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还是罢了吧。
    思绪回笼,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只宽大的手掌才徐徐抚上了柳殊的小腹。
    明明面上一派冷涩, 但男人手下的动作却是出奇意料地温柔, 似是对待着什么名贵的易碎瓷器, 就连触碰也是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纱。
    这是他的孩子,他和柳殊的孩子。
    离得近了,周遭的熏香仿佛都被女子身上的淡淡体香短暂地驱逐,这一方小天地中, 他只能嗅到柳殊身上的味道。
    闻初尧脱下靴子, 躺下来将人带到了怀里,偏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模样无端有几分可笑, 若是柳殊醒着,定会心生诧异, 这样拉低身份、不符合帝王作风的行为,落在如今杀伐果决的男人身上,无端有几分割裂。
    一下又一下,越凑越近,像是瘾君子在续命。
    熟悉的、女子身上的馨香盈满鼻腔。
    不再是过去数个日夜颠倒下的空白,而是真正的,他的妻子。
    闻初尧不由得收紧了些,拥着身侧的人。
    霎时间,那股独自走过的苦楚仿佛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更为涩然的情愫,苦的他心头一酸,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倔强地抿了抿唇,那副素来淡然温和的面庞,再一次地因着眼前的人出现了几丝别的色彩。
    自打踏入江州,在暗处看见柳殊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一颗心上上下下,连带着浑身的停滞血液亦是再度沸腾,那些荒谬的、反复折磨的思绪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归处。
    柳殊没死,她只是不要他了而已。
    那一瞬间,闻初尧倏地有种置身于钢丝之上的失重感,他只是飘忽在半空中,日日夜夜地悬浮于这片虚幻之中。
    被梦魇困扰,茕然孑立。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就渡去了另一侧。
    中间的那条路,那条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黑漆漆的窄道,便是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闻初尧搂着怀里的人,动作轻柔不已,手下的力气却又像是大得吓人一般,手背上的淡淡青筋皆显露了出来。
    温热的身躯倚于怀,他濒临失控边缘的那丁点儿理智才像是终于得到了抑制,被骤然拉回了正常的空间内。
    两人独处的、可以接触到的同一空间。
    肌肤相触的瞬间,闻初尧心底的那些阴暗的情愫才终于平静下来,熏香的药物作用下,即便他将下颚抵在柳殊的头顶,乃至把她整个人都侧了过来拥入怀中,她都仍是无知无觉。
    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却是男人已经克制后的了。
    也仿佛只有这样,他心底的那股患得患失才能短暂地被压制下去。
    人在怀中,闻初尧不自觉满足地喟叹了声。
    可下一瞬,他便又反复起来,心里那种不踏实的劲儿再度上涌,梦境与现实交叠,往事一幕幕浮现。
    直至天色将明,闻初尧才终于收回时不时要确认的视线,将一切复原。
    熬了一宿,也或许是哭过,临走时,他的眼眶内满是通红的血丝。
    一切归于原位,却又不再如过去数个日夜。
    他的妘妘,回来了。
    ……
    翌日,直至过了巳时,柳殊才幽幽转醒。
    昨日来围观的人数众多,到后面不知是谁传开了,说她的铺子里学丹青能够速成,于是人更是一窝蜂地拥了上来询问。
    毕竟普通人家哪里有特意为女儿培养技艺的功夫,柳殊这儿既给工钱,又能实实在在地学到东西,一来二去,自然是人满为患。
    故而,先前那些观望的人,在瞧见真的有人切实得到利益后,便也会加入为铺子造势的队伍里。
    有思维灵敏些的,便早已经反应过来:官府下场,那便不是小本买卖,教授几家学生那么简单的了。
    往小了说,那是等于舒妘的铺子有人罩着,往大了说,那是整个江州的机会。
    而此时,便是他们搭上这条船的最好时机。
    种种原因下,无形中导致柳殊昨日格外地忙,前来捧场的客人一茬接一茬,跟秋日丰收的麦子一样割不完,更是不知打着什么心思,有一人竟一连买了她二十副画,说是仰慕她的画技,要拿回去供子孙后代瞻仰。
    柳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醒了会儿神。
    不知为何,她感觉今日尤其昏昏沉沉的,就连身上也是一股疲惫劲儿,使不上力气。
    稍稍活动了两下胳膊,那股酸痛顷刻间便从手腕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默然了会儿。
    怎么整的就跟她昨夜又去劳作耕田了似的?
