙传进,“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咱们客栈里有人染疫……”
    “官兵已经把这儿全部围起来了。”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门框便被两条宽大的布条所覆盖,伴随着有人涂画的动静。
    官兵冷硬的声音从外而至,例行公事下透出几丝不耐烦,像是觉得此地晦气极了,一瞬间也不愿意多待,“上头有令,广聚客栈内发现一状况不明病患,需即刻封禁!”
    那股喧嚣的肃杀气,仿佛在顷刻间,便宣判了这里所有人的死亡。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这猛然的阵仗所惊。
    巨大的冲击之下,柳殊不知怎的…
    没忍住轻咳了声。
    第92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霎时间, 四周的声响仿佛都在此静了下来。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倏地浮现,柳殊意识到什么,迅速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放轻了呼吸。
    但下一刻, 门仍是猝不及防地被撞开——
    为首的官兵大摇大摆地踱步走近, 瞥了眼挡在柳殊身前的月荫,嘲讽似的嗤笑了声, “哟, 这还是两个女娃呢。”
    两人衣着普通, 可偏偏柳殊的容貌与气质又是极为出挑的, 两者混合下,倒是叫他一时半刻有几分拿不准。
    他的视线在柳殊凸起的肚子上微微一顿, 几息后,到底是谨慎的想法一时占据上风, 朝外头扬声道:“来个人, 这儿有个孕妇。”
    近期洛城内外人心惶惶, 光是客栈内这些日子就有不少的人或多或少生了小病, 这些柳殊皆是看在眼里的,故而,她亦是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节点的微妙。
    “我、我家小姐是最近淋了雨,偶感风寒。”月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有些结巴道。
    试图为两人辩解一二, 也或者是面对对面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内心有几分怕, 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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