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她的眼睛忽然能够透视。你看,穿过西墙,便是一间鲜为人知的暗阁。暗阁之中,分明摆着一双战靴。
    顿时,她的一颗心,化迷茫为痴狂。她的目光,沿着赫赫战靴,顺着威威战裙,向上攀行,便惊望到一身银盔银甲,如斯叱咤;向上游走,便观赏到一副绝世身姿,如斯挺拔;继续向上驰骋,便瞻仰到一张黑脸,如斯刚毅。
    好一位帅气的少年!剑眉星目,英明神武!
    梦中虽是恍惚,更觉疑惑:“分明在哪里见过!岂止见过?何等面熟!岂止面熟?日思夜想!”
    他就是阿龙!
    不,他不是阿龙!他分明是“飞龙在天”!
    她更是惊诧无极:“这张脸,既然不属于阿龙,因何充满魔力?”怎么,他似乎在对我微笑!
    这是什么样的笑?
    笑容之灿烂,足以让百丈枯藤发芽。笑容之率真,足以让千年铁树开花。笑容之温情,足以让万古冰山融化。
    梦中,她正望得出神,少年脸上的笑容,瞬息万变。陡然间冷若冰霜。这是什么样的冷漠?足以令熔浆不喷,火山不发,霜雪暗天,冰塞寒川。
    这张脸有多冷?有了这张脸,后羿不必射日驱热逐炎。这张脸有多冰?有了这张脸,行者不必讨借芭蕉扇。这张脸有多寒?有了这张脸,嫦娥不必奔月能筑广寒。
    她耳听琴音,沉浸梦中,迷乱了心,迷昏了脑,迷糊了神:“不过是一张脸,怎会这般变幻多端?”省过心,洗过脑,正过神。仔细观,倾心品,认真看:“这张脸依然是比霜雪还冷,比冰川还寒!”
    好一条“变色龙”!
    幸而她吃一堑长一智,早已生出极强的抗体,几近无懈可击,足够对他终身免疫。不过片刻,便能抗拒琴声,驱逐魅惑,抓回清醒。一番全盘杀毒,将“飞龙在天”的影子,从记忆中彻底清除。
    为了活命,极力摆脱梦境。可是,尽管十二分小心,十二分恭敬,蜀酒却是流体,实在不肯听话,略一倾斜,竟然肆无忌惮,泼泼洒洒。
    刹那之间,酒气熏天,赛过鸣夏的臭脚。洒酒上身的青荷,在酒气熏陶之下,又是昏昏欲睡。
    知乐美人在畔,乐不可支,甚至忘了生死,禁不住心意阑珊,诗兴大发,居然妄想仿效李白,斗酒诗百篇:“美人送美酒,红肥知绿瘦。千年蜀滇黔,万古情依旧。”
    青荷心说:“茶山竹海幽,蜀宫风浪骤。无端卷争斗,无辜挨鞭抽。巴山一夜雨,难解心头恨。蜀陵一壶酒,难浇心中忧!”
    尽管心忧前路,依然忍气吞声,将这杯好容易斟满的酒,欲放知乐桌上。
    不料,知乐满面赔笑,吟诗完毕,唯恐怠慢了美人,慌忙伸手接杯。
    他接杯也就罢了,还顺手伸进青荷袖筒。这般一来,不仅阻挡她送酒的去路,还影响她把盏的准度。
    她本来双手颤颤巍巍,不甚稳当,何况,酒杯装得太满,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再一次大幅度泼泼洒洒,再一次大规模借酒浇衣。
    她心底一声悲泣:“我一个茶坊学徒,辛苦炒茶一个月,只挣银钱八百文。这身衣服,乃我全部家私。乐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害我倾家荡产。”
    她悲愤难忍,小手更是狂抖,一个不慎,整杯酒断送在知乐胸口。
    知乐也是不浇不成器,比青荷还欠抽,被淋一身酒,不怒反笑,一边整理衣襟,擦拭酒滞,一边从容不迫,自我解嘲:“蜀国之酒清兮,可以濯我心;蜀国之酒浊兮,可以濯我衣!美人之舞妙兮,可以乐我心;美人之手抖兮,可以乐我裙!”
