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
    就是最大的安民之举。
    一旦有了偏移,定然会激起人心不满。
    再一遇到有心人去挑唆,秦地内部很容易发生自乱。
    当年逐客令下,秦国就发生了不小动乱,当时主要影响的是官吏,眼下影响的可是关中数百万人,这若是再爆发一次动乱,那影响可比逐客令时要剧烈的多。
    若是波及到了军心,那更是乱国之举。
    想到这。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恼怒。
    他眼下已反应过来,当时给自己说这些的官吏,多半不怀好心,亦或者是私心过重,想让自己代为传话,将这些消息传到朝中,继而让朝廷给老秦人予以优待,而这种优待往往会先落到官吏身上。
    为谋求自己加官进爵,全然不顾朝廷死活。
    这人当真该杀!
    扶苏难得浮现一股杀意。
    扶苏脸色的变化,嵇恒自看在眼中。
    他微微摇头,扶苏对其中利害并没看透,不过他也不想多说。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戾气,作揖道:“除了关中青壮缺失严重,我在巡走地方时,还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黑恶情况。”
    “官营作坊铸成的农具质量很低。”
    “我在泾阳时,起初并未察觉,还是在离开时,见田地间有妇人抱怨,好奇之下去询问,这才知晓到其中黑恶。”
    “官营作坊生产的农具根本支撑不起一次春耕。”
    “稍加耕作,就容易断裂。”
    “我最初在听闻这些抱怨时,只以为是这妇人买到了不合格的铁器农具,但在细问之下才知,官营的农具大多都是这般质量,那些耒耜我更是亲眼去看过,表面十分的粗糙,硬度还不如寻常石制的。”
    “大秦对农具十分重视。”
    “铁制农具坚硬锋利又轻巧,可以极大提升耕种效率,一直为朝廷推广,这些年地方也渐渐淘汰了原本的木制、石制或者骨制,转而使用起了铁制,这也是为何大秦口赋这般重,民众尚且还能勉力维系的原因。”
    “地方的粮食产量是有一定提升的。”
    “这也是铁器的效用。”
    “大秦的生铁产量一直都不算高。”
    “即便如此,大秦每年生产的生铁,除了供给军队,大多都用在了农具上。”
    “为的就是给民提高耕种效率。”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官府提供给民众的铁器会这么粗劣。”
    “几十万钧的生铁就铸出了这些破烂?!”
    “简直是丧心病狂。”
    说到这。
    扶苏双拳紧握,眼中满是愤怒。
    他是真怒了。
    若大秦的锻造技术就这般粗糙,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大秦的锻造技术远比展现的要好,大秦还施行的‘物勒工名’制,这般粗制滥造的农具,只要为官府发现一次,理应直接给予处罚,追究他们的诈巧之情。
    但官府并未惩治过一次。
    足见其中黑恶。
    只是在愤怒之后,扶苏不由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是官府失职,但在栎阳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官府并未失职。”
    “究其根本是官府标准的问题。”
    “大秦铁制农具的标准,已近三十年未做过改变,官府对铁制农具的标准,用的还是三十年前的标准,整整三十年,大秦的铁器制作工艺早就不知提升了多少,却还用着过去的标准,这又岂能制造出精良的铁制农具?”
