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宁三年阴历九月十一日(西元325年阳历十一月二日),謚号为明帝的司马绍下葬于武平陵。这一天,他生前最宠爱的美人宋禕凑巧大病初癒。
    自从司马绍于阴历闰八月二十五日(阳历十月十八日)驾崩,宋禕情绪受刺激太深而病倒以来,她在吏部尚书阮孚的府邸内病了约有半个月。起初,她在昏睡中让大夫把过脉以后,清醒时不肯吃药,意欲病死,以追随爱慕至深的先帝英灵。然而,阮孚亲自来给她餵药,并以服毒为要挟,逼得她非喝汤药不可。
    阮孚再三强调:“先帝自知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把你交给我,让我带你出宫,为的就是要我代替他来照顾你。倘若你这病好不了,就等于我照顾不週,辜负先帝所託,那我可没有顏面再苟活了。“
    宋禕眼看阮孚的神情很认真,加上晓得阮孚双亲与妻子皆已去世,又无子女,难免担心他孤身一人,恐怕真容易走极端,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为了避免害得阮孚赔上一条命,宋禕只好乖乖喝下汤药。
    传统医学所谓悲伤肺,在宋禕身上应验了。她的风寒症引发了轻微的肺炎,退烧之后,接下来十多天仍然频频剧烈咳嗽。大夫警告这种咳嗽容易传染疾病,阮孚却置若罔闻,照样于办公的日子每天下午一从官署回到家,就前往宋禕的卧房,在晚餐时间以及睡前给宋禕餵药。
    到了每五天放一天假的休沐日,阮孚更是除了必须如厠时以外,整天守在宋禕病床旁边。他拿着一本书,宋禕需要休息时他就看书,宋禕可以讲话时他就嘘寒问暖。
    宋禕向阮孚保证会按时喝汤药,请阮大人不用再来。偏偏,阮孚怎么也不肯听。结果,宋禕的咳嗽渐渐减轻时,阮孚反倒开始喉咙痛了。
    阮孚为了不让宋禕担心,没讲出喉咙痛,也没请大夫来看,自以为是小事,用盐水漱漱即可。他照常在平日去官署工作,也照常一有空就去看宋禕。不料,就在宋禕停止咳嗽的同一天,亦即先帝出殯当天,阮孚发高烧,起不了床,以致未能加入朝廷官员行列,到武平陵去恭送先帝最后一程...
    由于阮孚已入中年,加上素来忙于公务、欠缺休息,对于疾病的抵抗力难免不如年轻的宋禕。同样的呼吸器官感染,在阮孚身上发作得更厉害,併发的肺炎也严重得多。
    在阮孚昏迷之际,大夫告诉宋禕:“阮大人的肺炎是重症,恐怕不会像宋美人一样在十多天之内好转。甚至,万一高烧一直不退,恐怕有生命危险。”
    宋禕一听,随即泪如雨下。这是她心爱的司马绍崩逝后,她第一次为别人落泪…
    此后,宋禕从病人变成了看护。她在阮孚病床边守护了两天两夜,仔细拿滴管给昏沉沉的阮孚一点一点餵药,轻缓拿毛巾给汗淋淋的阮孚一遍一遍擦身,毫不避嫌的做法像是一个正在照顾病中丈夫的小妻子。
    终于,在第三天破晓之前,依然黑暗的时刻,阮孚醒过来了。阮孚一醒就猛咳。宋禕连忙拿痰盂来给他吐痰。
    阮孚才吐过痰,就努力提起了虚弱的嗓音,赧然道歉:“真抱歉,让你看到丑态了!”
    “那有何妨?”宋禕轻声回道:“在我天天咳嗽那些日子,阮大人不也常常看见我吐痰?”
    “你不一样!”阮孚微喘着,断断续续解释道:“你是,绝色美女,就连,吐痰的样子,也是美的。”
    “那才不可能呢!”宋禕不由自主嗔道:“阮大人别哄我了!”
    “没哄你!我说的是,真心话。”阮孚上气不接下气,缓缓回道,接着问道:“对了,窗外天色很黑,你怎么,没回房,去睡?”
    “我不放心,回房也睡不着,不如留在这儿等阮大人醒来。”宋禕避重就轻说道,不想让阮孚得知他若再不退烧,恐有性命之虞,这次甦醒等于刚从鬼门关回来。
    “你不放心?”阮孚回味着宋禕此言,顿觉受宠若惊,忍不住问:“真的?你,不放心我?”
    “当然。”宋禕简答。
    “噢!”阮孚大喜过望,喘着气,微笑道:“有你,这句话,即使,这场病,好不了,此生,也没遗憾了!”
    “请别说不吉利的话,好不好?”宋禕央求道,同时抑制不住泪水夺眶。
    “你,哭了?”阮孚发现宋禕珠泪涟涟,反而乍惊还喜,疑真似幻问道:“真的?你这些眼泪,不再是为先帝,而是,为了我?”
