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马蹄声,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也是心惊肉跳,而且马蹄声必然会惊动宫中。
    眨眼过后,信使走入御营使司跪禀:
    “靖胜徐怀率牛首山义军已经攻陷虏兵在河口的主营与南营,派信使邀宿卫禁军出城作战,共击虏兵在河口另三座敌营——北城、西城的将卒都闹着要出兵,许将军带人弹压不住!”
    “打下来了,这么容易?”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坐在衙堂之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都没有办法消化这个消息,心情也是复杂之极。
    最后还是魏楚钧先反应过来,说道:“我与汪公速速进宫禀明陛下,请陛下传旨出兵;杨相你立即前往北城,此时不宜再强行弹压将卒出城之愿!”
    “对,对,我与楚钧进宫,你速速前往北城安抚军心!”汪伯潜也反应过来,催促杨茂彦前往北城亲自督军,说道,“此刻莫要再伤将卒义勇求战之心!”
    他们之前坚决反对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主要是担忧进攻河口敌营失利,宿卫禁军遭受大损,必然会导致朝堂受制于徐怀及京襄军的恶局。
    然而此时徐怀已经率领牛首山义军攻陷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以及南营,意味着已经将虏兵在南岸的主力歼灭或击溃,宿卫禁军此时出城作战,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而更关键的是徐怀突袭敌营再斩大捷,声望更是一时无两,甚至更是明目张胆鼓动宿卫禁军出战,他们倘若还继续强行弹压,不仅军心会倍加躁动,他们也会倍加被动。
    杨茂彦想明白利害关系,当即下令集结亲兵人马,而汪伯潜、魏楚钧整理官服饰帽,准备进宫参奏出战作战之事,又有急报传来:
    “兵卒鼓噪不休,许将军怒极当场拔刀斩杀两名带头喧闹者,却不想惹得哗闹将卒持械反抗,目前已各死伤二十多人,许将军与亲卫被围信华门城洞之中,诸将弹压不住!”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这一刻直觉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手脚都抑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
    ……
    清晨时城墙之上的兵卒能听到隐约的厮杀声,但刘衍睡在城中宅院,没有人给他传禀消息,清晨街巷间又有早起的民众走动,他在睡梦中完全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来。
    直到北城闹出哗变,一早出宅子的老家将刘福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刘衍才知道出了大事,但哗变涉及多少将卒以及京襄有无人暗中鼓动,他都一无所知,待要着刘福带人再去打探消息,这时候传诏使者赶了过来,宣他入宫议事。
    刘衍匆匆换上官服跟着传诏使者进宫,半道遇到同时紧急奉诏进宫议事的王番、钱择瑞、周鹤、高纯年等人。
    宫门内外已经加强的戒备——将卒鼓噪请求出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都被杨茂彦强势压制下去,但考虑到军心不稳,这些天都换成绍隆帝受册封淮王时的府卫兵马值宿宫禁,这时候都一副风声鹤唳的样子。
    大门紧闭,刘衍与众人都是从侧门进宫……
    周鹤走了半道靴子掉落下来,揭起袍襟慌乱的穿靴子,人摇摇晃晃站不稳定,看到刘衍走过来扶他,忍不住气急败坏的问道:“刘侯,你说说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有什么事情不能好生商议的,非要闹这么一出?”
    刘衍窥了王番一眼,见王番面无表情,似乎只当周鹤这话单纯只是指责闹事的兵卒,他朝周鹤苦涩一笑,表示他对现在的状况也是一头雾水,连多少兵卒牵涉其中,京襄有没有暗中鼓动都不清楚,他哪里知道为何非要闹这么一出?
    周鹤慌手慌脚好一会儿都没能将靴子穿上,索性坐在台阶叫一名宫侍帮他穿,他还是探出头来问王番:
    “王相,徐侯趁大雾率牛首山义军突袭敌营,确是斩获大捷?”
