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不可置信:“遭遇倒霉人,也算撞大运?”
    阿龙满面欢欣:“在你是霉运,在我是大运,这种运气,从前只敢痴心,根本不敢妄想。只是,我无论如何苦心孤诣,也想不明白你的遭遇,那才是世间最最光怪离奇,最最不可思议。”
    青荷想到两世悲欢离合,不由凄迷了神色。前一世她不敢说,这一世她更迷惑:“阿龙,我因屡遭挟持,不敢轻易吐露身世,加之阴差阳错,顾虑实多,你可曾因此而怨我?”
    阿龙神色黯然:“你不在我身边,每每感念,我自然伤心痛心又灰心。如今总算见了你,咱们夫妻只有真心实意,我这一颗饱受打击的心算是回到肚里。”
    青荷回首往昔,痛心不已:“阿龙,你曾误会我父君,我也曾误会过你,只盼我今日的详解,助你们兄弟前嫌冰释。”
    阿龙静默半晌,方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是求之不得。”
    青荷犹自提心吊胆:“此事还要从我祖父说你,阿龙,你可知我祖父是谁?”
    阿龙面色大变:“难道不是‘凤焰’?”
    青荷虽然自己拿不准,但为了至近至亲,依然坚定摇头:“当然不是。阿龙有所不知,我祖父本之名,便是暔风。”
    阿龙闻言大惊:“你说什么?你祖父果真是我的师尊——‘听风居士’?”
    青荷不置可否:“他不仅是你师尊,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嫡子一出生便被曾祖立为南虞储君。”
    阿龙大惊失色:“我竟然从来不知,师尊、师兄居然是父子?而且有生以来便是君室身份。”
    细思之后,恍然大悟:“此乃干系南虞国运的绝顶机密,不要说我,就连绿萝也是毫不知情。”
    青荷轻轻点头:“曾祖所治南虞乃赫赫帝国,国势强盛,商旅恒通。虽是如此,等级森严,上下煎迫,苍生疾苦,膏腴却皆归贵势之家。曾祖痛恨陈规,仇视陋习,励精图治,谋求新政。”
    阿龙连连点头:“我听说过你曾祖的文治武功,他确是个明君,甚至先于岳睦开创了南华新政之先河。”
    青荷低声说道:“可惜,曾祖操之过急,触动权臣利益,有人便乘虚而入,发动宫廷政变。是尔曾祖不幸暴毙,祖父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阿龙一脸沉痛:“自古以来,改革,堪称最难者。半步算错,王者变逝者。”
    青荷心事沉重:“论及罪魁祸首,便是曾祖庶长子,祖父异母兄,自称我祖父的‘凤焰’。”
    阿龙恨意陡生:“果然是‘凤焰’!他不仅谋害师尊,原来他的君位也是强取豪夺。我好生糊涂,从前还疑心他是你祖父。”
    青荷长叹一声:“他乃祖父的长兄,其母倾国倾城,却是鞑人之后。他们母子拉拢南虞贪官,勾结北鞑权臣,一番密谋,策划了宫廷暴动,终于弑君夺位。我年幼的祖父死里逃生,离虞就蜀,学艺避祸。”
    阿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素以为师尊是桂人,却不知他本是南虞储君。”
    青荷长叹一声:“祖父风华绝代,深得祖母青睐。可惜,上天最爱鬼使神差,‘凤焰’以一国之尊横刀夺爱。祖母不得已入宫,受尽迫害。祖父得知实情,一怒之下杀入荔粤宫,将祖母和父君救至听风山。”
    阿龙闻言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醒过梦来:“难怪师尊帝王之气不彰自显,难怪师兄王者风范霸气中天。原来,他们贵为君室帝胄,幼时久居深宫,成年历经磨难,自与常人性情迥异。”
    细细一想,心中更痛:“绿萝原来是师兄亲妹。是啊,他们相貌何其相似?我当初怎就看不出来?”
    想起绿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的温柔贤淑、仁义知礼、善良聪慧、体贴入微展现眼前:“是她,让我的童年充满了友爱,洋溢着关怀。”
    青荷低声又道:“我曾经细细想过,父母固然恩爱有加,也是同病相怜。阿龙可知,我外祖与曾祖境遇何其相似?我母亲本是东吴公主,十八年前博桑联合寒波父子,勾结北鞑,趁外祖重伤之际,阴谋反叛,杀君篡位,血洗常乐宫。母亲一路逃亡,这才有幸遇到了父君、小姑、阿龙。”
    阿龙闻言,陡然想起当年为救邶笛,与绿萝共抗博赢的惨烈一战,不禁神色黯然,更是心痛如锥:“绿萝至纯至善,却惨遭磨难。”
    青荷聪明至极,即刻察觉,紧抱阿龙,只盼此举能够相慰。
    阿龙心下凄凉,强忍悲伤:“如此说来,你是师尊、武穆后人,并非鞑人子孙。”
    青荷诧讶至极:“阿龙,你怎总是怀疑我是鞑人?”
    阿龙低头轻语:“只因苍狼白鹿。你背上刺有苍狼白鹿,是为何故?”
