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英俊少年跟着小侍穿庭过殿来到华玄宫。他先在殿外认认真真整肃仪容,一切就绪,方恭恭敬敬立于檐下不敢稍动。
    少顷,便有内监通传君上召见,英俊少年方敢步入殿中。
    借着明亮的烛光,博赢细细观看自己的爱子博砚。他十八九岁,头戴玉冠,身穿紫袍,相貌俊美,身材颀长,长相极类博赢,眉宇间更有英武之气。
    博砚亦步亦趋,倒身叩拜:“儿臣恭请父君万安。”
    博赢面上满含着慈父的微笑,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御阶,以便与儿子更近:“砚儿,平身。”
    博砚谢恩之后,毕恭毕敬站起身来。
    博赢满心喜爱,依然保持微笑:“为父亲征两月,砚儿堂上朝下治得不错。”
    博砚恭谨说道:“儿臣只是谨遵父君之命光大我朝,效仿父君之从善如流,令朝臣们尽忠职守。虽是如此,依然难免会有诸多不当之事,还请父君多多指示。”
    博赢面露赞许:“父君批了一整日奏折,终是看到砚儿这一份。砚儿做人含蓄温婉,蕴藉蓄涵,颇似你的娘亲。针砭时弊却一针见血,口齿甚健,不留情面。父君知你忧国忧民,只是不可轻易锋芒毕现。”
    博砚极尽恭顺:“儿臣受教。”
    博赢微微一笑:“砚儿在奏折中暗指豪强当权,政出私门,奢侈腐化,卖官鬻爵;奸商独大,政商勾结,控制朝野。此言虽有一定道理,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类污浊,自古有之,前颂今朝,屡禁不止。此中弊端,必须徐徐根治,不可操之过急。”
    博砚恭敬回道:“儿臣明白。我东吴得沃土水利之便,精耕细作,物产丰腴,素来是天下粮仓。父君治国有方,商旅恒通,制造先进,实业雄厚,更是惠泽天下,富甲一方。豪强当政,政商勾结,乃前朝百年诟病,并非我朝专利,却是祸害无穷。若想根除,必须推行新政。”
    博赢不置可否:“为父知道其中的道理,但是推行新政,必须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否则适得其反。你也知道,历代变法,败者为多,胜者为少。理想确实好,现实却不妙,切不可急躁。比如前朝的王安石也是治世之才,多年的努力得到的依然是失败。”
    博砚深以为是:“儿臣明白,便是变法成功者,也绝非某个人、某些人的一蹴而就,而是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的累积。”
    博赢微微颔首:“你之推行新政,寡人心知肚明。有一点你更要记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以后这样的奏折,我看了就好,万万不可流传出去。”
    博砚毕恭毕敬:“是,儿臣本是写给父君一人。”
    博赢点头,忧色不减:“我知你心。只是新政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盼之一朝一夕。夕者曾有大圣大贤,只因急功近利,便坏了国之根本。你我还需积累圣贤的德能,步步为营。如若不然,稍有不慎,功败垂成,万劫不复。”
    博砚躬身一拜:“父君教训,儿臣谨记。”
    博赢循循教导:“治国之道,又与谋国不同。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父还是那句话,万物皆有道理,顺畅引导胜于扼杀打压,道法天然胜于灭伦逆天。”
    博砚心领神会:“儿臣谨遵圣训。道法天然,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致力于政通人和、富国安民。”
    博赢只觉孺子可教,不由笑道:“正是。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博砚念念不忘一事:“儿臣还有一事请奏,若有违背圣听之言,还请父君容谅。”
    博赢微微一笑:“你不必多说,为父已知晓。你年轻气盛,听不得背后议论为父的言语,自是想要对为父敲响警钟,预警为父收纳美人之事。”
    博砚被猜中心事,倒身叩拜:“儿臣不敢,请父君责罚。”
    博赢一笑置之:“我自有分寸。你跪安吧。”
    博砚不虚此行,踌躇满志,诺诺而退。
    博赢忧患相生,心烦意乱,面色阴郁。
    博赢方才重新拿起奏折,过不多时又有内监来禀:“启禀君上,二殿下求见。”
    博赢闻言只觉困乏,更觉疲惫,勉强提起精神才放下奏折道:“叫他进来。”
    闻得內侍传召,一恭顺贤良的锦衣少年步入殿中,正是博赢次子博砾。
    他年纪与博砚相仿,虽生的俊俏,相貌和神色却大不相同,年纪虽轻,却比博砚多了少年老成,而且多了些沉重:“儿臣恭请父君圣安。”
    博赢微微一笑:“此次出师习远,你虽首次出征,领兵带队却能出奇制胜,甚有你长兄之风。你兄弟长大成人,为国效力,为父也是心下蔚然。”
    博砾毕恭毕敬道:“儿臣跟随父君远征,亲见父君夙兴夜寐,如今甫一回朝,又是日夜操劳,儿臣忧心不已,只盼父君注重龙体。”
    博赢含笑说道:“砾儿,你生性随母——为父说的不是君后。你生母为人谦逊,做人坚忍,你与太子虽非一母同胞,却难得兄弟同心。他有你这样的兄弟,为父大是放心。”
    却说这位东吴二殿下博砾,自幼丧母,也是个苦命人。其生母本是个才色俱佳、性情温婉、心地纯良的女人,奈何在这重重深宫,越是红颜越是薄命。
    或是不幸,或是有幸,博砾自幼便过继给君后金蝶,察言观色,颇有心得,眼望父君,毕恭毕敬道:“父君教诲,砚哥提携,皆乃儿臣毕生所仰仗。必当鞠躬尽瘁,不负圣望。”
    两父子言谈甚洽,尽欢而散。
    月明星稀,乌雀归巢。博赢终于批改完成垛的奏折,急欲整理心情,去看他的青荷。
    自从回宫,青荷便被他囚禁在南书房密室,虽是不见天日,却是绝对安全。
    无边的烦恼、无沿的疲惫之后,可以抱一回美人,实乃天大的幸事。
    念及于此,博赢心中顿升一股暖流,满心不快登时烟消云散。
    方展开一丝会心之笑,不及起身,就听内监来报:“启禀君上,丞相已在殿外矗立多时。”
    闻听金峰在此,博赢登时想起金蝶那张脸,不由得怒气陡升,方欲推说已经睡下,转念想到金峰,想到朝政,又换了一副圣君的面孔:“何时来的?”
