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谈谈说说,没多久便已走到路的尽头。
    远远望去,一大片树林当中,两幢塔形的高楼平地而起,矗立在林中,楼里灯火通明,楼外悬挂各色彩灯,点缀得五彩缤纷,恍如在过元宵灯节。
    蒋弘武远远看到这两座被装点得灯光璀璨的高楼,便忍不住笑道:“他奶奶的,把这两座宝塔样的高楼挂满了灯笼,便像过节一样,看起来真是热闹。”
    曹大成得意地道:“这正是欢喜阁的特色之一,也是欢喜阁能在苏州上百家青楼里排名前三名的部份原因。”
    根据他的介绍,这欢喜阁的所在,数十年前原是一片广达五百多亩的桑林,原先属于高氏家族所有。
    高家三代都从事养蚕抽丝的事业,后来设有机房,雇人织换绫绸,最盛时曾有员工数百人,机杵之声通宵彻夜,织出的绸匹绫罗再经由高家经营的绸缎行销出去,每季获利极丰,成为苏州的巨富。
    无奈三代累积的财富,到了这一代,落在纨裤子弟手里,仅是短短的几年,便把祖产败光,最后饿死在城外的土地庙里,几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诸葛明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俗话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这是最好的写照。”
    蒋弘武嘿嘿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谁都不敢说会富一辈子,这是常理,有什么大惊小怪?”
    曹大成说道:“两位大人说的都是至理名言,让人儆醒,其实高家之所以败亡,还真的败在风水上。”
    据曹大成表示,这片桑林里有个金赡宝穴,如果挑对了时辰葬下先人骸骨,不到二十年便可大发,子孙并可得到庇荫,成为亿万巨富。
    二十多年前,苏州的知府姓吴,是福建人,他的尊翁那两年过世,到处寻找风水宝地要为先人下葬,却一直找不到一块好风水。
    后来他听到一位有名的地理师指出桑林中有金蟾宝穴,于是便设法找来当时高家的主人高明,商量要买十亩地。
    当时吴知府也没明说买地是为了什么,只是要刘师爷出面,许以高价购地,可是高明鉴于这片桑林都是祖产,林中除了搭建养蚕房之外,并无其他建筑,如果刘师爷把十亩分割出去,会影响种桑养蚕的业务,于是便加以婉拒。
    吴知府得到师爷的回禀之后,极为震怒,于是和师爷设下计谋,使出各种不法的手段对付高明,不仅让他一夜之间输掉城里的两间绸缎行,并且连占地十多亩的机房都在半年内卖掉。
    到了最后,这整片广达五百多亩的桑林也都落在他新纳的小妾手里,而终被扫地出门,落得个人财两空。
    他所纳的那个小妾刘氏,原来便是刘师爷嫡亲的妹妹,原先的设计便是取得整片桑林的产权,不过桑林刚一到手,吴知府还没来得及把先人的骨骸迁葬,便已死于任上,而刘师爷也莫名其妙的暴毙,于是这桩抢夺风水宝地的事情就此结束。
    刘氏后来嫁给一个卖茶叶的田姓商人,生了两个女儿,这座双塔形的高楼就是在田姓商人手里建成的,不过高楼建好之后,没有多久这对夫妇便相继撒手西归。
    当时,田家两个女儿都因遇人不淑,一个被弃,一个不堪夫家虐待而逃回故乡,于是两姐妹便靠着这两幢楼经营起青楼来……
    蒋弘武听完曹大成的一番叙述,笑道:“由此可见风水之说无凭,再好的风水也敌不过官府的力量!枉那姓高的家伙,取了个‘高明’的好名字,却不见得怎么高明,不然又怎会接二连三的中了刘现爷的圈套,把偌大的一片祖产败掉?”
    周大富搭腔道:“蒋大人,不单单这样,高明他老子叫高道德,其实道德一点都没有,为富不仁,一肚子坏水,一生娶了十七、八个小妾,却只得高明这个独子,故老传说,他这个儿子还是第五个小妾怀有身孕被他强娶过来的,其实也不是他的儿子!”
