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芜坐在花房里,花房四周墙壁是用琉璃制成,房内的地下埋了地龙所以并不冷,贴墙放置着成排的木架,上面都是花匠细心培育的名花贵种。
    远远的,殷芜看见茜霜领着个人往花房这边来,她心如擂鼓,想要站起身看得清楚些,却怕被花房外的守卫看出端倪,便只能端坐着,看他一点一点地走过来。
    终于,人走到了面前,他低头行了个神教臣民参见的礼,声音有些低沉,“草民拜见圣女,愿圣女福寿无穷。”
    “起身坐下吧,我……我听闻梨溪镇的糖人很好,所以寻你来给我捏个糖人。”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颤,只能极力控制着。
    他的动作很缓慢,似乎不良于行,起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才抬起头来。
    很瘦的一个中年人,皮肤微黑,双目却明亮如星。
    许是血脉联系实在神秘,殷芜莫名生出一股心酸委屈之感,眼睛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慌忙偏过脸抹掉眼泪,平复心绪后搜肠刮肚只问出了一句:“你好吗 。”
    郁岼侧身从身旁的担子上寻出烧糖的铸铁小锅,又点燃了泥炉内烧了一半的余炭,开始熬糖。
    “我一切都好,前些年虽受了伤,如今也已养得差不多了,你母亲去世后,我曾想将你救出来,但黎族多年来离散四处,势单力薄,都未能成事,你莫要怪我。”
    “我知道,并没有怪你,”殷芜有许多话想说,可知道黄斌很快便会回来,便将这些话都忍下来,只挑紧要的说,“我从百里息口中得知你的事,他已查到你了,往后行事更要小心,不要动百里息,暂时也不要动百里崈,我要的不止是百里崈的命,更要神教灰飞烟灭,郁宵在我这里,暂时我也不准备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多一人知道你,你就多一分危险,此行去镜明山我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
    郁岼是郁宵同出一宗,算来郁岼是他的族叔,殷芜算是他的堂姐。
    郁岼正搅弄糖浆的手一顿,抬起眼来看殷芜。
    她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不管眉眼还是身形都很像殷臻,却又比殷臻少了些沉郁之色,眉眼也更柔和一些,花房内虽不冷,她却依旧披了一件秋香色的披风,像是清晨偷偷钻出水面的一株新荷,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坚韧。
    这一抹坚韧像极了殷臻,只是殷臻的坚韧最终被摧残殆尽了。
    郁岼心中像是被一场暴雨淋过,眼底微红,父女二人静静对视。
    “神教赦免黎族后我曾派人去查,虽不知其中细节,也曾猜想或是你的作为,只是不敢贸然来见你 。”郁岼率先移开眼,继续低头去搅弄铸铁小锅内的糖浆,“我怕你被神教养成了迂腐教条的傀儡 ,好在……你没有。”
    他顿了顿,用手试了试糖浆的温度,开始捏糖人,“这些年我到处营救联络族人,如今手下尚有几千族人可用,你若有事需要我做,吩咐茜霜便是,我信你如同你信我,但无论何时你首先要保全自己。”
    殷芜道一声“好”,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同郁岼说了,郁岼有时问上一两句,时间过得很快,郁岼捏好了一个糖兔子,并不精巧,但却自有憨态,他递过来,微哑的声音道:“捏的不好,圣女拿着玩罢。”
    *
    黄斌跟着那小厮往外走,逐渐离开了主道,竟似要往城外的样子,原本油煎火烹一般的心却渐渐冷静下来,他虎目盯着那小厮的背影,忽然伸手抓住那小厮按在地上,怒喝道:“你到你卖弄什么玄虚,若不说实话,今日就将你的两条膀子卸下来!”
    那小厮疼得“哎哎”大叫,眼看是瞒不过去了,只得大喊求饶道:“大人饶命,小人只是收了别人的银钱来传话,还请大人听我一言!”
