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沙湖乃是大矾山以南临江地区成陆之后,地势低洼所形成的一片湖荡水泽。
    这一类的湖荡在长江沿岸极为普遍。
    南蔡县千汊浦、樊台县白露湖、江陵县瓦子湖、监利县桑赤湖、铜陵县天井湖等等,都与之类似。
    这些湖荡也基本上都有水道与长江相通,甚至在汛季江水淹涨之时,这些湖荡直接与长江连成一片,令左右数十里乃至上百里水天一片。
    庐江民众对沿江地域开发较好,不仅在枫沙湖沿岸修筑湖堤,一步步将湖泊固定下来,还沿江修成长堤,数以十计的村寨分布于枫沙湖两边的旷地之上。
    这次为了将大矾山东南临江方圆十数里的枫沙湖,整个变成莱州水师的驻泊地,怯不黑、邓波二将除了直接占用枫沙湖沿岸七座村寨修筑成营垒外,还在枫沙湖连接长江的裕溪河两岸,修筑四座汛口营垒。
    汛口,水关也。
    四座汛口营垒两两相对,构成进出枫沙湖驻泊水营的两道水关。
    汛营之间除了用铁索、木栅等对河道进行封锁外,营垒之中还驻以精锐将卒,部署投石机、投石弩车等战械,足以对枯水季仅四五十步宽的裕溪河道进行封锁。
    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想,京襄水军战船擅闯裕溪河,不是要当活靶子吗?
    之前莱州水军几次想攻入天井湖,但都损兵折将而退,不就是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以往水军都采用天然小湖作为战船驻泊的坞港船池,主要是方便控制水营的规模,可以用栅墙或城墙直接将坞港船港与水军将卒的驻营都围起来。
    利用天然大湖,在大湖接江的穴口设营寨控制进出,虽说有史以来不是太多见,但京襄至少在他们前面已经在铜陵、枞阳如此部署,甚至藉之占到很多便宜,怎么可能不加以防备就强攻进来?
    仲长卿当然不会以为京襄水军是明知故犯,甚至认定京襄水军必然有他们所不知的手段才敢如此。
    这或许是他一直难以心安的根源所在?
    靖胜侯徐怀之前倘若没有后手,就袖手坐看他们在相距甚至不足二十里的北岸部署水营,压根就不合理啊!
    仲长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时明明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就犹豫着没有提醒平燕王、怯不黑他们?
    仲长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恨不得将手里的马鞭捏断,昂首往裕溪河看去,除了两岸的四座汛口营垒里的将卒都已经持弓弩登上寨墙,准备射击靠近过去的京襄战船外,仲长卿还能看到营垒之中的投石机也已经升起悬箱。
    而裕溪河连接枫沙湖的这一侧,莱州水师也有数十艘中小型战船集结起来,准备进入裕溪河水道。
    仲长卿不清楚谁在负责督战,看这架势督战者很显然不可能轻易放任京襄战船进逼到汛口营垒之前。
    因为叫京襄战船靠得太近,汛口营垒里大小有最小射矩限制的投石机就无法发挥作用,仅凭寨墙之前弓弩以及几架床弩,很难轻易将京襄战船击退。
    也不可能单纯拿几道铁索就能彻底将京襄战船拦截在枫沙湖之外。
    还是需要莱州水师积极参战,其战船从内侧进逼上来,在狭窄浅淤的裕溪河水道之中,对京襄水军进行包抄、夹攻,更好的将京襄水军击退,或者将其战船全部击沉于裕溪河中。
    防御措施,是都能帮助守军更好的抵御来犯之敌,但守军不能积极英勇的参战,不管多强的防御措施,都形成摆饰。
    督战者第一时间就下令水军战船直接进入裕溪河水道参战,仲长卿稍稍宽心。
    紧接着仲长卿看到京襄战船在进入裕溪河水道后,确实直接奔最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而去——距离拉近了一些,仲长卿能看到进入裕溪河的京襄战船,船型大多一般,还都罩着龟形罩棚。
    当下战船形式多变,用罩棚将战船进行全面覆盖,以便更好保护水军将卒不受箭矢的射杀,这并不罕见。
