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得知青荷不在殷府,片刻不敢耽误,道了一声叨扰,急忙飞身上马,更是风驰电掣,转眼不见踪迹。
    丘山夫妻、黛岩母子,无不看的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阿龙忧急无限,一路寻到五鲤湖畔,可是哪有青荷一丝踪影?
    回奔路上,心下暗想:“她莫不是气得发傻,一时糊涂去找了堇茶?”
    忧心忡忡,一路奔向蜀玉宫。临近宫门,理智恢复,急勒战马,极力平复焦急的内心:“这段时间,君上本就看我不顺眼,加之瘟疫横行,他连日操劳不得修整,我怎能不分轻重,为了区区家事惊动全宫?”
    可是,青荷又不能不找,正在犹豫徘徊之际,数匹快马急行而出,阿龙躲在暗处,仔细一看,为首的居然是卓幕。
    原来,卓幕也是记挂疫情,上报完君主,又连夜奔赴医署。眼见阿龙浑身是水,满头是汗,抱着儿子躲在暗影,卓幕不由大吃一惊。
    卓幕此人缺点少、优点多,不抽烟、不喝酒、不贪财、不好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而且热衷于这种艰苦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青史留名。如今,蜀民对他的仰慕,几乎赶上当年的阿龙。
    虽是如此,卓幕更有一样最难得,那就是对阿龙的朋友之义,从未因阿龙的受挫而变质。他驱马上前,口中急问:“阿龙,匆匆入宫,有何要事?”
    阿龙为寻青荷,再顾不上拘什么小节:“阿幕,青荷可曾入宫?”
    卓幕体贴入微,念及青荷入宫必经此门,急问守门宫人:“龙小夫人可曾来过?”
    早有宫人回禀:“启禀幕王,龙小夫人不曾来过。”
    眼见阿龙怀抱娇娃,惊急无限,卓幕深受感染、关切至极:“阿龙,嫂夫人临行没有告知她去了何地?”
    阿龙心急火燎,答非所问:“她没来更好,我再四处找找。”
    卓幕闻言面色一凛,转过身急命乐田、乐都:“休要跟着我,速速带人四下查询,速速寻到龙小夫人。”
    阿龙心下跌足:“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都怪我关心则乱,只要有了乐田、乐都,不出三个时辰,青荷出走之事定要闹个满城风闻。”
    卓幕发号施令已毕,更是体察龙意,转回身来,对阿龙莞尔一笑:“阿龙,勿忧!勿扰!嫂夫人不过小孩儿脾气,偶尔撒个娇,不会远跑。一会儿找到,床上哄一哄,自会欢好。”
    阿龙明知卓幕的好意,却在心中一声苦笑:“阿幕,你总是认人不清。你当我的青荷,是你的曼陀?”
    四处寻荷不见,阿龙急如热锅蚂蚁。风刮得更急,雨下得更大,小鱼儿聆听风雨交响曲,做起白鹭飞鱼梦:他在湖水中鱼儿一般游泳;鱼儿在天空白鹭一般飞翔。
    阿龙无奈,唯有抱着爱子纵马回家,现行安置他,更是心乱如麻:“青荷断断不该为几句责骂,就跑回南虞老家。她回了南虞,难免又被她父君扣下,小鱼儿更是有爸没妈。”
    过度焦急,反而冷静:“她真心爱我,曾亲口承诺,永远不会离开我。她向来一条筋,怎会不守诚信?”
    念及前痛,又自我否定:“不对,她越是一根筋,便用情太真,便伤的越深,越要违背前盟。”
    略一转念,又自我安慰:“不过,她心高气傲,未必便会逃跑。她与小鱼儿争宠,岂能就此甘拜下风?再说,负气找闺蜜,使性回娘家,此种怨妇之行,她自然不屑一做。”
    这般想着,心有稍安,又将房前屋后转了个遍。
    卧室没有!书房没有!厨房没有!厢房没有!桃树没有!房顶没有!院墙没有!地窖没有!