    高纯年从皱巴巴的老脸挤出难得的温馨笑容,赞叹道:“徐侯真是大越柱国啊,没想到如此艰难时刻,还能屡创战绩……”
    “谋事在密,事不密则败,”王番一语双关的笑道,“京襄任何一次作战,除了相关的将卒外,其他文武官吏都不得干涉、打探消息。我在朝中辅佐陛下,徐怀那边的事,我都是不过问的。我与周相、高相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强袭河口敌营之事,至于战绩如何,还要等徐怀遣信使进城细禀;当务之急,我等还是先安抚宿卫禁军躁动军心为要,不要真闹出什么乱子没法收拾……”
    周鹤、高纯年见王番不露一点口风,也不再试探,各怀心思一起往垂拱殿走去。
    垂拱殿中,绍隆帝怒气冲冲站在龙椅前,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跪在殿中谢罪不已;朱沆早他们一刻已经来了垂拱殿,正面色沉毅的站在一旁。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平素最得绍隆帝的信任。
    汪伯潜作为枢相、杨茂彦以参知政事兼领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地位可以说与名义上的宰相周鹤平起平坐,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然而也不知道跪在殿下多久还没能站起身来,可见哗变之事真正将绍隆帝给惊吓住了,甚至要远比建邺水师覆灭、虏兵渡江更令他惊惶、怒不可遏。
    而整件事不管有没有京襄在背后推波助澜,以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总领建邺全部守军的杨茂彦都要承担最主要的罪责。
    当然了,在场诸人心里也更清楚,眼下也不是真正追究谁的罪责的时候,关键还是平息事端,以及怎样才能平息事端。
    除了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朱沆以及一干宫侍外,权知建邺府事钱尚端也被诏入宫中。
    钱尚端原为先帝受封景王之时的潜邸旧臣,随先帝守御巩义、北援沁水等战出谋划策,先帝于襄阳登基,钱尚端也是拥立重臣,但与郑怀忠、郑聪父子交往过密,几次帮郑家父子说话,与先帝意见忤逆而受冷落,身为知制诰却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被召入宫。
    外人都以为钱尚端从此会彻底沦落下去,再无翻身的机会,却不想绍隆帝即位后,朱沆卸任建邺府尹,钱尚端就受命权知建邺府事。
    建邺府尹权柄太大,朱沆之后不再委任,权知建邺府事就是建邺府最高长官。
    就像枢密院有时不设枢密使,通常会委任次一级的知枢密院事或权知枢密院事执掌枢密院一样。
    这时候世人才知道钱尚端一直秘密联络的,非是郑怀忠、郑聪父子,而是早就秘密倒向当时还是淮王的绍隆帝。
    钱尚端窥了王番、刘衍一眼,小声跟周鹤、高纯年述说目前北城局势恶势:“……北城守军几乎都牵涉其中,信华门、端义门、鸿昌门以及北城武库都被哗变兵卒控制,其他三座的守军目前也仅仅是勉强安抚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殿中
    听钱尚端说北城守军几乎都已哗变,还将北城三座城门以及武库等控制住,周鹤、高纯年又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态如此严峻,简直可以说稍有不慎、天崩地裂啊!
    虽说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一直在殿中跪下,没有起身,但绍隆帝自他们进殿后,眼神也都没有瞅刘衍、王番以及朱沆三人一眼,可见他心里认定整件事乃是京襄与刘衍、朱沆等人暗中勾结鼓噪将卒所致,心里定是又恼又怒,厌恨之余也不想正眼相看他们。
    周鹤暗自沉吟,却见高纯年拿脚尖轻轻的踢他的鞋子,再看高纯年的脚尖又指向王番。
    周鹤心知再拖下去,拖到其他三城兵卒跟着一起哗变,仅凭着宫禁中三千原属淮王府卫的人马根本就没有能力平定哗变,到时候不用说江山会破碎成什么样子、能不能再收拾了,他们这些人定然会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周鹤不想站出来说话,但他身为宰执,这个节骨眼上却又没有办法缩在高纯年等人身后。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吸引殿中众人的注意,继而朝王番拱手,问道:
    “徐侯袭营再获大捷,本是大喜之事,却不想京中闹出这样的波折,以王相之见,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善?”
    周鹤说着这话,眼角余光却往绍隆帝那边瞥去。
    他问这话的本质也不是问王番或京襄那边能不能拿出解决的办法,而是想知道绍隆帝愿不愿意接受京襄站出来主导平息这次哗变,愿不愿意接受朝堂随之而来的深刻变化。
    当然了,事已至此,绍隆帝不接受又能如何?
    与其等到徐怀驰马亲至建邺城下,振臂一呼令两万宿卫禁军将卒景从云集,还不如现在给彼此留点体面?
    王番窥着绍隆帝的神色,朝周鹤拱拱手说道:“王番才拙智薄,诸公都觉得棘手难办,王番又哪里会有善策?”