    仲长卿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虽说京襄战船接近过程当中,汛口营垒里的几座重型投石机都有一次的发射机会,但以重型投石机的精准性,想要击中快速移动中的战船,显然太强人所难了。
    上百斤重的石弹纷纷落空,在裕溪河砸出数丈高的巨大浪花,叫人看了心里直叫可惜,暗想但凡石弹能砸中京襄战船那像乌龟壳的罩棚,定能砸出一个大窟窿来,甚至说不定将一艘战船直接砸穿。
    这是重型投石机应有的威力,但奈何准头太差,发射也太慢。
    重型投石机压根就没有第二次发射的机会,就见三十多艘形似龟背的京襄战船分作两队,已经穿过重型投石机的射程范围了。
    当然,赤扈人以及汉军也早就学会在敌军距离五六十步到百余步范围内,用小型的投石弩车发射火油罐以及散石弹。
    这种投石弩车小而灵活,发射速度快,也更为准确。
    除了大型战船上少量部署外,仲长卿知道四座汛口营垒里也各有部署二三十辆投石弩车,可以用来攻击靠近过去的京襄战船或战船上的京襄兵卒;特别是一座汛口营垒里,一次往河面投掷二三十只火油罐,威胁绝对不小。
    说起来这也是京襄(楚山)军最先在步战、水战中使用的战术,仲长卿当年没有少吃亏,但现在赤扈人及汉军也早就学会了。
    两队京襄战船很快逼近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仲长卿这时候也能看到营垒里一只只火油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抛掷出来……
    距离拉近,同时京襄船队往汛口营垒前进逼时,船阵也密集起来,仲长卿隐约看到有好几只火油罐砸到京襄战船那形如龟壳的罩棚上破碎开来。
    接下来,仲长卿看到汛口营垒寨墙之上的将卒,快速将一支支羽箭所包裹着的引火物浸油点燃,快速往京襄战船射去,触及京襄战船的罩棚,也迅速将浇淋的火油引燃起来。
    仲长卿本以为火势会在京襄战船的罩棚上快速蔓延起来,也将迫使京襄兵卒从罩棚里钻出来扑灭火势,到时候他们在汛口营垒里的将卒则可以用强弓劲弩肆意射杀。
    然而仲长卿所以为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火势并没有在京襄战船的龟形背壳上蔓延开来,很快就自动熄灭了——甚至汛口营垒持续不断的投掷火油罐出来,都始终没能将京襄战船真正的引燃起来。
    仲长卿看到这种情形,心头一悸,也顾不上招呼身边的侍卫,径直跨上马背,打马往裕溪河东岸正接战的汛口营垒驰去。
    随着越来越近,越发清晰地看到京襄战船青黑色的龟形罩壳折射出金属的光泽,仲长卿怔坐在马鞍上:
    京襄给战船披覆铁甲这事竟然是真的?!
    之前徐怀在四五艘小型战船的护卫下,强闯水师对长江的封锁,最终顺利在草汊河西岸登岸。
    当时负责拦截追击的军将禀报说京襄那几艘护卫战船通体包覆铁甲,箭石难伤,是水军没能在长江之上及时将其拦截下来的关键。
    兀赤却认定是这几名军将为了推卸罪责,满口胡言。
    仲长卿当时也没有重视。
    他认为在特殊情况下,给个别战船进行覆甲,不是没有可能性。
    不过,千百年来也不是没有匠师、水军统将动过这个念头,但长期以来最为精锐的战船,也只是蒙裹熟牛皮进行防火、减轻箭石对船体的伤害,不是没有缘故的。
    给战船裹甲,铁甲太厚,就会直接将战船压沉,或者造成战船笨重、转进迟缓不堪,但说到给战船裹厚度均匀、重量有限的薄铁甲,这不是开玩笑吗?
    给一艘中型的艨舯舰进行裹甲,理论上足以打造四五千套铠甲。
    这里面绝非简单消耗多少精铁的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将精铁锭锻打成薄甲片,消耗的人力、物力是极其恐怖!
    仲长卿极其高估京襄的工造能力,以为京襄全力为之,一年至少能制备八千到一万套铠甲。
    不过,试问任何一名将帅,是要一万套铁甲,还是两艘全覆铁甲的艨舯战船,谁发疯了会选择后者?