    风渐行渐止,雨渐下渐疏。突然,阿龙一眼望见大秋千。冷风吹过,影影绰绰,上有一人,哆哆嗦嗦。
    阿龙脑中灵光一闪,疾飞而至,定睛一看,不是青荷,却是哪个?
    怎么,她居然瑟缩在大秋千上?怎么,她居然睡着了?居然睡得比小鱼儿还踏实?何止心大?简直没心没肺!
    不,她是寒毒发作,不及进屋,便已昏迷。可怜她浑身上下淋个透心,连睫毛上还挂着数滴雨珠。不,不是雨珠,定是泪珠。
    阿龙强忍心痛,一个箭步,便抱起爱人,直奔屋后温泉。不及脱衣,便将她冰冷的身躯泡进热水里。只一转眼,两人已是贴的严丝合缝。
    风雨之中,睡梦之中,凄凉无助,惊吓过度,青荷变成常春藤树,千般旖旎,万般妖娆,缠住阿龙钢筋铁骨。
    自从青荷归蜀,每每上床常常拒他千里之外,很少和他大胆亲热。
    阿龙再也熬忍不住,热拥烈吻,紧怜密爱。他硬翘的唇,勾人心魂,一股松香,弥漫她的口,荡漾她的心,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的吻渐渐游移,不知所终。她的身在飞扬,她的心在歌唱,她的血在奔淌。
    一时间,雾迷风起,云雨不歇。龙腾凤翔,纷飞起舞。似乎踏上熟悉小路,飘至丛丛翠竹,沉入五鲤之湖,更是万劫不复。
    睡梦之中,她像个溺水者紧抱着他,似是抓住救命的浮木。忽闻悦耳之音,似是一首古老的歌谣,萦绕在耳边,悠扬飘忽。
    他看向她,她依然酣睡,眉黛略含羞,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冰肌娇无骨。发垂髻微乱,缱绻意难顾。
    恰恰莺啼,不离耳畔。吁吁娇荷,吐气如兰。羞云怯雨,颠倒乾坤。樱唇微张,星眸睡眼。雪峰荡漾,蜂腰婉转。涓涓甘露,细细香汗。
    他抱着她,不知几度翻转,不知几度留恋,不知几度缠绵,依然痴痴舍不得放手。
    忽闻前门有异动,又有士兵闻声回禀,阿龙陡然从天堂回到现实,急忙穿衣起身查看。
    原来是乐田、乐都,二人都被淋成落汤鸡,虽与阿龙同级,因奉卓幕之命,见了阿龙却不敢摆谱:“我等将缘城寻了个遍,只是无功而返。不知龙小夫人现下可曾安然回府?”
    说话之间,前门又闪进一人,原来丘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心急火燎,奔进院来。
    阿龙平生第一次如此羞惭,只想找个地缝钻。急忙一一致歉,一一拜谢,一一送别。
    阿龙返回温泉,青荷依然睡得酣然,一张小脸红扑扑,全不知把她那夫君急得神魂颠倒,更不知把整个缘城搅得天翻地覆。
    阿龙看着看着,不由心下一痛:“她寒毒至今未清,今日受寒又是寒毒在作祟。”
    念及于此,紧紧抱着她,替她缓缓输入真气。
    青荷置身温暖,终于醒转,想要翻身抻个懒腰,不成想一拳打中阿龙的黑脸。
    困顿中好容易睁开美目,一眼见了阿龙,撇着小嘴便开哭,那娇媚之态,妲己看了都要自裁。
    不仅如此,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阿龙,我没破你家规,你可不兴骂我,更不能打我。”
    阿龙被哭得心痛肉痛,急忙做小伏低:“青荷,都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我都依你,只要别再抛下我。”
    青荷见他服软,顿时有恃无恐。想到一年的苦难,念及一年的心酸,再也熬忍不住:“也不知谁抛谁弃谁?你心里只有儿子,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阿龙悲愤难忍:“你怎蛮不讲理?你难道不知,我爱小鱼儿,本是爱屋及乌?”