    “快讲!”黄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时间却不知是哪里要出变故。
    小厮于是将如何在街上遇到了人,如何收了银钱之事如实道来,最后道:“那人让我告诉大人,大人的妹妹确实被他所救,如今很安全,他所图不过钱财,只是怕收了大人的银子没命花,所以要想个稳妥的法子交接银钱,所以这段时间就请大人准备一万两现银,随时等他来取。”
    “那人在哪里?!”黄斌手上用了力道,那小厮受不住疼得人都要昏过去,却实在是吐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一个念头却忽然从黄斌的脑海闪过——坏了!圣女那里要出事!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似是故意要将他调离一般,黄斌再没有时间同那小厮啰嗦,转身夺了一匹在街边栓着的马便往回赶,到了府门未等马停便已跃下,大声问门口的潜龙卫:“圣女那里如何?!”
    门口守卫被问得一愣,尚未来得及回答,黄斌已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及到了内院,见院内一片安静,心中正犹疑,怕是自己多疑了,便见茜霜从屋内出来,黄斌忙叫住她,“茜霜姑娘留步。”
    “黄统领有何事?”
    “圣女可在里面?”
    茜霜皱了皱眉,似有不解,“圣女自然在里面,黄统领可是有事要见圣女?”
    黄斌犹豫了片刻,心中还是不安,“不知圣女是否安寝了,还请茜霜姑娘帮我通传一声。”
    “统领稍候。”茜霜转身入内。
    一盏茶后,门打开了,圣女神色有些倦怠,头发也散了,“黄统领有事?”
    亲眼看见殷芜并无异常,黄斌才终于放下心来,只说了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安排便告退,往外走时还听见茜霜小声抱怨:“这黄统领真让人摸不到头脑,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说不行吗,非要这时候来,赶了一天路本就够累了……”
    后面说了什么因走远了便听不清了,但黄斌却并不在乎这几句抱怨,他出了院子,叫了门口守卫过来,问道:“圣女住进院子后可发生过什么怪事?”
    守卫挠挠头,回道:“没什么怪事发生,只不过是打发厉晴去外面采买了些东西,又叫了个货郎来捏了糖人。”
    “货郎?什么样的货郎?如今人在何处?”黄斌才消下去的疑虑再次卷土重来。
    “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腿脚似乎不太好,捏完了糖人便被咱们的人送出去了,只是不知家在哪里,若要寻怕是得费些功夫。”此次随行的潜龙卫皆是精锐,见黄斌神色严肃,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出来。
    “不必了。”这次事情虽然蹊跷,但他已亲眼看见圣女安好,再追查下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反而耽误了行程,只是那给他报信的人却不能放过,若真为了银钱还好,只怕所图不止如此,于是又寻了两个心腹来,让暗中跟着那报信的小厮,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之后几日,一切顺利,殷芜偶然见了什么新奇物,便让厉晴和茜霜去买来,眼见离镜明山越来越近,黄斌心底那点疑影也渐渐散了。
    这日傍晚终于到了镜明山脚下,因过两日要做祈福庆典的缘故,山脚下亦有许多要修葺的栈道台阶,所以远远便看见人来人往忙碌纷纷。
    忽有一队人骑马而来,众人抬头望去,见为首之人身着白袍,身姿飘逸,仿若不可攀折的仙人,正是神教大祭司,众人纷纷下拜。
    那道白影越过匍匐在地的众人,直奔着殷芜这边而来。
    两人已有十余日未见,隔着纱帐,殷芜看着那道白影越来越近,最后连人带马停在车畔,黄斌上前复命,百里息虽听着,却垂眼看向纱帐,隔着薄薄的一层纱,殷芜对上了他的眸子。
    依旧是一双无喜无悲的眸子,甚至因为他的神色太过孤清,让人心生畏意。
    殷芜虽然跟他已十分亲近,但也经常对他生出莫名的畏惧之意,殷芜猜想应该是自己心虚的缘故,一直算计他,如何能坦然。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百里息打马同马车并行,一路顺畅,天黑时入了镜明山行宫。
    殷芜有些困倦,头靠在车壁上,正迷糊着,马车晃动了一下,睁眼便看见百里息正半蹲在她面前,伸手正探向她的裙下。
    殷芜头脑尚迷糊着,一只微凉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脚踝,她瑟缩了一下,到底没把脚收回来,只是有些不快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嘟囔道:“还在外面呢,你做什么啊。”
    百里息捏了捏她的脚踝,并未抬头,淡淡道:“这院子此时只有你我二人,厉晴说你昨日下马车时扭了脚。”
    车厢狭小,他蹲在殷芜面前,周遭都是他身上的清冷气息,殷芜因才见了郁岼,心中有鬼,便觉得他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压迫感,又加上此时两人挨得极近,姿态暧昧,只觉心如擂鼓,有些窘迫地推了推他的肩,“只是扭了一下,如今已经好了,你起来。”
    她说着便把足往后缩了缩,百里息也检查过确实无事,便由着她收回了脚,却并未起身,只是将身体微微后撤,慵懒闲散地行了个礼,淡声道:“镜明山祈福事宜均已准备妥当,不知圣女可还满意?”