    当然,仲长卿不排除极端情况下,京襄会打造一两艘全覆甲中小型战船,充当徐怀的护卫斗舰,但要有谁告诉他说京襄已经打造出几十艘全覆甲战船,仲长卿只会认为这是无聊的玩笑。
    然而他曾以为无聊的玩笑,这一刻就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摆在他眼前……
    第一百五十章 目标
    “举弩、开箭窗!射击!”
    普通将卒所持神臂弩可以预先将短箭填入箭槽拉上弦,只待箭窗打开,就迅速对准远处敌营城墙上的兵卒进行射击,之后可以关闭箭窗,或藏身箭窗一侧一边观察远处敌卒的反应,一边开弦装填新的弩箭。
    作为这艘龟甲舰的副兵长,弥宝站在左舷观察箭窗前,眼神虽然冷峻,胸臆间却热血沸腾的盯着远处敌营的寨墙:
    在刚刚新一轮射击里,又有十数降附汉军被射倒——他们这边除了听到罩棚铁甲被敌军弩箭以及投石弩车发射的散石弹砸得砰砰作响外,罩棚之中的将卒却夷然无损。
    而敌营寨墙前已经有二十多敌卒从墙头栽倒下来,横七竖八倒在寨墙外侧的泥泞河滩上,甚至还有一部分人栽倒下来后并没有死透,这时候还想着从河滩上挣扎着爬回营垒里去,创口的鲜血淌了一地,将泥泞的河滩搅得更加斑驳。
    敌营寨墙到水面之间还有约三十步宽的河滩地,此时又已是绍隆六年二月初,大地消融,河滩也变得泥泞。
    这个时节,没有现成的码头,进入裕溪河的战船很难直接从这些河滩登陆,因此敌营在临河一侧的泥泞河滩上,除了横七竖八放置的一些鹿角、拒马作为碍障物外,中间再无别的遮挡。
    为了便于营墙里部署的重型投石机及投石弩车等战械的发射,敌营在临水的这一侧寨墙建得较矮,垛墙也极矮。
    敌军也没有想过京襄的战船有朝一日,会直接进逼到三四十步外的近处进行对射。在其投石弩车发射的火油罐、散石弹,难以对龟甲战船造成有效威胁时,重型投石机又只能轰砸至少两三百步外的目标,双方在如此近距离持弓弩对射,站在开旷寨墙之上、大部分仅着皮甲的敌卒,又怎么可能不吃亏?
    当然,敌营战械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弥宝的头顶就有一支用床弩狠狠射透进来的巨箭,足有巴掌大的铁箭簇在幽暗中闪烁冷光。
    不过,三五支用床弩发射的巨箭即便能射穿外壳铁甲与上层船板,但又能如何?
    这些铁箭簇射穿棚板就被卡住,无法对舱室里的将卒造成威胁,对船体也不构成什么破坏。
    “虏兵水军战船靠过来了!”
    战舰兵长冯奇是个轩昂的豫北壮汉,他在矮小的舱室里都站不直身子,透着前侧观察箭窗,盯着裕溪河内侧的水面动静,这时候大声叫道,提醒手下几名军将注意河面上新的动静。
    弥宝好奇冯奇这样的壮汉,为何会想着编入水军当水军将领。
    他凑到冯奇身边,从前侧观察箭窗看出去,看到汛口敌营已经通过两侧的绞盘将拦河铁环索放了下来,裕溪河里侧正有三十多艘虏兵艨舯舰、斗舰像恶狼一般猛扑过来,显然是要与其汛口营垒的守军,对他们形成夹攻。
    “这些龟儿子还真是不知好歹啊!以为咱龟甲船是近舷能解决的?”另一名副兵长从后面凑过来,又忍不住抱怨说道,“照我说,我们这船叫铁甲舰多威风,使君为何要起个听着都别扭的船名?龟甲船、龟甲船——我们躲在里面,不就都成龟儿子啦?”
