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碰触,她似乎感觉得到,他原本平静的心跳,也加快了些。
    晚晚手顿在半空,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最后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她轻轻道:“手臂骨裂,幸好宫灯只是擦着头颈而过,而不是实实在在砸上去。既然不重,小伤,不需要我回来,那我走了?”
    容厌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下意识用完好的左手去拉住她的衣袖,听到她这样像是讽刺也像是玩笑的话,他居然高兴起来。
    “你都已经回来了,何必再舟车劳顿?不要走好不好,我伤得不轻,此时只想看到你。”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有再逆着他说什么。
    就算他今日的外伤,并不是非要她在场才能处理,他还是想看到她,让她在他身边,他身边的确缺了一个她。
    晚晚垂着眼眸,神色淡淡,道:“你为什么这样舍命去救紫苏?她吓坏了。”
    还是来到这个问题上。
    她没有恶意揣测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不是什么会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容厌望着她 ,道:“我不是有意打扰到你。”
    他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晚晚撇过脸颊,心里有些难受。
    容厌轻松地笑了下,“晚晚,你有多在意白术和紫苏,我看得出来的。她们谁都比我重要,不是吗?”
    谁更重要,他说的只是在她心里的地位。
    还没等晚晚做出什么反应,容厌补了一句,“我应该……没什么好的份量,和她二人比也没得比。”
    晚晚听到这话,心口好像骤然空了一块,从心口蔓延出一阵阵发麻的难受。
    她咽喉涩涩,却什么都难以说出口。
    容厌听不到她的反应,也不伤心,继续解释道:“那时只有我来得及出手,我不救她,她非死即伤,你会伤心。而我明明能出手,却没有作为的话,生死之际,算不得有什么大错,可我不愿意再让你对我再多增添半分反感。”
    他依旧不是什么好人,和心善更是搭不上边,他救紫苏,是因为她。
    上一世,因为她,紫苏护主刺杀他,他失手杀了紫苏,这一世,也是因为她,他舍命救了紫苏一次。
    命途兜兜转转,形成一个闭合的圆。
    晚晚眼眶忽地有些酸涩。
    视线落在他腰上,原本合身的衣袍如今都变得宽松起来。
    她压抑着嗓音中的哽咽,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平静又冷淡,“仅此而已?”
    容厌笑了笑。
    “若是说我救紫苏之后,可能会得到的:你或许会对我心软、愧疚,这一消息没能立刻隐瞒,妥善加以运作,也能再为我的名声增添上一笔仁德,而我本身却也没有伤到危在旦夕的程度……像是我自己设计来的。”
    他轻声否认:“不是。那一刻,我没想那么多。”
    “而救了人之后,我很难不去借此想些别的。我习惯了做事以目的驱使,任何举动都要最大的利益,我对你仔仔细细解释,不想让你我再有误解,想让你心疼我、喜欢我,说不定两个月的期限可以多上几日。我可以什么都不去运作,可是我不可能不去想。”
    他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洒满了碎光,“你总不能让我对你没有一点企图。”
    第82章 东风恶(二)
    晚晚距离容厌很近。
    他身体的温度总是偏低的, 这些时日里,因着身体虚弱,冰凉更甚, 加上他周身冽冽的冷香, 靠近时, 仿佛贴近一丛覆在梅花上的冰雪。
    分明是冷的, 晚晚却感觉到了灼灼的热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危险又蛊惑,她如临大敌一般紧张起来, 心脏的跳动砰砰快速起来。
    正思索间,她听到容厌堪称善解人意的话:“晚晚, 你用不着为我困扰。像今日之事, 并非出于我的设计, 我还不至于靠着苦肉计来打断你和楚行月叙旧。”
    他缓缓说着,眸光温润:“若真的遇到了什么,你也不必忧心,我的性命, 若我不愿,也不会被任何人威胁。这一点,你也可以信我。”
    晚晚怔愣着听他说完。
    在宫外时,师兄言下之意是说, 容厌是故意受伤, 想要打断她和他,让她不得不回宫。
    可是真的拒绝了师兄的挽留回到了宫中, 容厌却说, 她不用担心他。
    晚晚心绪复杂,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 呼吸也沉闷。
    是啊,他怎么会像走投无路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博取别人的目光呢?