    青荷被雪歌琴音搅得迷迷糊糊,几欲脱口而出:“知乐之诗酸兮,可以酿成醋;知乐之诗臭兮,可以熏死狗”。
    心神恍惚,虽恼知乐将她和区区蜀酒,相提并论,太没深沉。但是,她已顾不上追究,逃命要紧。事到如今,陪酒虽不尽人意,却也算大功告成。不如趁着知乐大发诗兴、其乐融融,溜之大吉。
    哪成想,她尚未起身,曼陀已抢回兵器,又是劈头盖脸打出第三鞭:“蠢才!陪酒也不会!还不重新敬回!”
    当此时,她方坐直身姿,目视前方,忽闻一股松香,登时禁不住诱惑,一双美眸,痴痴迷迷,望向对面西墙,人已恍然入梦。她的星眸,又与墙后“飞龙在天”,不期而遇。
    梦中,她对着那张冰山脸,仔细端详,以便证实“变色龙”猜想。
    果然,那张脸,凛凛的都是杀气,分明写满悔意。悔不当初,心生恻隐,引荷入蜀。悔不当初,不曾灭口,留荷成患。
    生死关头,又念起阿龙,心生伤感:“我这一世,再不能与你相知?”梦中环视,徒增一片茫然。
    失血过多,寒毒发作,沉入梦境,感触颇深:“千盼万盼,望眼欲穿,阿龙不曾出现。“飞龙在天”,背信弃义,反在眼前。”
    正在青荷半睡半醒、自怨自艾之际,曼陀的第三鞭骇电而至。
    幸好知乐反应神速,一把将她护到身前,口中笑道:“荷姑娘,你自然是美得“云想衣裳花想容”,岂止是云和花想念你,就连公主的银鞭,都想着你;公主的灵狐,更是念于你!只是不知,美人如此出神,却在想些什么?”
    青荷陡然醒转,紧皱眉头:“我在想些什么?盼你免开尊口,免我没事找抽。”
    曼陀见知乐以身相护,急忙撤手,却已来不及。银鞭抽在知乐后背,登时如同金戈争鸣,“铮铮”作响。
    青荷感激涕零,敬意油然而生:“多亏知乐功力深厚,硬接这狠辣一鞭,都不曾皱一皱眉头。这般钢筋铁骨的英雄汉,指定是最坚强的同盟军。”念及于此,更是灵光一闪:“知乐内穿锐甲,外罩锦袍,原来早有防备。英雄就是英雄,若如同我这凡人,十条性命,也都丢个干净。”
    忽觉两把利剑,从正前方左首第一列位,激射而至。她不由自主,迎刃而上,便对上一双凌厉狠绝的眼。短兵相接一瞬间,大大打了一个寒颤!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杀人于无形,害人于无影的嘉王。如此冰眼冷面,如此灼灼逼视,令她不寒而栗,只想速速逃离。
    她未及起身,嘉王已经开口:“君上,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此言一出,她只觉脑瓜顶发冷,脚底板冰凉,后脖颈透风:“适才流血过多,寒枫剧毒发作。”
    接连打过数个寒战,暗自警戒:“嘉王发难,血战开演。”
    端坐在玉阶之上的卓云,依然粉面含春,笑脸相迎:“王叔何必客气?但凡有话,无妨直说。”
    嘉王整理仪容,冷然说道:“我西蜀乃文明福地,更是礼仪之邦。蜀吴宿仇极深,如今又是蜀吴开战之际。蜀玉宫殿堂,岂容吴国奸细?”
    卓云似早有预料,不动声色,淡定一笑:“王叔!不知你所指吴国奸细,身在何处?寡人眼拙,实在看不出。”
    嘉王正襟危坐,慨然说道:“君上难道不知?适才跳采茶舞,现下为乐王陪酒之人,便是。”
    卓云闻言不怒反喜,缓缓看向青荷,暖心暖肺,微微一笑:“哦,青荷姑娘,寡人尚且不知,你是吴人?”
    青荷只觉金戈铁马动地起,风刀霜剑严相逼,连连摇头,矢口否认:“启禀君上,青荷乃南虞人,绝非东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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