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收成不错,文瑾和赵淮去城里送点小麦给驻扎在城里的八路军。
    教导员给了最近几期报纸给他们:“沦陷区管控严格,都是后方办的报纸,也就在解放区能看到。”
    回去的路上,赵淮开车,文瑾翻了翻报纸,大多讲的是战况和民生。
    她的目光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留——是个穿病服的女人,躺在地上。
    车子在崎岖的泥路上行驶,一路颠簸让她有些头晕,大致扫了遍照片下面的文字,说的是日军的生化武器和人体实验。
    一个大转弯过去,差点给文瑾颠吐了,她从报纸上挪开目光,看着前路骂了句:“小鬼子真不是人,用活人做实验。”
    “那帮畜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文瑾缓了片刻,再次看向那张照片,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熟悉,她将报纸拿近,仔细辨认,可照片上的是侧影,且太模糊了。
    她把报纸递到赵淮眼前:“见过这个人吗?”
    赵淮仓促看了一眼:“这么模糊,看不清。”
    文瑾收回手,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不敢再看报纸了。
    她回到研究所,仍在苦思冥想,总觉得在哪见过照片上那人似的。
    哪里来着……
    文瑾到自己工位上坐下,拿着笔懒懒地转着,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跑到展示厅的照片墙上,一张张看过去。
    找到了。
    她仔细看着与灯一、明尽合照的那个女人,再比对报纸上满是冰霜的侧颜。
    像,又不像。
    文瑾不能确定,又不敢找李香庭认,只能偷偷把吴硕叫过来。
    吴硕见她神神叨叨到处瞄,笑着问:“怎么了?”
    文瑾把门锁上,拉他到照片墙前,把报纸塞给他:“你看,这像不像明寂女朋友。”
    ……
    第156章
    吴硕笑容瞬间敛住,从她手里拿过报纸,贴到眼跟前分辨照片上的人。
    文瑾忐忑地看着他:“是吗?”
    “等一下。”吴硕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不敢立马确定,便去看照片下面的配文。
    “是不是?”文瑾瞧他这凝重的眼神,更加紧张起来,“没提名字。”
    吴硕目光快速从一行行小字上扫过,最终停在四个字上——战地记者。他愣住了,掐着报纸的手却越来越紧、越来越颤抖。
    文瑾看他的眼睛逐渐红了起来,眸中的光点剧烈闪动着,顿时明白了,吊在嗓眼的一股气泄了下来,重新看向墙上照片中欢笑的女人。
    这样一个明媚、勇敢的人,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文瑾,这个还有谁看到过?”
    文瑾回过神:“给赵淮看过一眼,但他没认出来,而且当时在开车,注意力都在路上,回来以后也一直在忙。”
    “别告诉他们,尤其老师。”说着,吴硕就把报纸给撕成了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文瑾楞楞地杵在原地:“真是她?你确定吗?”
    吴硕怕碎片被发现,便点了把火烧掉,他低着头,汗水顺脸颊坠落在摇曳的火苗里:“应该是。”
    光看这不清不楚的照片,吴硕并不能十分笃定,他与陈今今交集不多,那会还在打仗,她随军过来,趁停战来华恩寺看李香庭,彼时还不知道李香庭已经出了家,自己与她聊了很久华恩寺发生的种种,没过多久人就离开了,后来断断续续又来过两次,都只待了几天,且大多时间都和李香庭在一块儿。过去这么久,吴硕记忆中她的容貌早已模糊,但文里提到战地记者,就必然是她了。
    虽只寥寥几面,但吴硕能深深感受到那是个无拘无束、刚烈又柔软的女子,脑海中不断跳动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几个字眼:淤青、颈疤、多处骨折……他不禁回忆起曾经日军闯入寺庙杀人放火的样子,不敢再深入幻想陈今今在那如地狱般的地方都经历了什么。
    过去遭遇的一切苦难像电影般控制不住地一帧帧浮现:去城里化缘被暗杀的明尽、保护难民遭枪杀的王朝一、出家的李香庭、中枪后死里逃生的自己……
    吴硕崩溃地抱住头,泪水潸然而下,为遗憾,为故去的朋友,为明明相爱却阴阳相隔的爱人,为这些年经受的艰难困苦,为破碎的山河、无数鲜活的生命……
    文瑾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听着闷在衣服里压抑的哭声,更加触目伤怀。
    他尚且如此,明寂……文瑾深深叹了口气:“吴硕,你得振作起来,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吴硕闻言抬起头:“对,不能让老师知道。”他快速揩去眼泪,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哽咽道:“老师已经够不容易了。”他抽了下鼻子,深吸一口气,“我去整理资料,你也忙吧。”
    文瑾望他落寞的身影远去,也回到工位上坐着,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握笔盯着空空的画纸,却一笔也画不下去了。
    ……
    李香庭做好了晚饭,叫大家过来吃。
    戚凤阳最近废寝忘食地临摹天王殿的壁画,拿了个馒头就走了。吴硕向来话多,今日却一反常态,一直闷不吭声地埋头吃饭。文瑾人耿直,藏不住事,也心虚地不敢直视李香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悲伤,却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般谈笑欢声。
    赵淮忽然搂住她的肩:“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文瑾推开他,冷冷道:“吃你的饭。”
    赵淮拿起一个馒头大咬一口,叹了声:“女人啊。”
    出家人用斋有规矩,需端身无语,李香庭吃饭时候极少说话,不急不慢地细嚼慢咽,将碗中食物用尽,放下筷子,才看向气氛莫名有些压抑的几人。
    “有心事?”问的是吴硕。
    吴硕走神,没注意他的话,文瑾在桌底踢他一脚,才抬起头来:“啊?”
