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子封墨。
    听说此次大猎盛会之上,此子箭无虚发,傲视群雄,一举夺下魁首,受到了圣人赏识。
    师暄妍也怔了怔,指尖扣住氅衣柔顺温暖的狐毛,默然想,难道,你就是封墨么。
    那个和我一样,苦命的,从小就不得父母关照的,被送到外地去寄养的孩子。
    江夫人也拿不准,对蝉鬓道:“明日,你将这身氅衣送还羽林卫,说是感激照顾了二娘子。”
    遮掩,恐怕遮掩不住,索性就大方一些,还不落人口实。
    蝉鬓应允,捧住这身名贵的氅衣,先行退下。
    师暄妍也向母亲问了晚安,请辞离去。
    少女步履端庄,举止得宜,静若幽兰,不论是否矫饰,她在江家看来都是受到了良好的教养的,弟弟弟妹对她视若己出,并未苛待过她。
    江夫人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也不攻自破。
    夜雾涌动,初春带着潮意的凉风蓦然卷上回廊,吹开少女身上轻薄的绡裙。
    江夫人忽地视线一定。
    少女藕丝褐团花银线纹裙摆底下,赫然只着了一只绣花履,另一只脚只着雪白罗袜点在地面。
    她似是不知,又或是故作从容,适才在自己面前,一丝破绽也不露。
    这女孩儿才十七岁,究竟是有多心思深沉啊!
    她竟又与男人出去私会!
    江夫人的手狠狠地一抖,她捂住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嘶吼的嘴唇,无声地望着,直到师暄妍纤细姣好的身影,消失在了淡月笼罩下的廊腰尽头。
    *
    原来他就是封墨。
    师暄妍想,怪不得,他们曾在洛阳初逢,他也会关心圣人的罪己诏,和派出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孩的车马。
    不过他的境况显然是比她要好上许多,至少他在洛阳有自己的宅邸,不受人辖制。
    师暄妍闭上眼,仿佛都还能看到舅舅那张贴了肥膘的大脸,热气熏天地往她怀里凑:“般般,你跟舅舅一起睡好不好?”
    那天,她拿了一块墨砚,狠狠地打破了江拯的头。
    惊慌失措的少女,望着满头是血的舅舅,吓得身子发抖。
    江拯抹了一脑门的血,鱼目般的眼睛凸出,接着,他气急败坏,一记耳光抽在少女的脸颊上:“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你不想和我睡觉,还勾引我?”
    她、她哪有勾引他。
    江拯把这话说给妻子听,他的夫人听说她勾引自己丈夫,便把她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冬月十五的洛阳大雨瓢泼,破天荒地打了雷,仿佛是上天降怒。
    师暄妍是从柴房逃走的。
    他们说,她勾引男人。
    就算她足不出户,连庭园之中的花也不曾窥,也还是被泼上一层一层的污水。
    被关在柴房里时,师暄妍抱着透骨寒风中打着颤的膝,坐在草堆里,眼眸发红,无声地饮泣。
    所以做贞静烈女,做他们想象之中的乖女孩儿,便会有人喜欢吗?
    不会的,她不会被人喜欢。
    后来她真的勾引了一个男人。
    但又为了回家,把他抛弃了,狠狠地结下了梁子。
    想到明日还要去放鹰台见他,师暄妍便心里直发愁。
    他手里也不知拿着她什么把柄,她记得,当初从江家逃走时,她身无分文,除了衣衫和伶仃几样不值钱的饰物便再没有了,难道他会留着那些东西吗?
    再说,他到底是诚意归还,还是想借机使坏报复,她还不得而知。
    心怀忐忑,师暄妍不安地过了一夜。
    醒来时,已是白昼。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昨日里已由长者大儒为太子加冠。
    夕风飘度曲,烟屿隐行舟。
    太子宁恪,字烟屿,年满弱冠,普天同祝。
    照理说,今日便该散了筵席。
    但那位自小如金玉般尊贵,磕不得、碰不得的太子殿下,忽地又病倒了。
    第6章
    圣人不发话,但群臣自发地不肯走。
    圣人爱子情深,定是觉得昨日大狩,让太子吹风受累了。至于受邀前来赴宴之人,也个个深感自责。
    这日,太子近臣十率府,都不乏有望族勋贵上门巴结讨好的。
    有人是天上月,合该被众星捧着。
    有人是污淖里的蚯蚓,车辙底下已成泥。
    听说,开国侯也亲自去探病了。
    不过这些都与师暄妍无关。
    昨夜遇上他是偶然,今日再出门,怀揣了目的,便多少有些做贼之感。
    毕竟他和她之间,的确算不上清白。
    蝉鬓听说是江夫人屋里头最细致周到的一个人,但自打她来了师暄妍身边以后,师暄妍并未觉得她有多尽心。
    待她梳洗后,蝉鬓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也好。
    省得了她再去寻一个无人看守的机会去放鹰台。
    虽是晴日,但阳光晒在身上还是通体凉意,师暄妍着云烟粉织金棉袍,以避免他突然又兴之所至带她去跑马,不惹眼地出了门。
    只是她虽不惹眼,却架不住有人成日里盯着梢,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报信。
    “娘子,昨日里二娘子回来时,身上笼着男人的大氅呢!”
