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腹狐疑,掏出一看,恍然大悟,更是又悲又痛,又怜又爱:“这把弹弓,究竟何人相送?让她如此珍爱,死生不愿分开?”
    次日清晨,上天再不受眷顾,不仅乌云蔽日,而且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不停不息。
    窗外,云雾缭绕,轻烟笼罩,雨丝细密如银毫,如泣如诉,缠缠绵绵,更显迷离缥缈。
    一弯绿水,绕山而行,似青罗玉带;一脉远山,风姿绰约,似眉似黛,映着一片云海。
    丛丛翠竹,清秀挺拔。细雨珍珠断线一般,对着翠竹敲敲打打,又顺着竹尾,幽幽下滑。
    阿龙望向怀中可人,只觉满室荷香,溢彩流光,她的脸庞,如雨后娇荷,美轮美奂,明丽清爽,馥郁芬芳。
    看着看着,她那眼皮突然越跳越快,似乎就要醒来。
    他无限期待,可是陡然想起她曾经鄙弃的一瞥,不由莫名心悸,更是心痛如锥,再不敢盲目自信:“她虽然梦中喜我爱我,可我给她的伤害那么多,她一旦觉醒,又将何等怨我恨我?事到如今,我必须想她所想,才能爱她所爱。”
    虽是恋恋不舍,还是轻轻一吻,急急放她出怀。满心痴狂,满腹忧伤。不尽忐忑,不尽渴望。
    她在梦中,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幸而有个大暖阁,阁内有炉,房内有被,暖暖和和,贴心贴肺。
    陡然觉醒,温暖瞬间消失,原来不过南柯一梦。彻骨冰寒之中,瑟瑟发抖,睁开星光水眸。
    心还在迷茫,却不敢慌张;身还在冰凉,更不敢僵躺。急忙探手一模,他的额头,果然再不滚烫。
    心下一喜,又是一愁:“他已性命无忧,我却大祸临头。他一旦醒转,定会对我下手。事到如今,必须速走。”
    越想越生恐惧:“我还穿着吴国军衣,他更要怀疑我是奸细。他虽深受重伤,那‘劈风神掌’,我却不敢相忘。”
    他打定主意,不去贸然行事,而是伺机而动。索性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紧闭双眼,侧耳倾听。
    忽闻“悉悉索索”之声,只觉大惊,双目微睁,偷偷观瞧,简直难以置信:
    他心心念念的宝贝,清晨起床,开演第一场:一跃而起,脱衣解裳!
    百思不解,纳罕不已:“她因何如此离经叛道?究竟意欲何为?”突发奇想,欣喜若狂:“她先把我脱个赤条条,难道也要和我一样,一丝不挂,全部脱光?难道,难道,她想和我……双宿双飞……,做成一对……鸳鸯情侣?”
    他简直不敢奢望,唯恐又一次大失所望。越想越痴狂,不由面上一红,热血沸腾,更是邪念丛生:“宝贝,快脱!”
    简直急不可耐:“哦?你好似不太胜任?难道这等体己事,也是旁人帮你做?不知这些年,谁人帮你脱?也罢,从今以后,为夫日日帮你脱!”
    更觉大惑不解:“怎么,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脱外衣?里面依然层出不穷?宝贝,怎能半途而废?”
    好生焦灼,焦灼又变恐慌,恐慌又变失望,失望又变成心疼:“因何你一大早急急忙忙脱外衣?体温不曾回升,怎不注重暖身!”
    略一沉吟,又生希冀:“或许,她不愿身穿男装,面见夫君。她那般爱我,爱到一片痴迷,爱到没了自己,不仅与我心有灵犀,还不记前仇,战场寻夫,舍命相救,以身相许。”
    如此一想,爱意更浓:“她不过是我小妾,在世人眼里,我们并不般配,甚至算不上夫妻。可是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爱妻,我会永远不离不弃。”
    他顾自你侬我侬,她却面色凝重,闪着冷眸,光着小脚,跃向门口。
    预料不好,疑心大起:“怎么,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欲舍我而去!她对夫君,分明无情无义!甚至,她没当我是夫君!天啊,她完全当我是暴君!”