    青荷惊诧莫名:“什么苍狼白鹿?你说我刺青在背?天地不仁,贱我如尘!凭什么先祖刻着“精忠报国”,我的后背却刻上“苍狼白鹿”?我又因何不知?怎么从来无人对我告知,对我解释?”
    阿龙心下大悔:“青荷,比起你屈死的武穆祖上,你更要冤枉,此乃莫须有之事,我再不提及,你也不必挂怀。”
    青荷沉声说道:“‘苍狼白鹿’是北鞑图腾,阿龙定与鞑人仇深似海,否则怎会每每见之,便心神难控。”
    阿龙闻言登时心火灼烧:“自我出生,西蜀便遭北鞑铁骑践踏。可谓是内忧外患,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不堪。我年仅三岁,就在战火之中失去父母长姊,再无一个亲人。”
    青荷耳听阿龙亲述往昔,一颗心先是沉入无底雪洞,后又掉进万年冰窟,再后来,茫茫然不知所顾。
    阿龙的声音举重若轻,却充满沧桑的厚重:“整整半年,我四处乞讨,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尝遍天下苦,饱受人世恨。就在濒死的冬季,终于巧遇恩师。
    那年,我年近四岁,师姐也不满五岁。多少年过去,那珍贵的初见,却是记忆犹新。
    那一日,师尊一家游历缘城街头,就见一个浑身上下黑漆漆、脏兮兮的小萝卜头迎面奔来。
    他身上褴褛之物,不能再算做衣服。他个头极小,四肢极细,走路过分轻快,便似天空中飘起一小团黑雾。
    他太过瘦小,尤其凸显大头,当真是头重脚轻,体弱飘风。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比他的头还要大出数重的瓦罐。只是,瓦罐虽大,空空如也。
    便在此时,迎面奔来一只恶狗,看中小萝卜头,一记猛扑,妄想白得一顿饱餐。
    小萝卜头抱着瓦罐,夺命奔逃,可惜因长期食不果腹,一跑起来更加像浮云走神马,飘忽不定,当真跑不赢。
    幸而师姐机灵,一眼看到险情,及时出手,迎头痛击,小萝卜头才未葬身犬腹。
    于是,自父母亡故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和善、关爱的眼睛。一股暖流,直击我的心扉。
    甚至师尊对师母说的话,我都半晌才能听懂:‘潇湘,他可是练功的好苗子,从今以后,咱们又多个好徒弟。’
    后来我终于明白,师尊欲收我为徒,带我回听风谷学艺,我又悲又喜,要求回家收拾行囊。
    实际上,当时的我哪还有家?我的家早被炸成断壁残垣。
    我将碎成布条一般的被褥打捆,还将父母长姊被烧剩的碎片遗物全盘包裹进去,又将那个比我身体大出两倍的行囊,扛到肩上。
    你应该也能猜得出,我虽将近四岁,却因长期挨饿,比两三岁的小娃还要瘦小枯干。
    师尊、师母,就那般含悲忍痛地看着我,他们明明知道我那些破烂毫无用处,却不加阻拦。师尊默默接过我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
    三十年过去,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我永远无法忘记师尊如何从我手中接过破烂行囊,那目光满满都是疼爱,满满都是悲怆。
    师尊爱我护我十一年,让受益我终生。
    初到听风山,师尊、师母对我言传身教,师兄、师姐则陪我实战。尤其是师姐,从不嫌弃我这个又黑、又瘦、又矮、又小的叫花弟弟。
    我幼时忍饥挨饿,活下来极为不易,甚至影响身体发育。我长到十二岁,依然比师姐矮上一头。
    直到十四岁,才终于超越了她,她居然又开心、又惊疑。倘若她还活着,看到如今我的个头,将是何等欢畅,何等惊喜?”
    青荷闻言泪水不断:“母亲常常说,小姑心如清泉,貌赛天仙,世间难寻,可惜早逝英年。”
    阿龙轻轻点头,缓缓又道:“青荷,我能存活至今,除了感谢师尊,感谢师母,感谢师兄,更应感谢师姐。他们教导我诚实做人,教诲我文治武功。尤其是师姐,我俩年纪相仿,朝夕相处,说话最是投机。
    我年少之时,功力功法已与师姐悉敌。可每次比武对决,总是一败涂地。
    眼看我心浮气躁,师姐便对我循循诱导:‘世上没有天生的王者,盖世英雄需在一点一滴中打磨。’
    师姐更是敦敦教诲:‘天下武学,博大精深;招式功法,各不相同;论武之道,异曲同工。胜负成败,三分靠功底,七分凭智慧。比武之道,在于出奇;论剑之法,运用于妙。’”
    青荷闻言连连点头:“父君也常常说:‘再强势之人也有弱点,也可能被打败;再弱小之人也有强项,也可能做赢家。’自身过硬固然重要,能够将生平所能,酣畅淋漓加以施展,才是关键之关键。”
    阿龙念及绿萝,眼含热泪:“正是如此。譬如当年,我与我师姐本是武功悉敌,我因处处受制,不能发挥自己之长,就失了三分功力;师姐擅以她之长,攻我之短,又让我减了四分锐气。如此一来,我以三分之能,斗她十分之功,自然一败涂地。师姐教诲点拨,让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自此,无论学文习武,都知己知彼,活学活用,触类旁通。比武论剑之时,重在观敌弱势,自省强功;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运势如风,挥斥如虹。”
    眼见阿龙谈起往昔涕泪纵横,青荷又怜又痛:“阿龙,你不早点儿遇上我,我也会像她那般疼你爱你,省得你孤苦伶仃。”
    阿龙闻言大笑:“你倒和我心有灵犀,你知我有多羡慕泰格?我常常想倘若早些遇上你,哄你玩,逗你笑,该有多好,你指定不会视我如敌,弃我如敝履。”
    青荷不以为然:“我可从未仇视阿龙,谁敢仇视你,我就跟谁过不去。啊呀,不好,我父君仇视你,他定是看厌了你这脏兮兮、黑乎乎的熊娃,见了我那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母亲才会疼爱有加。不过阿龙无需郁闷于心,你还有我——你永远的追随者。”
    阿龙忽然一声轻笑,一脸狡黠:“你父母初见,也不浪漫。你母亲伤痕累累,满面血污,便是火眼金睛,也辨不出倾国之色。”
    青荷更是笑口常开:“我明白了,他们相遇,便如咱们当初,你我相识在‘蒹葭粥坊’。你看着我如见故人,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当我是小姑绿萝?”