    “我曾去询问过原因。”
    “一方面大秦的工匠是‘工’籍,几乎都是世袭。”
    “大部分工匠都不会选择将自己的技术倾囊教授给外人,而工匠本身又分外强调专业技术跟实践经验,一旦优秀工匠的后人没有父辈那般的能力,铸造器物的质量自然会下降。”
    “为了避免自己后人考核不过,继而受到官府的责罚,故这些工匠一直维持低标准。”
    “二来官商勾结严重。”
    “大秦的冶铁业并不算先进。”
    “为了满足天下需求,也为了更好推广铁制耕具。”
    “朝廷便特许商贾参与经营。”
    “因为官营铁制农具质量低下,几乎用不了多少次,就会出行一定程度的损坏,严重耽误农时,地方黔首只能选择购买商贾的高价农具,商贾过去就借此赚取暴利,而朝廷负责监管的啬夫官员,很多都为商贾贿赂,故对官营情况视而不见。”
    “任由一群备位充数的人充斥着官营作坊。”
    “决口不向上禀告提高标准。”
    “眼下铁制农具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官营的铁制农具,质量低下,但相对价格低廉,而商贾的铁制农具,质量更高,只是价格更昂贵。”
    “而今关中缺少青壮,只余一些老弱妇幼,若不用铁制农具,根本耕种不完田地,所以地方民众只能买铁制农具,而买官营的难堪大用,商贾的难承其昂贵,因而地方民众对官府始终是怨声载道。”
    “而像铁制农具之类的情况,在整个手工业不知多少。”
    “实在是触目惊心。”
    扶苏铁青着脸,面色很是阴沉。
    他身为大秦长公子,面对如此黑恶,岂能不闻不问?
    大祸已经显出端倪。
    不察觉则已,既已察觉,任何能无声无息?
    若听任官商勾结,任由地方继续盘剥,长此以往,民心根基岂会不丧失?
    正是了解到这么多黑恶,扶苏才这般坐不住,一回到咸阳,再给始皇上了奏疏后,立即忧心忡忡的来找嵇恒了,他若不将这些信息说出,心中实在是憋的难受。
    安静稍许。
    嵇恒终于说话了。
    “手工业的确有很多黑幕。”
    “也急需解决。”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官吏跟商贾不同,商贾逐利,他们想将商品高价贩售出去,只能尽可能提高商品质量,而官府不然,官吏只起监督作用,相对于借此让民众获利,他们更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自己任职内,不出现大问题,一切照旧是最好。”
    “秦廷这些年过于关注大政,却是疏忽了对底层的关注。”
    “继而给了官吏上下其手的空间。”
    “其中大秦严格的‘工籍’便是问题所在。”
    “将门虎子,虎父犬子,这两种情况一直更替发生,严格限制民众的户籍,一定会阻碍技术的进步和发展,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算你上书提高各项手工业的检测标准,最终依旧会重演今日之事。”
    嵇恒似想到了什么。
    补充了几句。
    “另外不要过于抬高制度的作用。”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
    “活人又岂会真被一个死的制度束缚住?”
    “只要利益足够大。”
    “任何制度都会被破坏的。”
    “对于一切涉及底层的制度,在初期往往都对弱势一方更公平,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制度只会越来越偏向强势的一方,因为到了后期,每个制度下都会形成一批利益相关的利益集团。”
    “这些人就如你方才说的‘啬夫’,他们在这个制度下谋利,本能的就会维护自身利益。”
    “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
    “唯一能做的,就是隔段时间清理一遍。”
    “避免真的尾大不掉。”
    说到这。
    嵇恒目光微闪,道:“或许让底层民众参与监督也是个办法。”
    “不过这个办法操作性不高。”
    “情况也难料。”
    嵇恒没有就此多说,继续道:“眼下大秦的腐化这么严重,某种程度其实是依托于世袭工籍,工匠一脉相传,他们跟官吏一直打交代,时间长了,自然会攀上交情,因而想有力避免这种情况,除了定期对官吏进行清理,还要打破当前的世袭制。”
    “让其他户籍的人也能为工匠。”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无尽,也是富有想象力的。”
    “唯有让底层民众参与进来,尽可能激发民众的才能,才能推动手工业始终向前发展。”
    “眼下还难以做到这种程度。”
    “另外。”
    嵇恒顿了一下,道:“大秦开国已九年,但在很多生产技术方面,却出现了一定停滞,除了工匠懈怠,官商有意压制,跟大秦的皇室其实也有脱不开的干系,甚至于大秦的皇室才是主因。”
    “大秦皇室太贪了!”
    一语落下。
    扶苏却是当场愕然。
    大秦皇室是过于关心大政,有些疏忽了底层,但何曾限制过技术提升?
    扶苏满眼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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