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军资消耗如此之巨,制司暂时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粮投入到扩大再生产上去。
    京襄生熟铁及精铁料年产量在去年底突破八千万斤之后,今年仅有少量的增长;南蔡、泌阳等地的新增织机数量,以及近年承担对外输出商货重任的茶叶、瓷器等,增涨幅度都较为有限。
    这两年朝廷虽然没有额外拨付钱粮给京襄,但制司一再哭穷,也并非没有一点实惠。
    几经调整,朝廷最终决定京襄对外输出的商货,其他诸路监司及州县,一律不得征收过税,由制司直接在生产地进行征收,弥补军资不足;作为交换条件,诸路输入京襄的商货,也减免全部的过税,仅征收住税(对坐商征收的营业税、市税)。
    此外,朝廷还允许制司自行从川蜀等地进购食盐,原先加征的榷税全部用来弥补军资的不足——这点与淮东、淮西以及东川诸路制司力争也有直接的关系。
    大越诸路盐税收入比较直观,又利于控制。
    另外,盐税主要是出自售盐地,同时朝廷还勒令售盐地严厉打击私盐。
    其他地方没有资格跟中枢讨价还价,淮东、淮西以及东川三路制司就想直接掌握这部分岁入,不想当中再多转一次手产生不必要的“火耗”。
    西秦路没有掺和进来,主要是高氏早就借着便利,暗中从荣州大规模走贩私盐,实际已经掌握西秦路诸州县的盐税收入——各家也是针对这点,要求直接掌控辖域的盐税收入。
    虽说盐税及诸宗商货榷税、过税减免,目前仅能给制司增加六七十万贯的岁入,但长期是利于京襄大规模对外输出商货的。
    暂时性的停滞增长,并没有令众人感到沮丧,反而是汝蔡战场在对峙作战持续近一年半之后,制司已经明确看出赤扈人在中路战场的极限。
    这也是赤扈人在征服契丹、党项之后,在单一战场所能动员投入的兵马及物资极限。
    然而却未能撼动京襄的防线。
    这也注定了赤扈人再拖三四个月,倘若在新的汛季到来之前没有进展,将不得不大规模缩减在中路的兵马投入。
    要不然的话,赤扈内部就会暴露大的问题。
    京襄诸州(府)县自汴梁沦陷之后,除了荆北少部分地区,并没有受到大的冲击,甚至之前建继帝定都襄阳,以及在制司的有力组织下,各方面的物资生产都有大幅的提升——就近组织物资补给前线,运输等方面的消耗要少得多。
    然而赤扈人在中路组织如此大规模的攻势,倍受战争摧残的河洛、河淮,都未必能供给一半的粮秣,最远需要从渤海、阴山南北征调牲口、粮食,补充不足。
    而河东、河北以及关陕等地,义军从来都没有彻底停止过活动,也从来都没有被赤扈人彻底铲除。
    因此赤扈人为保障中路作战的后勤补给,投入了远比京襄更为庞大的人力、物力,绝不单单是顶在前线的三十万人马。
    即便在征服契丹、党项,占领中原绝大部分地域之后,如此规模的动员,也必然令赤扈人难以为继。
    更何况他们看不到从中路突破的希望,甚至都看不到将京襄拖垮下去的希望,再咬牙坚持下去,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第八十二章 酒宴(二)
    “今天难得解一回酒禁,也是亏得你这次归来;你得痛痛快快陪老牛我喝上一回!老潘、老郭那两个不顶用的家伙,先让他们缓一缓,不着急现在就放倒他们!”
    战事所施加的压力以及军营的单调、苦闷,使得将吏多喜饮酒,然而酒量却各有深浅。牛二酒量极大,而当世所酿烈酒度数相当有限,他常常敞开肚子痛饮,也只能达到醉意微醺的程度,因此潘成虎、郭君判他们都怕跟他对饮。
    晚宴上找不到对手,牛二便凑到刚从打箭炉归来的苏蕈身边,拉着他连干三碗还不罢休。
    “这混帐家伙,偏偏去折腾一个小辈!”苏老常心疼苏蕈刚刚远道归来,却不敢在酒案去招惹牛二,只能在徐怀身边不满的嘀咕。
    “且让他耍回酒疯,”徐怀苦闷压抑的军旅生涯,是偶尔放纵一番的,笑着跟苏老常问道,“苏蕈这次归来,你有什么打算?是让他在军司待一段时间,还是继续统兵?”
    预料到赤扈人在中路的攻势难以持续,接下来京襄还将更大幅度的缩减兵马,甚至天雄军诸厢及选锋军的将卒都会轮换退出现役,进行休养。
    对苏蕈接下来的安排,徐怀自然得听听苏老常的意见。
    苏老常看了忙于应对牛二灌酒的儿子一眼,沉吟道:“接下来苏蕈想做什么,但听使君差遣便是……”
    苏老常妻子早年就病逝了,他这些年忙于政务,没有续弦,女儿苏荻常年随徐武江坐镇于荆州,自从编入南蔡招讨司任将之后也近四年时间没有回到他身边了。
    这次马涧河之战,徐惮都身负多处箭创,苏老常心里更希望苏蕈能留在泌阳、留在军司任事,但此时除制司正值用人之际,他也得尊重苏蕈自己的选择。
    “别想那么多,赶紧给苏蕈找房媳妇,生养几个大胖小子,把你老家传宗接代这事给解决了,”潘成虎坐一旁嘿嘿笑道,“剩下的,得让他自己去闯,苏蕈这小子指定比咱们有出息,将来是要名垂青史的!你看看徐武碛,也是叫徐惮娶了亲搞大肚子之后才真正放他出去统兵的!”