    阿龙一脸伤情:“这些年来,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师姐精心护我十一年,唯一一次需我回报,我却未能做到。”
    青荷闻言急问:“当年究竟发生何事,让你和小姑深陷囫囵?”
    阿龙面色惨然:“细论起来,我是罪魁祸首。我年少之时,素不知天高地厚,膜拜‘鬼谷子’,崇尚合纵连横之术。
    十五岁那年,侥幸夺得‘一代天骄’,更是得意忘形,想要建立军功。适逢北鞑戈梦兵分三路,全面南侵。我难忘国仇家恨,恳请师尊准我北上抗鞑。
    师尊崇尚老庄之道,敦敦教导:‘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我年少无知,不以为然,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无论我如何恳求,师尊只是不允。师姐见我终日闷闷不乐,便也加入逆反阵营。师尊敌不过,终于松口答应准许我等好生历练。
    临行之时,师尊反复叮嘱:‘你们兄弟三人,必须同志同心,定能其利断金。’眼望我和师姐,又苦口婆心告诫:‘但听你们师兄吩咐,勿要年少气盛,凡事三思而后行。’
    话说戈梦东、中、西三路大军,分攻吴东鄂州、吴中襄阳、蜀东缘城。
    东吴西蜀连纵,兵分三路拦击,分由你外祖、你舅父和蜀国先君统帅。
    师兄以为,吴东设防兵力最弱,倘若抵不住,南华危在旦夕,是尔一番斟酌便率领我与师姐直奔鄂州而去。
    当时你舅父岳箫便奉命抗鞑鄂州,他虽仅仅二十出头,却一身都是胆,更是治军有方,足智多谋。
    博赢作为先锋,心思缜密,勇冠三军,也是初露头角。加之师兄智计多端,用兵如神,不出两月,鄂州全线告捷。”
    青荷闻言嘻嘻而笑:“阿龙素来谦虚,依我之见,定是你功劳最大。”
    阿龙却连连摇头:“青荷,你是大错特错。我虽对北鞑恨之入骨,却做梦也想不到,现实不是梦想。初上战场,形同懦夫,根本见不得血光。”
    青荷闻言,只觉不可置信:“这样的你,居然也能做成战神?”
    阿龙痛心疾首:“你从未参加过战争,想象不到其中的残酷。伤痛算什么?死亡算什么?精神折磨,才是无边无际,才说无止无休,那真是形同炼狱,万死不惜。
    实际上,战争与比武,有着本质不同。比武决定成败,战争却决定生死。比武乐趣无限,战争却痛苦无边。
    当我看到敌人如同被宰的羔羊,双眼充满彻底的绝望;当我割断敌人喉咙,鲜血肆意扩张;当我舞动长剑,结束原本鲜活的生命;当我看到生命被践踏,尊严被漠视,我无比惊惧,无比恐慌!
    总之,战争是扭曲,从心灵到肉体!战争是炼狱,妖魔鬼怪横行无忌!战争是杀戮,似虎如狼!战争是末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青荷闻言惊诧至极:“怎么,当真难以想象,对待战争,你这个绝世英雄居然和我这个熊娃毫无两样?”
    阿龙不堪回首,连连摇头:“青荷,你又错了!我从来不是英雄!非但如此,我最是普通。年少之时,我期望自己成为英雄;事到如今,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回平常。”
    青荷听到此处,略有所悟:“自封的英雄,不配做英雄;公认的英雄,未必肯自认英雄。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世间本无英雄。”
    阿龙连连点头:“孺子可教。人性贪婪,促进历史发展,但也束缚自身圆满。我年少之时,从不知平安是福。历尽沧桑,饱受磨难,回头再看,一生最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听风山习武论剑。可惜,时光不能倒转,历史却不断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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