    没多想,翻身下床便想先去倒杯水喝。
    昨日月荫也累着了,她便没叫人再贴身跟着,反正她自己出来开铺子的这些日子,也稍稍习惯了自给自足。
    再加上柳殊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贴身候在一旁,故而昨夜是她草草收拾完,独自歇下的。
    嘴唇有些干涩,两口热茶下肚,她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舌尖下意识轻舔了下,柳殊忽地一愣,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去找镜子。
    铜镜中,女子的唇瓣不点而朱,如上好的红玛瑙一般,只上头破了一个小口子。
    顷刻间,白璧微瑕。
    莫非屋内的温度太高了,干燥得……破皮了?
    可这个想法一出现,下一瞬,柳殊便下意识地否决了。
    指尖触碰下,那个小口子显得更加锋利,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般。
    深秋的天,蚊虫本就是少之又少,况且她昨夜睡前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的,那些东西也进不来。
    一股怪异感猛然充斥心口,连带着柳殊自己都有几分怀疑。
    昨夜的记忆再度浮现,可任凭她如何继续抽丝剥茧,也只是到她迷糊着入睡,一切便戛然而止。
    好在今日休息,她不用去铺子那边,不然以她这个状态,怕是要出差错。
    事实上,柳殊也确实怀疑她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因此此后的两天便总是假寐着,试图找出点儿端倪。
    可老天就像是跟她作对一般,此后的这几日,一切安然无恙。
    入夜,半弯明月悬于空中,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洒落进屋,床榻上的人一如前几晚一般酣睡着。
    这几日柳殊刻意检查过,再加上那晚记忆的空白,等待了几日,她内心的疑虑不减反增。
    屋中未点灯,此刻唯一的光源便是天边的银月,清辉与阴影的交错间,窗外,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也变得影影绰绰。
    更不必说屋内,窗纱的遮挡下,月色更削弱了几分光晕。
    万物静默,柳殊躺在榻上,一丝睡意也无。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可那种被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居然更重了。
    甚至于这两天,她又想起了闻初尧。
    只不过这一次,她想起的并不是皇宫中两人还算温情的那些画面,反倒是……两人初见时。
    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以及自己的委曲求全、战战兢兢。
    那时两人虽是夫妻,是太子与太子妃,可究其根本,却并不对等。
    犹如许多权贵夫妻一般,妻子的地位,多是看在丈夫的荣耀上。
    每每惊醒,那种似有似无的窒息感都将她环绕。
    柳殊思绪跑远,不知怎的想到了柳淮序。
    她托人带的话,他应当已经收到了,可她却没收到回信,想来或许是京城那边眼线多,盯得紧。
    可下一瞬,柳殊又无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
    拿过去的情意挟恩图报,求他帮自己离开皇宫,离开新帝。
    不知……若是闻初尧知晓了这件事的真相,又会怎么对待他呢?
    闻初尧既然请了道士入宫帮她招魂,又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想来……应当也是有几分不舍得的吧?
    不舍得她这么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胆大包天,未经他允许就离开了。
    说到底,她是被认作他的私有物的。
    那么……他又会怎么处理柳淮序呢?
    处理这个…帮助他的私有物逃跑的人。
    想着想着,柳殊猛地有几分不敢再往下深思,缓缓阖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按捺下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极想法,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
    只是这几日白天要去铺子里忙,心中惦记着使儿,眼睛都有些熬红了,连带着精神头也不大好。
    正有几分昏昏欲睡,窗棂处却骤然传来一阵声响。
    仅仅一瞬,动静也很微弱,可柳殊本就疑惑着,如今想法得到验证,自然是立刻清醒了。
    只是面上,她仍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切都像是梦中,刹那间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熟悉的沉木味道,掺杂着几分清新微涩的气息,瞬间萦绕周身。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了许多。
    男人线条利落的下颚抵在她的额间,那股清冽的、独属于他的香气仿佛更浓了几分,骤然靠近的距离,惹得她的身体不自觉有些紧绷。
    但几乎是转瞬,柳殊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呼吸声均匀,素白的小脸上一片宁静。
    闻初尧稍稍侧头,漆黑的眼眸,目光直白,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
    柳殊闭着眼,只感觉到床榻边的被褥塌下去一片。
    两人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一时间,她也顾不上思考为什么闻初尧会在这个时间来江州,又是何时到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再度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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