    李香庭瞧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舒服吗?”
    “嗯,对对,没睡好,困。”
    “下午补补觉。”
    “好。”
    “多吃点。”
    吴硕频频点头,赶紧去夹菜大口往嘴里塞。
    李香庭又问刚吃完的赵淮:“麦子送到了?”
    “送到了,战士们说万分感谢。”赵淮倒了杯水喝,续道:“还给了几张报纸呢。”
    闻此,吴硕和文瑾心里都猛地咯登一下。
    赵淮喝了口水:“回头——”
    文瑾忽然撂下筷子,打断他的话:“我吃好了!赵淮,跟我去摘几个果子。”
    赵淮“哦”了一声,随她离开。
    空荡荡的斋房只剩两人。
    吴硕浅浅清了下嗓子,找些无聊的话转移李香庭注意力:“天开始热了。”
    “是的,现在经费多了,可以买两座风扇。”李香庭为他倒了杯水,“这里干燥,水源也少,之前在周边种的树还没长大,你我是习惯了,这是他们俩在这的第一个夏天,后面还有很多学生过来,得照顾点。”
    “是,冬天还好,夏天确实难熬。”
    “下个月是不是有沪江艺专的几个毕业生过来?”
    “对,之前来过一次电报,预计在六月底。”
    “南方人,可能会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沪江的孩子要娇气点,抽空去趟城里吧。”
    “你不也是沪江的,我看你一点也不娇气。”
    李香庭温和地与他笑了笑:“我刚来时也不适应,总是流鼻血。”
    吴硕听这话,又不禁难受起来,可还是得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可不是嘛,我那会和王朝一天天嚷着要走,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坚持两年多。”
    李香庭看他眼睛红了:“苦尽甘来,会越来越好。”
    可吴硕此刻只是单纯心疼他而已,心疼他付出的一切,心疼他从那样一个热情洋溢的艺术青年变成现在这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模样。
    吴硕灌了一口水将苦涩堵回去:“真想王朝一啊。”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哎呀,不提这些了,他们一定很高兴,我们把这里建设得这么好。”
    “是的。”
    吴硕端起碗继续大口扒饭:“你老说食不语,我又话多了。”
    李香庭看着他微笑:“没关系。”
    ……
    打天津来一位女摄影师,拍了些壁画的照片。闲暇之余聊天,才知也是个沪江人,曾经在意大利待过几年,学的摄影与绘画。
    若是从前,李香庭定能与她彻夜谈天说地,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多话与事他已经不想重复了,按礼数接待,协助拍好照后便让吴硕带人去到处逛逛,介绍介绍这里的一切。
    深夜,李香庭又做了个梦,梦到陈今今跟自己在雨中跳舞,就像从前那样,她穿了条墨绿色裙子,后肩的小蝴蝶随人的晃动轻舞,灵动的仿佛有了生命。
    睡不着了。
    念许多遍经文也未能定心,他起身出去透透气,披着僧衣立在庭院看月亮。
    最近的月明又圆,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
    李香庭站了许久,草丛的虫鸣都逐渐消散,他还是还无困意,便想去大殿添几炷香,念念经。刚要转身,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围着他快速转了两圈,忽然停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扇动翅膀。
    李香庭缓缓抬起手,蝴蝶落在了宽大的掌心之上。
    他这才看清,是只绿色的蝴蝶,轻薄的翼在月下几近透明。
    李香庭楞楞地注视着它,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声也发不出。
    风停了,墙边的老树也静了下来。
    李香庭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颤,抬高手,让自己更看清它些,可蝴蝶翅膀微动,忽然飞走了。
    细细的爪子好像无数根线,插入胸膛,将那颗一直如止水般的心捆绑住,活活掏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追它而去。
    跑过庭院,穿过佛殿……
    蝴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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