    蒋弘武斜睨了他一眼,忖道:“我看你这个家伙,名字虽叫大富,虽是富商,却只生了三个女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显然也不见得比高道德好到哪里去!”
    诸葛明道:“天下间名不副实的事太多了,又何止这一桩?依老夫的看法,这幢欢喜阁虽然名为欢喜,其实对许多人来说该称为伤心楼才对!”
    蒋弘武抚掌笑道:“诸葛兄说得不错,对于那些在欢喜阁里倾囊卖笑,最后却落得床头金尽的嫖客来说,这幢欢喜阁正是伤心阁!”
    曹大成干笑一声,道:“两位大人,这欢喜阁的取名,是按照两位田姑娘的名字而定的,因为她们一个叫欢欢,一个叫喜喜,所以这幢楼便取名为欢喜阁了。”
    蒋弘武大笑道:“他娘的,原来这幢楼还有这么个典故,我真是头一回听过,想必那位喜娘便是田二姑娘喽!”
    曹大成点头道:“大人说得不错,欢娘和喜娘开始经营养蚕抽丝的工作,却因为是十足的外行,不但没赚到钱,三年不到的光景,还逼得把五百多亩的桑林卖掉了一大半,只剩下这幢楼房和一百多亩桑林,后来无计可施,只得找小人一起经营青楼,那时欢娘看上个从福州来的商人,于是把一半的产数让给小人,嫁到福州去了,所以这座楼我有一半的产权。”
    诸葛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周老丈说你是欢喜阁幕后的老板,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们说话之际,已经来到双喜阁之前,但见大门敞开,高墙之前站有二十多名衙役守卫着,显然这些差人都是奉王正英的指示,来此替蒋弘武和诸葛明等一干官员护卫安全的。
    敞开的大门边,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绸衣花裙,头梳盘龙髻的标致女子,她长得一张瓜子脸,五官小巧而细致,脸上薄施脂粉,在灯光下映照得恍如姑射仙子一般,让人颇有惊艳之感。
    曹大成对蒋弘武和诸葛明道:“禀报两位大人,这位便是田喜喜姑娘,欢喜阁的阁主了。”
    蒋弘武斜眼一睨,但见除了喜娘领着八名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恭立门口,她的身后还有十六名龟奴和保镖护院束手躬身而立,看来迎宾的排场摆得极大。
    他笑着对诸葛明道:“诸葛兄,我逛过上百家妓院青楼,从没见过有这么年轻的老鸨子,看来曹兄若不说出来,我还当她是楼里的姑娘呢!”
    诸葛明笑道:“蒋兄莫非也对喜娘有意思?不过恐怕曹兄不会肯吧?”
    曹大成惶恐地道:“小人一向把喜娘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子一样,我们之间是纯粹的合伙人关系,绝无任何苟且之事。”
    他咽了口唾沫道:“不过,如果大人对喜娘有兴趣的话,小人可以替大人穿针引线。”
    蒋弘武大笑着拍了曹大成的肩膀一下,骂道:“去你娘的穿针引线,老子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还用得着你来拉皮条吗?老曹,你可太小看我蒋某人了。”
    曹大成被他在肩膀上拍了一下,骨头已酥了三分,再被他一骂,又酥了两分,最后听他称自己一声“老曹”,简直全身都已酥软,弯着腰,仰顾蒋弘武那张狭长的马脸,只觉得那是世上最可爱的一张脸了。
    他谄笑道:“蒋大人英明神武,阳刚豪勇,自然是脂粉界里的超级杀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人失言了,该掌嘴!”说着,便轻轻的掴打自己的脸颊数下。
    诸葛明见他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大套,不禁皱起了眉头,忖道:“这小子,亏他还是苏州城的富商,怎么拍起马屁来,这样没格调,连蒋大人都变成脂粉界的超级杀手了,真他妈的胡扯。”
    他斜睨了蒋弘武一眼,只见这位锦衣卫的同知大人睑上的刀疤泛起红光,满脸得意之色,显然对曹大成的这番话极为受用,忍不住暗笑:“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蒋大人虽然深明吹、拍之理,自己却还是将这个胡说八道的阿谀之词当成真话,也真是好笑!”