    宫人口中急报:“丞相恭候一个时辰有余,唯恐扰了圣驾,不让随便传话。”
    博赢面色凝重:“传他进来。”
    一人年逾不惑,亦步亦趋,神色匆匆,快步而入,倒身下拜,口中轻呼:“微臣金峰,叩见君上。”
    博赢脸色略有缓和:“爱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金峰站起身来,更显得身形瘦长,体态高大,骨节分明:“君上太过辛劳。夜已至深,还在为国事忧心。圣驾不得安歇,此皆臣之罪。”
    博赢脸色温和许多:“爱卿不必自责。寡人乃一国之君,忧国忧民,福泽百姓,是寡人的本分,自然容不得懈怠半分。”
    金峰一张琵琶脸庞写满忠心:“微臣不能时时替君分忧,深以为很。”
    博赢微微一笑:“爱卿何出此言?这悠悠数十年,是谁助我舍命抗鞑,决战杀伐?是谁助我树威立信,扬名天下?是谁助我推行新政,造福民间?是谁助我解决财政,排忧解难?”
    金峰更是谦恭:“君上圣明,微臣今日便是想君上所想,思君上所思,忧君上所忧。”
    博赢这才切入正题:“哦,爱卿深夜造访,有何进言?”
    金峰更是开门见山:“微臣道听途说,君上欲新封一位美人?”
    博赢脸色一变,面上一凛:“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爱卿从来只重国事,今日因何问起寡人的家事?”
    金峰脸色更是恭敬,一张黄脸黄了又黄:“微臣本不该多嘴,可是事出有急,微臣不得不提。”
    博赢笑容僵化,几欲变色。
    金峰不急不缓,适时又说:“微臣以为,君上后宫空虚,难得有一位贴心的体己。美人的封号未免太低,不必固守陈规,即难为了君上自己,委屈了绝代佳丽。”
    博赢闻言,笑得阳光灿烂:“难为你即体谅君后,又体谅寡人。你我本是兄弟,素来无话不谈。到了这把年纪,想的是儿女长进,念的是夫妻长情。些许女色,不过是茶余饭后之享乐。寡人不过一时兴起,君后何必当真?爱卿何必在意?”
    哪料到,金峰悔恨交加,一张脸更似琵琶:“君上却是受了委屈,所以微臣特来请罪。”
    博赢闻言一惊:“哦?爱卿何罪之有?”
    金峰真心实意:“君后虽能明大局,却不能时时刻刻顾小节,稍有不慎,或有言行亏欠。微臣恳请君上念多年夫妻之情,真心宽宥于她。”
    博赢登时奇道:“爱卿何出此言?君后素来识大体,明大义,兼有国母的大度,更有人妻的本分。君后何曾冒犯寡人?寡人更不会无中生有,责怪于她。”
    金峰如释重负:“既然这样就好,君后素对君上爱如至宝,心中眼里只有君上一人。加之深居简出,心思不似咱们男子,虽是谨小慎微,难保行出不才之事。君上多多引导,多多宽容,微臣也多多劝谏,唯有如此才能一解君上后顾之忧。”
    博赢满面含笑:“难得爱卿体恤寡人。君后主持后宫,多有不易寡人深知她的苦衷。宫闱之事,不足为虑,爱卿不必挂怀。朝堂之事,寡人倒是异常焦虑,还需爱卿多多分忧。”
    金峰沉吟片刻,才说:“君上可是忧心财政?”
    博赢连连点头:“知寡人者,爱卿是也。爱卿不似天枢、天璇,总是怨我怒我。想我东吴,历朝历代,遗毒甚多,早已积重难返。何况又遇连年灾祸,去秋洪涝,今春旱魃。眼下财政紧缺,国库罄尽,入不敷出。寡人也是无有良策,才穷举国之兵,图强求存,怎料事与愿违。事到如今,财政赤字,每况愈下,实在棘手,奈何奈何?”
