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最终历史的真相如何,秦人近三百年铸洒的血与泪,终于换来了中原王朝的承认,也正式作为一个新兴的诸侯国登上了历史舞台。
    回溯着秦人建国的过往。
    扶苏不禁喟然一叹,大秦建国实属不易。
    在经历了断姓绝祀后,被彻底阻隔于中原之外,秦人并未就此放弃,一直在尝试回到中原,而在几近波折,甚至是几次遭遇算计后,终于在周王室威望尽衰时抓住了机会,重新回到了天下人的视野。
    扶苏起身,朝翟尤行了一礼,躬身道:“多谢先生替我等补齐史料。”
    “伯秦拜谢。”
    翟尤起身,还礼道:“上吏言重了,我翟氏本为宗室之后,而今朝廷有心勘录秦史,我自当倾囊相授,不过我翟氏知晓的东西并不多,等到襄公建国后,国都迁到了汧邑,我翟氏并未跟随过去,因而对后续之事了解甚少。”
    “也实不敢再开口,还请上吏恕罪。”
    “无妨。”扶苏笑道:“先生所讲,对我等修补史料很有作用,岂敢再贪图更多?”
    随即。
    扶苏顿了一下,突然道:“不知先生对大秦眼下是何看法?”
    一语落下。
    翟尤整个人一愣。
    他面露一抹难色,道:“大秦眼下如何,我一乡野之人,哪知道这么多。”
    “上吏还是莫要取笑我。”
    扶苏面色肃然,丝毫没说笑模样,拱手道:“我是真心求问,从咸阳一路过来,我沿途也看到了不少,也听到了不少,大秦目下地方过的很是贫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潦倒,你乃嬴姓后人,也是大秦宗室旁支,理应对我等说些实话。”
    “我们也需深入了解地方。”
    翟尤面露凝色。
    他狐疑的看了扶苏等人几眼,沉吟道:“你们不是丞相府下勘录史料的吗?为何要问地方的事?”
    扶苏面色如常,缓缓道:“大秦立国已有九年,新政推行也有数年了,朝廷却也想知晓新政下,底层民众的生活情况,我等虽主要负责勘录史料,其实也有暗访地方实情的职能。”
    “哦?”翟尤目光闪烁。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猜到了扶苏的想法,补了一句道:“这是长公子的授意。”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公子高等人则面色微异。
    他们看了翟尤一眼,又看了看扶苏,忍不住垂下头,避免让自己露出异样。
    “长公子?”翟尤心中一惊,不疑有他,感叹道:“长公子果真是心怀仁义,体谅天下黔首。”
    “既是长公子想知道,我翟尤又岂敢不说?”
    “我对其他地方不知道,但秦亭的黔首过的如何,我还是知晓一二的。”
    “苦!”
    “苦?”
    翟尤点头道:“就是苦。”
    “非是一方面的苦,而是各方面的苦。”
    “各位上吏沿路走来,也当看到了一些,田地间男丁稀少,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在耕种,我若非有个好家世,父曾是乡啬夫,或许跟其他黔首无二样,就算如此,这几年也没少服徭役,只是时间相对会短一些。”
    “秦亭人口不算太多,只有四百来户,但整个亭里,青壮男丁却不足百人。”
    “这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翟尤长长叹气一声。
    扶苏也默然。
    胡亥凝声道:“真有这么苦?”
    翟尤冷冷的看了胡亥一眼,冷声道:“我岂会在这上面说假?”