    他看到蒋弘武得意的样子,也没加以说破,只见蒋弘武搂着曹大成的肩膀,笑道:“老曹,你他妈的真是胡说八道,老子什么时候变成脂粉界的超级杀手了?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奶奶的,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呢!老子横行青楼,靠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不是这张脸孔,说实在话,老子每回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这张马脸,都恨不得把镜子砸烂……”
    此言一出,原本那些捂着嘴忍住笑的东厂番子和五名商人,全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褚山和褚石两人笑得更是大声。
    长白双鹤互望一眼,李承中笑着道:“蒋大人,你英明神武,阳刚豪迈又不是敷粉潘安,单靠一张脸来骗女人,何必在乎容貌的美丑?”
    “对!”蒋弘武笑道:“就如承中所说,老夫年纪也有一大把了,一生豪勇好斗,身经大小战役八十多次,杀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还在乎相貌的美丑?所以我每回都手下留情,没把铜镜给砸了。”
    说说笑笑之际,他们已走到欢喜阁大门之前,那些站立在大门两侧的二十多名衙门差人一见蒋弘武等一行人,立刻便跪倒一地,朝他和诸葛明跪着磕首行礼。
    那领头的一名官差磕完了头,恭声道:“小的们见过诸位大人,恭请诸位大人福泰安康。”
    蒋弘武挥了下手,道:“起来吧!”
    他侧首对曹大成道:“老曹,你吩咐喜娘,等一会每位差人都赏给二两银子,慰劳一下他们的辛苦。”
    曹大成忙不迭地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他走到喜娘面前,大声地道:“同知大人的命令,每位值勤守卫的官差,犒赏每人二两银子,喜娘你听到了?”
    喜娘恭声道:“大人的命令,奴家已经听到了,这就派人去办。”
    她立刻转首朝身后的一名绿衣女子吩咐了两句,那个女子应了声,毫不迟疑地走进门里,唤了一名体形魁梧类似护院保镖的壮汉一起进楼去取银两。
    那些衙门差人本来听到蒋弘武的吩咐,全都站了起来,领头的那个差官听到蒋弘武尚有赏赐,喜出望外地再度跪下道:“小人张得标,代表下属二十四位兄弟,谢大人赏赐!”
    那些差人一见张得标跪下去,也全都跪满一地,一起开声道谢,因为当时衙门差人的待遇极低,一个当差的衙役,本职薪俸每月还不到二两银子,靠的全是凭仗着这个职务去捞油水,才能过着较好的生活。
    譬如说看守牢房的狱卒,靠的便是犯人家属孝敬的澧数作为外快收入,而巡街的差人则是靠的商家店范每月孝敬的月份钱增加收入。
    至于查案的巡捕,则因大权在握,可把案件搓弄于手中,往往便可从苦主或凶手家属手中得到贿赂,而操弄案件的大小。如果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么第一关便是这些查案的捕快了,若是给的钱多,捕快自然会手下留情,否则立刻便可将人逮住,关进牢里,到时候上下打点,花费的更大。
    所以做一名差人,凭着自己的职务不同,有各种不同的方法可以捞外快,当然,油水最多的地方,还是一些赌场、妓院,这种地方最怕官差上门,所以付出的份子钱也最可观了。
    不过总结起来,这些基层的差人,每个月分配到的外快,也不过一两多银子而已,大笔的银子是由知府以下的各级官员分配,轮到这些最低等级的基层差人手中,也算是极为微薄了。
    所幸当时物阜民丰,江南一带的物价极为平稳,一个三口之家,每月的开销,撙节一点,有个六、七钱银子便已足够,小康之家如果稍为奢华一点,吃穿讲究些,大约二、三两银子便可定够一月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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