    晚晚强自镇定,拿出面对病患时的沉稳从容,尽力自持道:“不谈这些。今日救紫苏,你知不知道,你如今不比之前,受这样重的伤,不是很快就能好起来的。甚至会让你虚弱到承受不住药力,解毒难以进行下去,两相消耗,你会很危险。”
    容厌笑了笑,“那么麻烦,那索性不如不解了。”
    晚晚忽地噎住。
    她一口气提起来,却又被憋着,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中毒的分明是他,可他一向都不甚在意解毒进行地怎样,好与坏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反倒是她劳心费力。
    晚晚又想到先前他总是说没胃口便不吃饭时,不知道是不是实话的那句别管他的死活,她不想再听,直接生硬地断声道:“你说了不算。”
    容厌一顿,低笑了一声。
    或许有很多人在意皇帝的性命,她也是。
    可高位上营造出的躯壳之下,又有几个人在意容厌的死活。
    她不想让他死,又有几分是对着他这个人?
    他心口处似有绞痛,容厌习以为常,再疼脸色也没有更差的余地。
    在晚晚眼中,他好像极为疲惫,眉眼恹恹,靠着床头的引枕,脊背微微弓起,不再总是那般矜贵的笔直。
    她看着容厌,手指动了动。
    他右边手臂整个都动不了,若不舒服,或者累了,她可以扶他躺下。
    这样的容厌,总让她有些不安。
    晚晚抬起手,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才下定决心一样,忍着心底的颤,将手按下,触碰上他完好的左手手腕。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她的手比往日凉了些,却也带着暖意,力道极轻地与他肌肤相贴。
    她主动触碰他。
    心甘情愿,不受胁迫地接近他。这太难得,她也太过犹豫,每个动作都如同放慢了许多倍。
    衣料垂落在手腕,肌肤从若即若离到真真正正触碰到,仿佛有一丝极为细微的电流,沿着相触碰的地方,扩散往四肢百骸。
    晚晚低垂着眼睛,心跳更快了些。
    容厌长睫也在同时颤了颤,抬起眼眸,凝着她,眼睛一下也舍不得眨。
    她手松了一下,又装作完全没有感觉一般,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心一横,抬起另一只手扶在他肩后,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取针来,你不会有事。”
    被这样小心对待,容厌怔愣着,微微错愕。
    他唇瓣分开,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沉默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躺回到了床榻上。
    晚晚随后立刻起身,先是走到殿外吹了吹冷风,拍了拍方才那只手,深深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才扭头英勇赴义一般,取了金针重新回到寝殿里间。
    容厌仰面躺在床上,长睫搭在眼下,苍白的面色之下,他闭上眼睛,便总让人觉得他像是昏倒了一般,脆弱地不像话。
    晚晚开口喊了一声,“容厌。”
    他睁开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算不上无力。
    他其实还没有伤到那种地步。
    晚晚看着他的衣衫,脑海中想好了如何为他行针。
    有几处穴位在他的衣物掩盖之下。
    凭她的医术,隔着衣物针刺,也不是没有把握。
    只是……她以前也没和他避嫌过。
    晚晚强自镇定,刻意让自己和往常一样,道:“……容厌,我解一下你的衣服。”
    容厌慢慢应了一声。
    他配合着她,让她将他上身的衣物褪到腰间,露出年轻而修长漂亮的躯体。
    过去不管是做什么,医治还是玩弄,总是她衣衫整齐、冷淡疏离,他解下衣袍、放下尊严,一次次,从羞辱愠怒到如今坦然平静。
    再怎样,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金针刺破皮肤的刺感很快,没有多少疼痛,紧接着针尖破开他的肌理的强烈针感酸胀难忍。
    容厌看着她,她的手很稳,捏着针尾的手指纤细,金针折出的细碎光芒映衬在她手指之间,他也能看到她沉静从容的眼眸。
    这是她尽情展现天赋的领域,拿起针,她便好像拥有了能抵抗整个世界的底气,是一种柔和而坚不可摧的自信。
    像是皎皎明月,不争而天地同辉。
    能做她的病人,容厌觉得他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他可以在她专注于他身体穴位时,这样贴近地望着她。
    容厌看到,有细密的汗珠渐渐从她额角渗出。
    他盯着她额上的汗水,眼眸复杂起来。
    针尖抵达的深度、或是碾转或是提插的手法,不同穴位的相互作用,都考验一个医者的医术,极为耗费心力。
    她救治他,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可以办到的事,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她的辛苦,她在努力想要救他。
    可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对她而言,他会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她对他好、待他温柔,他只会有更多邪思歪念。
    容厌有些想笑。
    他也没有怎样,怎么她就开始待他那么好。
    那么轻易,就不厌恶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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