    金峰似早有预料,镇定自若,抬起头来:“君上,微臣也是思及此事辗转反侧。君上,以微臣之见,为今之计若想填补大亏空,唯有两条腿走路。”
    博赢面露疑色:“何谓两条腿走路?”
    金峰谈笑自若:“一是取之小民,二是夺之豪强。”
    博赢满面忧色:“这两条路,各有难易,各有弊利,委实难断。以爱卿之见,如何定夺?”
    金峰沉声说道:“若论难易,自是取之小民为易;若论弊利,自是夺之豪强为利。小民虽弱,却有万众,是社稷之根本,万万不可动摇。豪强虽健,巧取豪夺,动摇国本,万万不可助长。以微臣之见,从前豪强盘剥于民,现下已是恶贯满盈,我不如抓紧彻查,即解燃眉之急,又平万民之恨,更能固本强基。”
    博赢感慨至深:“爱卿深谋远虑,寡人茅塞顿开。只是,咱们扶植豪强,创建吴绫、吴茶、吴瓷产业,可谓呕心沥血。万一行事不畅,未取豪强,却惹得天怒人怨,适得其反,岂非举国动荡?”
    金峰微微一笑:“自古以来,成大事之奸商,无一不利欲熏心,原罪深重,惩之罚之,怎会逆天?不仅不会逆天,定是大快人心。既然如此,抑制豪强,师出有名,势在必行。当然对待豪强,需一分为二。对于良心尚存者,不如给他机会,金银赎其原罪。自觉自愿、利国利民者,放他一条生路。可是,对于变本加厉、误国误民者,何须手软?只需夺其名,劫其财,为国所用。”
    博赢忧心不已:“虽是言之有理,但若少有不慎,岂非触犯众怒?”
    金峰笑得淡然:“君上只管放心,微臣只需稍加诱导,贪心者自中圈套。如此一来,但凡彻查,无有幸免。微臣一向以为,对待无耻豪强,便如饲牛养羊,待他吃尽民脂民膏,长到膘肥体壮,必须屠之戮之,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国。若容他长成狮虎,商、政、军勾结,东吴必将倾覆。”
    博赢倒抽一口冷气:“爱卿所言极是,前颂便是养虎为患,被豪强所误,寡人万万不能重蹈覆辙。此事由你去办,我也放心。”
    金峰心有所思,连连称是。
    一番抉择,博赢又道:“寡人以为,无论平民,无论豪强,都是有善有恶。不妨尊佛重道,使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罪大恶极者,杀无赦;与人为善者,尽量待之平和。”
    一番沉吟,金峰这才进言:“微臣以为,豪门大户之中,众多纨绔子弟,根本不知稼穑,此辈于人于己无益,于国于家不利。留他性命,收监入狱,不仅劳民伤财,徒增朝廷支出,更会怨声载道,乱我民心。留着他们,得不偿失。”
    博赢深深蹙眉:“除恶扬善,定以国事为重,不能随心所欲,更是半分马虎不得。”
    金峰深深一礼:“君上放心,微臣只尊国器,不敢怀有半颗私心。利好国民所有,倘若留下恶名,微臣一力承担。”
    博赢深深动容:“爱卿事事殚精竭虑,寡人怎能让爱卿独担风险?”
    眼见金峰恭敬叩拜,缓缓退下,博赢方收起一张笑脸。想到前路漫漫,神色黯然。一双眸子,讳莫如深,更是颇为伤感。
    略一转念,陡然思及荷之乐,脸上又现惊喜的神色。
    已是夜深人静,劳碌一整日的博赢,手捧蒹城特产——雨花茶、太史饼,屏退宫人,悄悄打开机关,跃进密室。
    他将茶点置于桌案,情意绵绵,低声呼唤:“青荷!”
    左顾右盼,无人应答。四处找寻,荷影无踪。
    博赢大惊。
    密室只有两间,一为起居,一为洗浴。他在两个房间来回兜了两圈,不要说青荷,连只青蝇也是不见。
    博赢一直在南书房守护,幽居在内的青荷不可能逃出。起居室只有一张大床;洗浴室更是空间狭小,根本无处藏身。
    突然一个念头打中博赢:“难道青荷故技重施,像从前一般再次藏在床下?”
    博赢思荷心切,忧心如焚,不顾一国之君的体面,就地而跪,探头探脑,向床下张望。
    阴暗晦仄之中,博赢果然见到床下有团物什酷似衣裙,他心中一喜,不加思考,探手奋力极抓。
    陡然之间,忽觉背后恶风不善,快如暴风骤雨,博赢大惊,方欲一跃而避,却说什么已来不及。
    无限惊恐之中,只觉后背“风门”大穴被点,顿时浑身上下麻酥酸软,手足皆不能动。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在身后,如斯熟悉,如斯陌生,如此恐惧,如此娇美,恰如百鸟齐飞:“君上好跪,恕我多有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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