    青荷涕泪纵横:“你哪里是爱屋及乌?根本就是爱乌恨屋,伤及无辜!”
    阿龙抱着爱妻,良久无语。
    青荷呆呆看他半晌,忽觉自己的身体异样,她既然已为人妇,对男女之事已经觉悟,更是大怒:“你居然趁人之危?”
    她气愤已极,推开阿龙起身欲走,却又被阿龙拦腰抱住:“大半夜的,又下着雨,你往哪儿里去?”
    青荷的声音冷过冻雨:“谁要你管?反正我蓬头垢面,反正我瘦骨伶仃,反正你不爱看。”
    阿龙怒急攻心:“当时不过一句气话,你何必以牙还牙?我不爱看,怎会和你死缠烂打?”
    青荷气急败坏:“何必口是心非?你可能爱我?你如何爱我?自从嫁给你,哪一天不是殚精竭虑?那一日是我想要的生活?”
    言毕,不改初衷,一意孤行,夺路欲走。
    阿龙紧抱不放,连连追问:“青荷,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何不与我明说?让我真心补过?”
    青荷实在逃不脱,两眼望向天空,声音如迷茫的天马:“我自小在宫廷长大,受够了管辖,从没有自由。我讨厌管辖,只想要自由。好容易嫁个夫君,自认为否极泰来,偏偏给我管辖,恰恰夺我自由。”
    阿龙佯装愤怒:“都是泰格宠溺过度,惯的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且问你,从小到大,包括我在内,你受过谁的管辖?睁大眼睛好生看看!民间女子如何长大成人?如何相夫教子?那才是只有管辖,那才是没有自由。”
    青荷怒不可遏:“你不是民间之男,我不是民间之女。你我是你我,别个是别个,根本没有可比性。你矢志不渝,我不改初衷。你后悔娶我,我即刻让你解脱。”
    阿龙紧抱不放,浑身战栗:“我确实后悔,简直追悔莫及:管教你太少,纵容你太过,惯得你一句话都不让我说!”
    青荷逃不脱,转过头来看向阿龙,一半轻蔑,一半怜悯:“你随便说!没人拦着!我倒要问问,你当初因何娶我?不要说因为爱,我不傻也不呆!”
    阿龙满面怒色,咬牙切齿:“你就是傻!你就是呆!我娶你只因为爱!”
    青荷嗤之以鼻:“我听不着,我看不见!”
    阿龙恨恨说道:“那就好生听,那就仔细看!”
    青荷怒到极点,一声轻笑:“你无法自圆其说,我却心知肚明:你娶我已悔恨不已。”
    阿龙连连摇头,据实相告:“我从来不曾后悔,只是偶尔有些失望。这本无可厚非,只要是人,只要成婚,都会生气,都会产生这种心理。”
    青荷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刨根问底:“你因何对我失望?”