    “亭里各户的男丁,被征发出去两至三年了,根本不知归期,朝廷口赋还年年增加,农耕、秋收、织布等都压在老弱妇孺身上,这几年得亏一直风调雨顺,若是遇到旱灾,暴风雨,涝灾,蝗灾等,地方不知会死多少人。”
    “也得亏长公子仁厚,管了一下盐铁,让盐铁价格降了一点,不然地方的怨念只会更大。”
    “但黔首获益的其实也不大。”
    “压在地方黔首身上的缺青壮、高口赋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解决。”
    翟尤顿了一下,也是大着胆子道:“周因失宗周而衰,秦若失秦人之心,恐也会重蹈覆辙。”
    “我知道此话不当,但身为嬴姓后人,却也不愿大秦覆灭。”
    “唉。”
    翟尤再度长叹一声。
    “多谢先生相告。”扶苏诚恳的一拱手道:“我定会将此话转告给长公子,大秦这些年的确有些用民过甚,但朝廷眼下已有所察觉,在后续一段时间,朝廷会逐渐做出改变。”
    翟尤道:“希望如此吧。”
    扶苏又问了翟尤几句,翟尤也如数回答了。
    而后翟尤离开了。
    扶苏望着翟尤离去的声音,沉重的叹息一声,室内其他几位公子也人人默然,一股沉重压抑的情绪,笼罩了这个亭长室。
    扶苏站起身,沉声道:“翟尤所说,恐还有收敛。”
    “地方的情况只怕更为严峻。”
    “大秦眼下已没有退路,就算陛下想停下,恐也难以调头,我分明知晓这么多,却是没有任何施为。”
    扶苏转悠着。
    室内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多时。
    时岳进来了。
    嵇恒淡淡道:“时亭长,秦亭相关的史料已补正,等会我等便会离开,多谢时亭长招待。”
    时岳豪气道:“都是分内之事。”
    “诸位上吏不嫌弃就行。”
    嵇恒笑了笑,突然道:“时亭长却是管理有方,一直屈居亭长之位,实在是有些屈才了,等这次回咸阳,我等定向朝廷举荐时亭长,到时时亭长或许还能得一些擢升,不过我等人轻言微,恐对时亭长的帮助有限。”
    “但一定会尽力而为。”
    时岳脸色微异,沉吟片刻,苦笑道:“多谢上吏抬爱,不过我时岳就一微末小吏,实在不敢劳烦上吏为我请功,也实在无功可请,而且我自小就在秦亭,早已习惯待在这里,换个地方,恐还有些不自在。”
    “也多谢上吏看重,只是实在没必要。”
    闻言。
    扶苏眉头微皱,疑惑道:“时亭长之才,见微知著,管十里之民井井有条,还能将乡里繁琐之事,都处理的很是妥当,只做一名微末亭长,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时岳却摇手道:“上吏见识。”
    “人各有才,我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但再往上,恐就难了。”
    “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
    “只能管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这还是秦亭父老乡亲给面,若是换到别处,恐会是一团乱麻,眼下能继续为秦亭亭长,下吏实在就已知足,也实在不敢再生出野望,还请上吏见谅。”
    扶苏深深的看着时岳,眼中露出一抹不悦。
    嵇恒看了时岳几眼,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时亭长倒是对自己很了解,不过眼下大秦时局动荡,秦亭乃秦扎根的地方,却是不适合轻易变更官吏,由时亭长继续担任,倒是最合适不过。”
    “不过等日后天下稳定,朝廷需要,时亭长依旧还是会高升的。”
    “只希望到时时亭长不要推辞。”
    闻言。
    时岳面露感激之色,连忙道:“时岳乃大秦官吏,若朝廷需要,绝不敢推辞,但正如上吏所言,眼下秦亭事务繁重,我却是脱身不得,这才不得不推辞。”
    “望上吏成全。”
    扶苏看了嵇恒一眼,却也没有再说。
    见状。
    时岳道:“时值晌午,还请上吏在秦亭多待一会,等吃了午食再走也不迟。”
    “下吏这就下去准备。”
    说完。
    时岳朝扶苏等人一一行礼,快步离开了亭长室。
    等时岳彻底走远后,扶苏才蹙眉道:“嵇先生,时岳是一个能者,为何嵇先生不愿他升职?”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升职?他愿意升吗?”
    “不愿意。”
    “时岳是一个聪明人。”
    “他在秦亭是有实权的,一旦升迁上去,能不能有实权尚且两说,而目前郡县上面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他若突然被提拔,势必会挤掉其他官吏的位置,到时恐会得罪不少人。”
    “你轻飘飘的一句提拔,但他却要耗费无数心力。”
    “若是大秦局势安稳,他恐是乐于被提拔,但如今局势扑朔,贸然被提升上去,实是得不偿失。”
    “利弊权衡。”
    “继续维持原职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我是时岳也会如此。”
    “眼下的大秦,并不足以让自己卖命,继续为大秦效力,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已低于对自己的害处,只要稍加权衡,就很容易做出选择。”
    “板荡识忠臣,国危思良将。”
    “但一个国家是不能主动将自己置于危难,然后再从中择选出忠臣良将的,而当是在日常中不断提拔重用忠臣良将,让他们始终跟国家站在一起,唯有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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