    殷芜不知他是何意,若说认真,他这闲散的样子实在不像话,若说不认真,他琥珀色的眸中分明定定看着自己,但这马车殷芜是真有些待不下去,也不管百里息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敷衍道:“满意满意,大祭司做得好,圣女我非常满意。”
    她说着便想下车,却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
    “既是满意,便请圣女恩赏。”
    第50章
    殷芜人被禁囿在小小的车厢角落里, 面前的百里息慵懒靠在车壁上,眸中似藏了无边的星月风光,一只手摊在她眼前要恩赏。
    车厢内有些热, 殷芜身体往后靠了靠,依旧觉得两人的距离太近,只能努力绷直了身体, 道:“大祭司辛苦,回去后库房中的宝贝随便大祭司挑选。”
    男人嗤笑了一声,那只手轻轻捏住了殷芜的下颌,身体微微前倾,身体几乎与殷芜贴在一起,贴着她耳际道:“库房里哪有什么宝贝, 圣女才是难得的珍宝。”
    殷芜踢了他一下, 佯装嗔怒, “胆大包天,竟敢觊觎圣女!”
    两人分开十余日, 百里息体内的缠骨酥发作愈发频繁,每至子时便觉浑身如同蚁噬,那股麻痒连冰冷的山泉水都无法稍稍缓解, 似乎只有殷芜能解脱他的痛苦, 此时她终于在他面前, 自然忍不住想先要些甜头尝尝。
    这一尝便是一炷香的时间, 若不是顾忌殷芜舟车劳顿,只怕一炷香的时间也停不下来。
    马车内的嘤咛求饶声终于停下,安静了片刻, 车帘从内掀开,百里息抱着殷芜下了车,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微乱的鬓发昭示着方才的放纵旖旎。
    两人入了寝殿,百里息将殷芜放在床上,垂眼看她,见美人侧着头,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颈侧红痕更加晃眼,腹内忽然春潮又起,然则实在有事未竟,只得将那股异样压下去,转身唤了厉晴和茜霜入内服侍。
    临走前还对殷芜道:“沐浴后安寝便是,不必等我。”
    这话是当着茜霜和厉晴说的,两人的关系虽不是秘密,但如此这样的叮嘱倒像是夫妻一般,殷芜面皮薄,实在有些消受不住,便别开头没应声,本以为百里息应已离开了,谁知抬头便见他那双清冷的眸子。
    他俯身,似未发现殷芜的窘迫,轻声道:“你一路乏累,不必等我回来,先安寝。”
    殷芜险些气绝,胡乱嘟囔了一声“知道了”,余光看向茜霜和厉晴木头一般杵在那里,似聋了一般,偏偏心知两人分明都听见了,心中愈发的气恼,只想让百里息快些离开,于是推了推他的胸膛,催促道:“知道了,你快快去吧。”
    她耳边隐约听到了一声轻笑,抬头却见百里息已转身出了门。
    他是不是在故意调戏她?!
    大祭司调戏圣女,真是带头作乱!