    阿龙连连摇头,实话实说:“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现实远不同理想,理想更不可奢望。无论成家,无论立业,都是一个道理。我年过而立不曾娶妻,不代表我对婚姻毫不渴望。恰恰相反,我一直都寄以厚望。你应知道,我看重你,已经超过其他的向往。”
    青荷亦点点头,自以为是:“我得过且过,无的无标。你追求完美,井井有条。咱两截然不同,难免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
    阿龙摇摇头,轻拥她入怀:“青荷,你虽聪明,却也傻到极点。我们表面虽是南辕北辙,骨子里却殊路同归。只因你铁石心肠,从不读我心,从不解我意,更不懂我情。我虽偶尔对己失望,更多的是为你痴狂,夫妻本该这样。你却只看表象,不思真相。现实虽与理想不一样,只要有了你,残酷的现实就比完美的理想更欢畅。”
    青荷只管追忆一年多的育儿苦难时光,并不觉欢畅,更是涕泪满衣裳:“阿龙,你不必对牛弹琴,我也不愿痴心妄想。其实,我很简单,没那么多奢望,没那么多梦想。只想自由自在,只想无拘无束,去长江游个泳,去茶山吹个风,一觉睡到自然醒,一曲弹到蜀山行。至于吃的是牛肉还是柑橘,穿的是绸缎还是布衣,住的是高楼还是草房,根本无关紧要。”
    阿龙轻吻她的泪眼:“你说的我都明白。正如你之所想,我本和你一样。虽然匪夷所思,虽然离经叛道,却都是你我想要。今日我向你立誓,别的保证不了,你的向往,早晚有一天都能如愿以偿。”
    青荷摇摇头,泪如雨下:“你凌云壮志,爱民如子,自然无暇对我多思。堇茶无数次提醒于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却至今身无所出。你口上不说,心里怪我。实话实说,怀不上娃我也难过,虽是得过且过,只因无可奈何。”
    阿龙闻言一惊,急忙耐心开导:“俗世俗言,能随波随波,能逐流逐流。随之不成,逐之不得,何必想那么多?不如听之任之,容之过之。你难道不知,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如是想:‘子嗣怎能与爱妻同日而语?’你怎不明白?我待小鱼儿好,便是待你好。你扪心自问,是应相信爱你的夫君,还是该相信那些践踏你的俗世凡人?”
    青荷泪眼模糊:“你宠我爱我之时,我自然信你。你责我骂我之时,只好求教世俗。”
    阿龙替她擦掉眼泪,自己却泪眼模糊:“今日是我不对,让你多心。我只是焦虑太过,愁肠百结,无处发泄,才会迁怒实多。”
    青荷闻听泪不敢流:“阿龙因何这般焦虑?”心下暗道:“阿龙素来心大,便是天塌了他都能一笑置之,今日因何如此忧心?”
    阿龙真情流露:“实际上,我一直瞒着你。缘城瘟疫,已是日盛一日。染者成千上万,不可胜数。眼看无数苍生罹难,如何不焦虑?”
    青荷闻言一惊,看向阿龙,只觉他呕心沥血,形容憔悴,心下不由暗暗心疼:“这就是我的阿龙,卓云打压他,同僚排挤他,朋友疏远他,他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瘟疫横行,伤及人命,他便流露本性。”
    只觉一股暖流在心头翻涌:“如此英雄,是我夫君,我何等幸运?何必为区区小事郁闷于心?”
    念及于此,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原来如此。我今日抱鱼出门就见家家关门闭户,更听哭声不绝。我昨日还听弄玉说,疫情极盛,传染极强,疫者发热头痛,脸面潮红,痰结咳嗽,呼吸紧迫,结膜充血,骨涎逆涌,喀吐不已,遂至嗽血,甚至呕血、便血、衄血。只是我当真想不到,瘟疫如此猖獗,燕神医难道都是束手无策?”
    阿龙一声长叹:“我不仅请来奇燕,更是请来花仙。奇燕倒是医术高明,‘花仙’更是妙手回春。他们反复查询疫情,断定此乃鼠疫。更是断言,疫情十分凶险,倘若少有怠慢,死者定将不可胜数。”
    青荷连连追问:“‘花仙’可曾配制出药方?”
    阿龙点头又摇头:“他已寻得秘方,配置良药,但仅能救治轻微、体格强健的病人,不能解决源头,治其根本。是尔瘟疫肆虐,依然难以阻遏。”
    青荷闻言更生疑惑:“不过刚开春,天气乍暖还寒,瘟疫因何便能如此横行?”
    阿龙英雄扼腕:“我翻遍典籍,查找先例。前颂先后历经五十次疾疫,大多发生在春夏之间。其中,五次疫情极盛。直入庆历八年春,便与本疫相仿,足足经年未能得控,受祸惨甚,死者超过百万,贫不能葬者不计其数。缘城倘若如此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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