    一片高岗上,江晚芙远远地望着那如芥子般微渺的海棠色身影,似要往一处去,嘴角轻牵,对说话的女侍若鱼颔首,眉目间笑意收敛。
    若鱼兴奋地喋喋不休着:“连夫人都疑心她昨晚是同男人出去私会了。昨夜里,夫人一宿难眠,可怜娘子也陪夫人说了一宿话,安慰了一宿。娘子体贴人意,可那位二娘子就真不让人省心!我若是夫人,也对她失望至极。咱们这回抓她个现成儿,给夫人瞧瞧。”
    江晚芙不确信:“你怎知道她今日又是去私会?她就那么渴男人,昨夜分明被娘撞见了,今日还不知收敛往上凑?你当她傻。”
    师暄妍回府以前,师家上下早已认了她,私下里,江晚芙也唤姑母为母亲,是姑母对师暄妍还心存三分不忍,才让江晚芙在师暄妍面前时,莫如此刺激她。
    若鱼一指那道已逐渐没入林中的身影:“可眼下太子殿下病了,离宫上下多少人心底惶惶,她这时不在雅望阁待着,又不知往哪里去,怎说得准。再者,今日夫人上贵妃那处了,娘子可要当心,别等那婚事真的成了。”
    其实师暄妍与襄王的婚事成不成,江晚芙已经没那么着紧了。
    但若要眼看敌人风光快意,她心底终究是有刺。
    这根刺若不能拔之而后快,由着它梗在肉里,以后长年累月地扎着,别提多恼火。
    她看了一眼机灵的侍女。
    侍女贴身而近,扶着娘子细腰,将唇送上娘子耳边。
    江晚芙越听,柳叶般细的眉梢耸得越高:“好你个夯货,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嬉笑怒骂,明眸鲜妍,实则并无怪责之意。
    若鱼怎会听不出,只是赔笑三声,挽住娘子,一派安然拭目之态。
    *
    月上花梢,密林深处,传来些许鸟鸣。
    师暄妍绕过昨日所经的那片溪水,远处,不少衣衫鲜亮的贵人正走马射猎,笑声被风远远扬起,吹散入林中。
    放鹰台下仙鹤腾云纹蒙纱宫灯,披覆四野之中,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裙袂飞扬在春夜里,渐渐没入灯光所不及之处。
    她循着昨日的记忆,寻向放鹰台外。
    但这时,人烟已远,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箭步窜至近前,一下便阻拦在了师暄妍的身前,来人身着枣红掐腰圆领袍,肚腩便便,看着有三四十岁,是个彪形大汉。
    师暄妍蓦地眼眸滚圆,急忙退后,后边又有一同样身材年纪的男人,前后阻击,拦住了她去路。
    来者绝非善类。
    她警惕地往一旁撤开,这时,那大汉一个纵身飞扑,便朝着师暄妍扑来。
    犹如饿了三天的野狼,看到了鲜美可口的食物。
    他的嘴里狞笑着:“美人,让我亲一口!”
    他一过来,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便怎么遮也遮掩不住。冲鼻欲呕。
    师暄妍身材细弱,哪里是其敌手。
    眼看那人的嘴唇愈来愈近,浑厚恶臭混杂了食糜酒气的灼热气息,洒在她的颊上,恶心肥厚的嘴唇近在咫尺。
    师暄妍咬住银牙,屈膝要击打他的下面。
    蓦地一支寒箭从空林之中射出,劲道极大,准头极高,一瞬便直直地钉入那男人的后背。
    霎时血沫四溅,那个壮硕男人被一箭扎透,向前吐出一口血来,血沫落在师暄妍的玉颈窝中,温度还是滚烫的。
    师暄妍怔怔地放下了抬起的膝,这时,身后那包夹的男人看到死了人,忙逃之夭夭,唯恐自己也被箭矢射中。
    但,林中又飞来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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