    *
    殷芜所住的地方是镜明山的行宫,也是镜明山最高的所在,她未到时里里外外便已收拾妥当。
    茜霜服侍殷芜沐浴,自然看见了殷芜脖颈肩膀上那些多出来的暧昧痕迹。
    “圣女,若所谋之事成了,大祭司那里……应该如何处置?”几日前郁岼已经告诉她,往后所有行事都听殷芜安排,殷芜便是她的主子,茜霜心中担忧此事,便忍不住问出口来。
    少女墨发似藻,玲珑娇美的身子完美无瑕,只是眉间似有愁绪,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头抵在桶壁上,半晌才闷声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伤他,只是终究是我利用了他,对他不住。”
    茜霜取了一块棉帕擦拭她的长发,轻声道:“若细究起来,大祭司还是黎族的恩人,主上也说不会动他,只是若他将来知晓圣女之前的利用,只怕会由爱生怨,届时若是不肯原谅圣女,圣女该如何自处?”
    殷芜实在身心俱疲,却知茜霜所忧不假。
    “大祭司孤星照命,七情淡薄,即便此时对圣女有几分好,只怕知晓真相后必会反目成仇,圣女切不可耽于情爱,到时抽身不能,反伤己身。”茜霜声音温和,让人听了很是熨贴,“我们的族人如今已经拿回了冠州,不如事成之后圣女随主上回冠州去,若不想呆在冠州,还可已去冠州北部的歌勒草原,那里的羌族人能歌善舞,气候也好。”
    一只手搭上茜霜的手腕,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少女自氤氲水汽中抬眸,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却也没有欣喜之态,只是平静戳穿了茜霜的小算盘。
    “我知是他让你说的这番话,但此时我只想完成自己的计划,至于以后百里息如何对我,我又要到哪里去生活,都不是现在要想的,往后这样的话你也不必再提,你主子那里将来我自己会去说。”殷芜自浴桶中起身,身上披了块厚厚的棉巾,侧过头再次警告茜霜,“别再有类似的尝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郁岼想让她将来去冠州生活,这件事殷芜本身并不反感,但此时她必须将所有不安定因素掐灭在萌芽中,若有一时的疏忽,将来便可能满盘皆输。
    晚间的膳食十分丰盛,竟有从山下镇上买来的特色小食,殷芜挑了几样吃,竟很对胃口,用罢晚膳殷芜在厉晴的陪伴下在行宫内走了走,今日的月亮很圆,殷芜看了一会儿,身上实在疲累,便回殿就寝。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间,殿内留了一盏琉璃灯,外面却还是黑漆漆一片,似乎离天亮还有很久,百里息尚未回来,便只得又躺回床上去,正昏沉着,便听见开门的声音。
    她躺着没动。
    脚步声逐渐靠近,在床边停了停,随后转到屏风后去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很快,百里息又出去了。
    殷芜以为他沐浴后很快会回来,谁知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随后想起今日已临近十五,他体内的极乐蛊只怕正是躁动的时候,于是披衣服下床,提着琉璃灯出了寝殿。
    问过厉晴,殷芜往百里息所在的后山寻去,路两旁点着样式繁复华丽的石灯,倒是明亮如昼,所以殷芜一人也并不害怕。
    她顺着唯一的小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看到那汪反光的泉水,只是并未看到百里息的人。
    她走得近了,软底的寝鞋踩在才冒出的春草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最后站在泉水边上,却还是没看到百里息的影子。
    银辉自她背后撒下,地上忽然出现了两个影子,娇小的人影后立着一个修长的影子,殷芜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唬了一跳,正要转身抱怨两声,身子却被他猛的拉进怀里。
    她的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冰凉的肌肤之下似乎藏着火,又冰又热,呼出的气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怕你累特意来泡冷水,你却自己送上门来,阿蝉真是,”他顿住,薄唇轻轻贴在殷芜后颈的肌肤上,激起一片细栗,“善解我意。”
    殷芜心知百里息体内的极乐蛊又发作了,温软的手指轻轻拍了拍百里息的手臂,转身紧紧抱住了他,他身量高,殷芜只到他的肩膀,此时的姿态似被他全部包|裹住一般。
    “很难受吗?”她轻声问。
    百里息没说话,只是将下颌搁在殷芜的头顶,长长叹息了一声。
    殷芜想拍拍他的头安抚他,奈何手臂不够长,只能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他的后颈滚烫,她的手微凉,让他很是熨帖,意志被身体的痛苦消磨,此时又身处荒凉山顶之上,百里息心中忽生出萧索颓寂之感,他轻笑了一声,笑殷芜的傻,笑自己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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