    绍隆帝坐回龙椅,但侧身而坐,不去看殿中众臣。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像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不然两边都落不到好,周鹤硬着头皮走到殿中劝谏道:
    “将卒哗闹,也是受靖胜侯再获大捷所激励,杀敌之念越发热切,此乃大越之幸,陛下当体恤之——老臣以为许其附随靖胜侯抗击虏敌,其乱自解,陛下也自无忧扰!”
    汪伯潜、杨茂彦朝周鹤愕然看去,没想到王番、刘衍、朱沆都没有吭声,却是周鹤第一个站出来主张将宿卫禁军兵权移交给徐怀。
    “臣有本参奏!”高纯年站出来,跪于殿中奏道。
    “……”绍隆帝看了高纯年一眼,没有作声。
    高纯年振声说道:“自天宣之难以来,靖胜侯崛起于山野微末,骁勇善战名闻天下,追随先帝转战南北,忠心耿耿,如摩天巨擎,定立京襄,令胡虏不能侵汝蔡半寸之地。今建邺危急,靖胜侯也是舍身忘己,星夜飞驰京畿义召壮勇震慑虏兵,以解京畿之围。此时虏兵在京畿尚有三座敌营未除,淮西尚有十数万虏兵盘踞,朝廷急需一将节制天下兵马以解淮西之围,舍靖胜侯之外,臣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胜其任!”
    高纯年不知道徐怀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谋算及野心,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徐怀率牛首山义军攻陷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与南营之后,遣人到城下邀宿卫禁军出城共击敌营,是最终诱发北城将卒哗变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朱沆都没有想到周鹤、高纯年这两根墙头草为了自保,竟然不知廉耻的这么快就都倒了过去。
    刘衍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站在那里。
    朱沆心知不管往后刘衍会作何选择,但很显然要比周高二人有节操多了。
    魏楚钧抬起头,看着绍隆帝额头青筋在微微抽搐着,说道:
    “汴梁沦陷之辱,南迁军民犹未忘却,今建邺被围,杨相为谨慎计,压制诸将卒杀敌之念,束缚其手脚,不令将卒仓促出城迎敌,是老成持重之谋,但也不可否认这也令天下义勇之辈心寒,终酿成今日之祸。而将卒躁动,所念犹是为大越杀敌,所念犹是为陛下杀敌,望陛下切记!”
    魏楚钧说的话很明白。
    徐怀挟大捷之威,牛首山义军皆听其号令,京襄援师也将源源不断开拔过来,宿卫禁军哗闹,亦非汪杨等人再能节制,但终究还是以朝廷的名义行事。
    形势已经僵持到这一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断臂求生,将怯敌畏战的罪责都推到杨茂彦一人身上,拿杨茂彦来平息将卒的怒气。
    即便此时迫于形势,需要将宿卫禁军的指挥权暂时移交给徐怀掌握,但只要大越赵氏宗室的旗帜不倒,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将卒还是尊奉朝廷抵御胡虏,多多少少会令徐怀投鼠忌器,不敢轻生僭越之心。
    待解淮西之围后,韩时良、葛钰所部脱困,他们再联络高氏、顾氏及淮东兵马,怎么也能对京襄予以制衡,形势算不得太坏。
    而倘若现在僵持下去,叫乱军杀入宫中,徐怀便有戡乱名义率兵进城,到时候他们的生死,真的就完全操纵于竖子之手了。
    刘衍垂手立于一侧,他当然能看明白魏楚钧的盘算,在他看来绍隆帝此时倘若能亲至北城宣杨茂彦怯敌畏战之罪的效果会更好,但想到绍隆帝未必有这胆量,他上前劝谏说不得又受猜忌,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陛下,微臣心里所念所想皆为陛下,微臣绝无半点私念啊!”见绍隆帝脸色阴晴不定,似被魏楚钧说动了心,杨茂彦叩头哭诉道。
    “你这无用的家伙,出不能抗敌,入不能御下,朕要你这狗屁忠心有何用?”绍隆帝恨不得将杨茂彦生吞活剥,就觉得是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致形势演变到不可收拾的这一步,挥手说道,“来人,将这祸国无用之人拿下,押入诏狱待审!”