    “别扯淡了,郑指挥要我们船做好突击接敌的准备,快准备接舷作战吧!”冯奇踢了副手吴泰一脚,跟他及弥宝进一步确认接舷后要完成的战术动作及顺序。
    弥宝作为建邺水师残部编入荆州水军的军吏,因为战事紧迫,没有办法进行充分的训练、修习,他与其部残卒就直接拆散,与荆州水军进行混编,用来快速扩大荆州水军的规模。
    要不然的话,京襄在铜陵、枞阳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四千多水军;毕竟京襄在信阳也面临极大的水域防御压力,没有办法将许凌其部水军调到南面来。
    弥宝虽然在建邺水师时是一名营指挥使,但编入荆州水军,虽然定的将衔还是指挥使,但他作为冯奇的副手,与另一名副兵长,三个人总计就统领不到八十名精锐水军战卒。
    出于对靖胜侯的崇仰,弥宝也是暂时压住内心小小的失落,表示服从安排,但他前往天井湖上游的秘密水营,看到隐藏在这里进行秘密操练的近三十艘铁壳船——京襄内部文牍将这一类战船称之为铁壳子船,在次一级的公函文牍里为了保密的需求,则称之为龟甲船。
    亲眼看到诸多与艨舯、斗舰相仿的大小战船,露出水面以上的侧舷、罩棚以及前后甲板,都覆有一层比甲衣略厚的防护铁甲,弥宝是真正震惊了。
    之前谁能想到京襄冶锻能奢侈到给整艘战船披甲,还直接一举拿出近三十艘铁甲战船来?
    军中将卒更喜欢将之称为铁甲战船,弥宝也听说水营将领也曾多次建议制司将其更名铁甲舰,听说却被使君笑骂鼠目寸光。
    弥宝一时理解不了变更一个船名怎么就鼠目寸光了,但还是抱着兴奋难抑的心情,投入紧张而忙碌的操练中,也很快摸透龟甲铁壳船的优劣。
    龟甲铁壳船不是没有缺点,为了更加坚固,船体采用水密隔舱结构,再加上覆甲,自重相当于同类型的满载战船,这就注定灵活性要差许多。
    同时龟甲铁壳船,只是覆盖一分稍厚些的铁甲衣,船体面对上百斤重石弹砸轰过来,还会伤及里面的木船壳。当然了,水密隔舱结构与铁壳子,还是能叫他们比寻常战船多挨几下狠的。
    还有一个,就是龟甲铁壳船多为中型战船,面对同类型的战船,可以凭借自重及坚固的结构,不畏寻常接舷战手段,可以在敌军船阵之中无畏的横冲直撞,但无法抵挡大型战船的冲撞。
    然而这些缺点,无法遮掩龟甲铁壳船的无比耀眼的优点。
    除了大型战船装备的拍杆战械外,除了直接冲撞或挤压,目前很难有其他手段在接舷战对龟甲铁壳船进行有效的压制。
    特别是火油罐战术已经普遍用于接舷水战,一艘不畏火攻、箭矢、散石弹的龟甲铁壳子船,在接舷后会给敌军带去怎样的噩梦?
    仅这点想想就兴奋。
    荆州水军为龟甲铁壳子船的使用,针对不同的战场环境,提前拟定了诸多战术安排,近一个月都在按照各种战术安排进行实战演练,今天终于有机会真正的实施了。
    裕溪河作为枫沙湖与长江的连接水道,乃是天然形成的穴口。
    此时才二月上旬,不要说裕溪河水道了,甚至连内侧的枫沙湖,绝大部分水域的水深都极为有限。
    这就造成大型战船进入裕溪河,船底很容易擦住河床难以灵活进退,大部分河道都需要借助两岸的纤夫才能强行拉入、拉出枫沙湖;而进入枫沙湖中,这个时节也仅有很小范围的水域能让大型战船驻泊,根本不可能随意扬帆鼓桨纵横其间。
    此战就是要以冯奇、弥宝等人指挥二十艘大小龟甲铁壳船组成突击船阵,不惜一切代价,扫清虏兵在裕溪河道之中部署的种种障碍与拦截,为后续的水军战船杀入枫沙湖打开通道,目标是要摧毁虏兵水师近日驻泊进枫沙湖的六艘五牙大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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