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东福知道,别管是他大舅舅,还是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这两人明显就不是普通人。
    一人能让佛珠悬在树顶上,一人使着一根棍棒,这会儿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就他和他妈妈是普通人。
    不不——
    这话又错了,就他是普通人,他妈妈也不普通!
    她还拿血袋喂花,喂出了一株会长脸的绯爪山茶,人虎着呢!
    瞬间,庄东福丢了拽许丽云的手。
    算了,他还是顾好自己,抱紧自己一些吧。
    这一个个的,就轮不到他瞎操心!
    ……
    许丽云和许风和是隔房的堂兄妹,基因是神奇的东西,两人的五官生得有些像,外人一看就能知道,这两人之间沾了些亲。
    山茶花汲取婴胎血肉,灵魂和花树缠绕,从此分不清彼此。
    修成花鬼人身后,阿茶有山茶的清丽如仙,眼波流转,举手投足,不经意间还会透出花鬼的妖冶,细看,那五官有许丽云的痕迹。
    不——
    不是许丽云,是他,阿茶姐姐更像他。
    潘垚若有所思,目光同样落在许风和面上。
    遥遥地,一灰袍僧服的和尚盘腿而坐,一稚龄的小姑娘立在山茶树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山茶树顶,黄光的打鬼棒和佛珠相互抗衡。
    都说眉是长寿官,一人的寿数能在长寿官中窥见。
    许风和面容清癯,眉眼细长,是长寿之相,然而,潘垚却瞧到,在他靠近眉心的位置,眉毛有一丝半点儿的断节,很细,肉眼几乎瞧不到。
    是断眉。
    倘若掩去后半截的眉毛的话——
    这样一想,望气术施展,一抹气机将许风和的长寿官遮掩,下一刻,潘垚像是瞧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眼睛瞪大了些。
    死相!
    倘若掩去许风和后半截的眉毛,许风和的面相立马大变了。
    只见他周身由原先氤氲膛红且血气充足的岚雾,转瞬即成死气沉沉的青灰之炁。
    望气术下,他竟一下就从长寿之相,变成了早夭已死之相。
    潘垚回头瞧了山茶树一眼。
    瞬间,就如抓着了杂乱无章的毛线团中,最为关键的线头,一拉一扯,真相浮起。
    潘垚可算知道,为何方才甫一见面,她会觉得这大和尚好生奇怪,好似哪里有着不妥。
    桃代李僵……
    他竟移了阿茶姐姐的命数!
    可是,为何他能移阿茶姐姐的命数?又为何要移姐姐命数?
    视线落在许风和的面庞,潘垚又回头瞧了瞧已是半人半木的绯爪山茶花鬼,心里有几分清明。
    只是,她有些不敢这样想去。
    要当真如此,阿茶姐姐它…它情何以堪!
    潘垚手中掐了道手诀,氤氲在山茶花树周身的灵炁愈发柔和,莹白的光拢着山茶花树,像一阵风,也像春日里的一阵蒙蒙细雨。
    渐渐的,花鬼好似被灼热的痛楚减小,痛苦的神色被抚平,双目微阖,树干上凸起的人形重新没入树干。
    风来,山茶花树徐徐而摇。
    见阿茶姐姐睡了,潘垚收回目光,这才放下心来。
    “春秋寅子贵,冬夏卯未辰,金木马卯和,水火遇鸡犬,土命逢辰已。1”
    潘垚想起昨日时候,庄志安说过的话。
    结婚是喜,最怕双喜相冲,庄志安想和许丽云商讨商讨,看看能不能让她改了挪花的日子。
    【丽云婶子的大哥叫做许风和,小时候被人算了,说他是个童子命,不好养,多病又多灾,后来家里人就送他去了一座庙里,给和尚养着……算卦解签,瞧瞧良辰吉日,镇灾解厄,听说都很灵。】
    童子命过了早夭一关的大师父,六感通识,这样有本事的大师,他算出的日子,谁家又愿意改了这黄道吉日?