    心急如焚,正欲相问,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劝阻,她已经箭一般落地。
    他偷偷望着她的小脚,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天足,美妙天成,小巧、纤细、匀称、俏丽,无一不足;腕、踝、弓、趾,肥瘦适度。但是,脚生的再美,也不能光着赤脚满地跑。”
    如此一想,心痛如锥:“我可以打一辈子赤足,我心爱的小可人儿,怎能光脚跑路?怎么?她的小脚,布满伤痕,血迹斑斑?怎么这般淘气,不顾惜自己?都怪我这个夫君,爱妻不够尽心。”
    他向地上一望,心中更是一凉:“墙角摆着两双战靴,一双蜀靴,一双吴靴。怎么,我的小妾,怎么穿着这样一双宽宽大大的吴靴!”
    盯着战靴,双目如炬,心头一紧,又是一痛,危机感陡生:“此靴来自何人?”一双贪婪的鹰眼,陡然浮现在面前,不敢深想,已是不寒而栗。
    许多话堵在心头,问不出口:“宝贝,你究竟如何战胜死神,起死回生?如何东奔西走,失陷吴营?如何浑水摸鱼,缴获军衣?如何瞒天过海,逃出绝地?如何出没此地,和我相遇?”
    她却毫不迟疑,劈手抢过小包,拎起军靴,冲出门去。
    脚步轻快,奔出门外,渐行渐远,终归无声无息,了无踪迹。
    泪水模糊双眼,他只剩默然,他只剩伤感:“千真万确,我曾对她不起,不肯为她一人,放弃万千蜀军。事到如今,千言万语,我再难澄清,如何为她伤情。千秋万载,她不会明白,她本是我的至爱。”
    此时此刻,除了伤怀,除了等待,只剩无奈。
    感谢皇天厚土,总算荷心如初,他终于等来她轻轻的脚步。
    你听,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已经转回院坝,已经奔到门口,已经迈进小屋。
    他的眼,热泪盈眶。他的心,热血奔淌。
    这一刻,他欣喜若狂。这一刻,他无限感伤。
    他从来不知,爱与恨可以交织。他从来不懂,喜与悲可以相融。
    他穿衣在床,心神巨荡,凝神相望。
    她站在门口,静默良久,闪着一双星眸,看不出喜怒哀愁。
    她保持一丈之距,右手略抬,左手横摆,蓄势一招“蒹霞遨游”;两足一前一后,待发一招“浪扼飞舟”。
    他看着她,又想笑又想哭:“看她站姿,不在进攻,旨在防守。想来,她对我百般介怀,严阵以待。”
    她终于发声,冷漠如冰:“别再装神弄鬼!速速还我弹弓!”
    闻听此言,他如释重负,不!他紧张无助。他极喜极乐,不,他极悲极苦。
    他望着她的小脚,千言万语,化做一句,极尽怜惜,极尽温和,极尽蛊惑:“青荷,冷不冷,痛不痛,饿不饿?”
    她大瞪双眼,凝神相看,不可置信,无限错愕。
    突然,她如同大彻大悟,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耳听她奔进伙房,他居然大松一口气,咬着牙,忍着痛,下了床,站起身,跟进伙房。
    他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将他那小妾,近距离放肆观瞻。
    她人在灶前,生灵活现,不食人烟,飘飘欲仙。
    一袭碧色轻罗,将那青青之荷,柔柔包裹;一根碧色丝带,随意曼挑,将那纤纤荷腰,盈盈一握。
    一张小嘴,迎着晨光,泛着珠玉的光芒,吐着沁人的芬芳。
    一双妙目,无喜无怒,灵活而懵懂,清澈而透明,如同潺潺冰泉,如涓涓溪流,不染一丝世间尘垢。
    一双睫毛,漆黑而浓密,如同蒲扇般,微微上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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