    杨茂彦如一条死狗瘫坐在殿中,数名宫侍闻旨而行,将他拖了下去。
    “魏卿拟旨。”
    绍隆帝下定决心后,行动也快,当即就着魏楚钧拟旨,站在御案后说道,
    “杨茂彦怯敌畏战,屡屡欺瞒于朕,致将卒躁动,杀敌之愿无得所偿,罪大恶极,当下诏狱交由三司会审其罪。朕今得闻诸将卒杀敌之念甚切,其心甚慰,又闻靖胜侯率牛首山义军趁大雾陷虏敌河口大营、南营,杀敌数千,乃大越之幸事。宿卫禁军将卒,当与牛首山义军将勇共击残敌,特授靖胜侯徐怀御营副使、枢密副使、云麾大将军,节制京襄诸部、宿卫禁军、牛首山义卒及诸路勤王兵马,以御虏敌,望速速扫靖南岸贼兵,渡江以解淮西之围……”
    绍隆帝此时不敢亲自出宫,却也未尝没有拉拢将卒的心思,特地将武威郡王赵翼召进宫来,与魏楚钧及刘衍、朱沆等人前往北城宣旨,与哗变兵卒谈判;同时又遣周鹤、钱择瑞二人携旨赶往秦淮河口去见徐怀,请徐怀派人前往北城安抚哗变将卒,平息乱事。
    周鹤、钱择瑞携旨出城时,雾气已散,远远眺望秦淮河口方向舟楫如林、帆遮云影,但可惜都是敌船,叫人清醒的认识到此时的长江都在虏兵水师的绝对控制之下,敌军战船也随时可以通过秦淮河等支流往江南腹地穿插。
    不过,不知何故,敌军战船就主要停泊在秦淮河口以及外侧的江面,并没有试图通过秦淮河往南面渗透;秦淮河西岸到处都是牛首山义军将卒在巡逻、游弋。
    周鹤、钱择瑞顺利从西南方向渡过秦淮河,到西岸后再一路北行,午时来到秦淮河口。
    虏兵在秦淮河口共有五座营寨,一座小营位于秦淮河入长江的汊口上,主营与南营位于秦淮河西岸,另两座小营则依长江南岸而列。
    主营是虏兵在南岸最大的一座营盘,与南营在遇袭前共驻有七千马步兵,另三座营盘加起来都不到五千兵卒——目前大营与南营已陷,周鹤、钱择瑞看到成百上千的义军将卒,结阵于长江沿岸三座敌营之前,望眼所及已经看不到有一名虏兵在南岸的土地上活动,但敌营之中还有多少敌军盘踞,却为栅墙遮挡。
    周鹤、钱择瑞难以想象大雾强袭敌营的激烈,他们走进到处都是烧灼痕迹的虏兵大营,大部分尸体都已经被抬走,但一滩滩血泊斑驳,与脚下的泥土冻结在一起,色彩斑斓而狰狞。
    大营也已经入驻数千义军及选锋军将卒,一个个都兴高采烈,似乎完全不知道建邺城里正发生哗变,周鹤、钱择瑞来到徐怀的中军大帐前,正好有一名轩昂武将骑马而过,就见那武将肩头扛着一杆长枪,枪头挑挂一颗狰狞的头颅。
    周鹤、钱择瑞心里奇怪,徐怀军纪素来严厉,谁敢无事骑马在他中军大帐前闲逛,而这头颅又是怎么回事?
    “你这狗日的,不过撞了狗屎运才斩杀一条大鱼,已经骑马在大营里的溜几圈了,你有完没完了?”牛二随徐怀出大帐迎接周鹤、钱择瑞,看到蒋昂还挑着兀赤的头颅骑马在大营里的晃荡,嫉妒的啐骂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奇功
    见牛二恨不得将“嫉妒”二字赤裸裸的刻脸上,蒋昂得意大笑,说道:
    “牛瘪犊子,不要说万户将了,你但凡能宰杀一两个千夫长,使君定也会让你挑着头颅骑马游营,我是你现在羡慕不了的!要不你哀求使君,让我将这头颅借你骑马溜上一圈!”
    “呸,稀罕!”牛二啐道。
    看徐怀身旁将吏都一脸羡慕的盯着那轩昂武将,周鹤、钱择瑞惊问道:“这头颅是从哪个虏将颈项上割下来的?”
    “快下马来参拜周相、钱郎君!”徐怀招呼蒋昂下马过来参见周鹤、钱择瑞,将长枪所挑的头颅摘下来,递到周钱二人跟前,笑道,“周相、钱大人你们看这是谁的头颅?”
    周鹤虽是士臣,但也不至于胆畏不敢看死犹狰狞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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