    潘垚轻声,口中念着童子命的口诀。
    最后,她的声音沉了沉,说得肯定。
    “童子命的童子关,大和尚你没有走过,如今,你靠的是姐姐的命数。有人形容像人,内里却是魑魅魍魉,大和尚,你就是这样的魑魅魍魉。”
    许风和听到,眉眼微微沉了沉,看着潘垚的目光里有狠意一闪而过。
    看破不说破,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小友既然揭了他的短,他自然断断不能让她轻巧脱身。
    许风和为潘垚感到惋惜,小小年纪,一身道法精湛,打鬼棒和佛珠相互抗衡时,上头传来的灵炁精纯。
    她说得不错,生死关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过的,他筹谋数载,哄着同宗的许丽云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如此,身负他血脉的孩子,另一条血脉也是许家的血统。
    这是和他的血肉最为接近的孩子,也是最好的替身。
    渡童子命的替身。
    李代桃僵啊。
    许风和抬头看了一眼天,眉眼慎重。
    此事机密,不可为外人得知,山茶化花鬼,要是不绞杀了去,他怕有一日,事情功亏一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鬼还未绞杀,如今,又来了个修行的小姑娘,修为不凡,只瞧了自己几眼,就道出了其中关键,就是不知道,她到底瞧出了几分。
    许风和叹了口气,心下做了决定。
    只见他的目光逐渐平和,如古井一般,无波亦无动。
    “檀越既然执迷不悟,放不下这妖鬼,那就让贫僧渡一渡檀越。”
    随着话语落地,许风和左手立掌,缓缓闭上眼睛,另一只手虚虚拨动这佛珠。
    一瞬间,半空中的佛珠被拨动,光彩愈发强盛。
    只见宝光绽绽,如日光灼灼。
    这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潘垚瞧到,随着念经,大和尚身后出现了一道虚影。
    同样盘腿而坐,虚影半浮虚空,身形高大丈长,面容模糊,隐隐能见它紧随着许如风的动作,也阖下了双眼。
    【四柱八字假童子,胎身命真童子】
    这大和尚是真童子!
    潘垚想起在玉镜府君手札中见过的一句话。
    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其实不拘是和尚还是道士,都有鱼龙混杂之人,童子命便是很好的说头。
    小儿病弱,不好养大,每逢说起亲事,就有诸多的不顺。
    如此一来,依着四柱八字,沾了口诀中的时辰,便能说是童子命。
    童子命,天上的神仙犯了戒条,被罚下人间历劫,多数犯的是思凡的情念。
    之所以称为童子命,除了因为早夭且不可亲近情爱,保持童子身的由头,也因为坊间有流传,下凡之前,他们也多是童子,是各路神仙身边伺候的小童。
    牵马的,浇花扫洒的,书房中伺候笔墨的……
    许多被说为童子命的,只是道人和尚夸大其词,特意将情况说得严峻一些,做法送童子后,好哄得主家多给些酬劳。
    而许风和——
    潘垚抬头看他身后那道巨大的虚影,一时震惊。
    胎身命,这是胎身命。
    神为形之主,形为神之宅,人为炁舍,肉、体只是一具皮囊,控制它的是内里的精神,也可以说是灵魂。
    人本应只有一魂,胎身命则是人的身上,还有人。
    这个才是真童子,不知道上一世在哪路神仙身边伺候,又犯了什么错,被贬着入人间的真童子。
    潘垚眼里有忌惮之色,知道今日这事不好了。
    树梢半空中,打鬼棒和佛珠缠斗,两光相碰,激起层层气劲,此时无风,地上却飞沙走石,远处山峦边缘,最后一点落日跳下了山头,天光一下就晦涩了两分。
    大冷的天,潘垚头上沁出些许冷汗,手诀不停。
    “当真是后生可畏,”许风和睁开了眼睛,话语里不乏称赞,话音一转,他又道。
    “就是可惜了,你年纪小不知轻重,心性不坚,被妖鬼给迷惑了。要知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你帮着这花鬼,其心当诛,定是没有好结果了。”
    “啰嗦!”潘垚啐了一声。
    佛珠串的压迫都顶在头上,胎身命的真童子,上一世那也是真神仙。烂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被贬下人间,这胎身命也不容小觑。
    还有那佛珠串,宝光绽绽,想来也是来历不凡。
    再听这和尚念经,想想他颠倒是非,明明是怕李代桃僵的事被天察觉,杀了阿茶姐姐一次还不够,成了花鬼还要绞杀,为的还是欺瞒,潘垚心下愈是恼恨。
    随着修行,她隐隐能察觉到天的存在,那是一种秩序,前因结后果,不容情,不悲悯……却也不容欺瞒。
    山茶树时,在天的眼里,那就是一棵树,很是渺小。
    世间有万万棵的山茶,而山茶花鬼则少,成了花鬼修成人身后,阿茶一下就显眼了。
    这也是许风和怕的。
    更甚至——
    他对自己也动了杀心,
    生气使人长力气,潘垚心下一狠,下一瞬,此处有飓风起,元神出窍,如风似光,一把攥住半空中的打鬼棒。
    与此同时,许风和身后那道巨大的虚影也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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