    宋禕答不出口,却点了点头,并任由更多泪珠滑落…
    阮孚则又一次开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就再度狂咳!宋禕赶紧伸手拍抚阮孚瘦削的背脊,为他顺气,也再拿痰盂接住了他的痰。
    “阮大人别说太多话了,免得引发咳嗽。”宋禕柔声劝道。
    “可是,有些话,现在不说,只怕,往后没机会!”阮孚喘息着感叹道。
    “不会的!”宋禕急切回道:“一定还有很多机会!阮大人很快就会康復了。”
    “如果,我,真能,过这一关,”阮孚凝望着宋禕,努力咬字,殷切问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正式,成为,我的续弦妻子?“
    “我———”宋禕呆住了,茫然不知何以答覆?
    “你,现在不用回答,慢慢,考虑!”阮孚满怀体恤,费力说道:“看样子,天快亮了。你,回房去,睡一下吧!我也,再睡一睡。”
    “好!”宋禕点头答道。她已有两夜没睡,确实很累了。
    然而,宋禕回到了卧房,和衣躺到床上,却只能闭眼假寐,无法入睡。她的心怎样也静不下来,不停烦恼:怎么办?日后阮大人要是再提出同样的问题,可该如何是好?
    本来,宋禕以为,自己只消在殉情与守节之间抉择。她从未想过要改嫁给阮孚。况且,阮孚也曾反覆说过要成全宋美人为先帝守一辈子。宋禕实在意料不到,阮孚会抛开初衷!
    不过,宋禕肯对自己承认,显然是自己为阮孚流下的眼泪,带给了阮孚希望,阮孚才会改变态度、大胆求婚。那真是怪不了阮孚!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落泪,难免会被当成对这个男人怀有感情…
    那么,自己对阮孚究竟有没有男女之情呢?宋禕犹豫自问,而难以自答…
    宋禕只知道,自己深恐阮孚不治!在宋禕痛悼所爱的这些日子,阮孚已逐渐成为宋禕在世间最信赖之人。无论这种信赖是否含有男女之情的成份,都让宋禕害怕失去…
    于是,宋禕继续悉心照料病中的阮孚。接下来十几天,阮孚的肺炎时好时坏,才有些起色,就又在天气急剧变冷时逆转。
    这时候,节气正由立冬进入小雪。地处江南的建康城在小雪时节虽然通常尚未开始下雪,但这一年冬天却是例外,有个奇寒的夜晚带来了微雪。就在这一夜,阮孚又发起了高烧。大夫来看了,针灸了一些穴位,随后直摇头,表示这会是一个难关,必得要退了烧,才会有救...
    大夫离去后,宋禕又彻夜守在阮孚床边。这一次,浑身滚烫的阮孚在睡眠中也咳嗽,并且发出了梦囈:“阿妃,别走!阿妃!”
    起先宋禕把妃嬪的“妃”字听成了飞翔的“飞”字,不晓得阮孚在叫谁?“阿飞”是谁?但是稍后,宋禕听到了阮孚喃喃念着“阿妃、宋美人、宋美人、阿妃”,随即恍然大悟:“阿妃”应是阮孚为心上人所取的绰号!
    可想而知,阮孚当面虽喊惯了“宋美人”,内心却想要对宋禕有一个较为亲暱的称呼,但又因为两人之间有距离,纵使只是无声念给自己听,也不好意思叫“禕禕”,所以才依据宋禕曾有的后宫身份,暗称宋禕为阿妃。
    宋禕推测出了阮孚的心思,胸腔立即溢满了感动。她俯身凑到了仰卧的阮孚耳畔,轻声回应道:“阮大人,请放心,阿妃不会走。阿妃会一直陪伴阮大人…”
    意识不清的阮孚竟然像是听见了宋禕的许诺,点了点头!只不巧,点头的动作又引起了他拼命咳嗽…
    宋禕拿一条小毛巾贴近阮孚向上张开的嘴,以吸收阮孚咳出的痰。这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宋禕惊见手持的小毛巾上面有血渍,不禁大惊失色!
    转瞬间,恐惧揪紧了宋禕的心,也迫使她看清了自己有多么依恋阮孚!她再也管不了这种依恋到底算不算是男女之情,只急着要给阮孚注入生命力量,或者,至少要让阮孚去得无憾!转念至此,她就衝口轻喊:“阮大人,如果阮大人捨不下阿妃,就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娶阿妃啊——”
    宋禕激动得嗓子哽住了,说不下去。她只能扑到盖着被子的阮孚身上,嚶嚶啜泣…
    随着泪水奔流,宋禕哭尽了一身力气,不知不觉趴伏在阮孚所盖的被子上睡着了。次日清晨,当她睡醒时,她尚未睁开双眼,就感受到了一隻大手在轻轻抚摸她的乌黑长发。
    宋禕赶快抬头转脸睁眼,她的大眼睛随即遇上了阮孚的细眼睛所投注之深情目光,也瞅见了阮孚满头大汗。刚刚退烧的阮孚太孱弱了,以致微微啟口,却讲不出话来。宋禕亦无言。她只管扑向阮孚,紧紧抱住了阮孚汗渍黏腻的头颈。一切,皆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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