    潘成虎、郭君判都五十好几,年轻时又争勇好斗,横行山野,留下不少暗伤,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大规模的兵马统领调度,都已非他们所擅长,他们此时就留在泌阳,与徐武碛一起,协助徐怀负责军司(兵马都部署司)各种规章制度等方面的建设与执行。
    虽说中路的战事有可能趋缓一段时间,但徐怀志向远大,像苏蕈这般已经初露锋芒的中坚将领注定将来还有更为广阔的空间去翱翔。
    郭君判举着酒杯凑过来,跟苏老常说道:“你家婆娘走了有好些年头了,你也该找个暖被窝的!”
    苏老常哈哈一笑,看到苏蕈招架不住牛二,招手将他唤过来,说道:“你这次回来,可得先把亲事给解决了!”
    见苏蕈神色迟疑,史轸笑问道:“可是此去吐蕃,有遇到心仪的姑娘?别吞吞吐吐的,你爹应该不会反对与契丹通婚……”
    制司从辎重营里挑选五六千没有成家的青壮后生,送往邛崃山修造司户城、栈道、货场,打通蜀地与契丹残部的联系,就是想着将这些后生都送给契丹残部留种的,当然不会舍不得苏蕈一个。
    苏蕈迟疑了半天,朝徐怀行礼说道:“吐蕃之行,苏蕈确实得遇一人,但非契丹女子……”
    苏老常脸都黑了。
    不是契丹少女,那自然就是吐蕃少女呗。
    “你先说说看。”徐怀说道。
    “……”苏蕈有些羞愧地说起这两年在神玉山麓及打箭炉的一些私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他与史珣作为京襄派遣襄助契丹残部的最高军政将吏,所享受的待遇与普通将吏是有一些区别——有个照顾自己起居的被俘吐蕃少女,他这次将吐蕃少女及其家人都带回京襄。
    他担心苏老常不许,因此没有在之前的信函里提及这事。
    “这小子,到底脸皮子嫩!”郭君判哈哈笑着说道,“睡都睡了,生下孩子当你老苏家的种养着,多大点事啊!”
    “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史轸倾身问道。
    “乃吐蕃色莫岗一小宗庶支,暂无非分之想,”苏蕈朝徐怀恳请道,“还请使君恩允他们留在泌阳……”
    “我就想要是普通女子,你也看不上眼,”徐怀笑道,“但这事徐惮多半会笑你……”
    徐怀在京襄禁止蓄奴,也严禁人身买卖,但对雇佣仆役等事并没有大的限制,像苏蕈将吐蕃少女及家人带到京襄安置下来,往后依附于苏家,甚至将吐蕃少女纳为妾室,或者压根啥名分都不给,就留在身边照料起居,除上苏老常、苏蕈日后多半会被人拿这事说笑,徐怀才懒得多问什么。
    当然,从更深层次讲,徐怀希望有朝一日京襄是个包容并蓄的京襄,希望有朝一日,吐蕃也能容入中原,当然不会禁止苏蕈将一户吐蕃小宗庶支人家携来泌阳定居。
    牛二却来了劲,提着酒壶过来打听吐蕃小娘子长得有多美,拽住苏蕈又对饮一壶才饶过他。
    夜宴持续到深夜,众人带着醉意各自归去。
    徐怀回到内宅看过出生刚满月的次子徐真,被王萱嫌弃满身酒气,赶到柳琼儿这边歇下。
    柳琼儿已经睡下,听着动静醒来,欠身坐起,问道:“这酒宴怎么到这时才散?”
    侍女端来解酒汤,徐怀坐在床榻旁,看着柳琼儿睡意未消的美眸,说道:“难得如此热闹,大家都喝得畅快……”又将苏蕈携吐蕃少女归来的趣事说给柳琼儿听。
    “再有三四个月,赤扈人真能罢兵而去?”柳琼儿能感受到徐怀的放松,从后面搂住他宽厚坚实的臂膀,问道。
    “也不会完全罢兵而去,但也不可能再发动多大的攻势,应该说会转攻为守,”徐怀说道,“可惜京襄这两年消耗也剧,暂无实力转守为攻。”
    京襄一度将兵马扩充到三十万,都是勉强而为,不仅仅极大影响腹地的生产、耕种,兵马战斗力也极为有限。就目前而言,京襄所辖真正的精锐兵马也就六七万人,其他的守兵无论是操练还是兵甲都存在很大的不足,可以守城寨防垒,但驱之上战场,战斗力并不见得比岳海楼、曹师雄所部强出多少。
    更关键是转守为攻,物资的消耗将会激增,不是京襄此时所能承担;何况这两年来京襄所积累的伤亡,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身心疲惫的将卒也需要时间休养。
    当然了,就目前的局势,在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能迫使赤扈人在中路转攻为守,就已经是极大的胜利了。
    “赤扈人放弃从中路突破的妄想之后,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会不会找朝廷议和,以谋后计?”柳琼儿问道。
    截止到此时,秦岭-淮河防线可以说都抵挡住赤扈人的猛烈攻势,柳琼儿现在就担心赤扈人暂时搁置进一步南下的野心,京襄除了要承担河洛、京西强大的军事压力之时,面对的内部形势也将很快发生巨大的不利变化。
    那将是京襄最为难受的时刻,特别是很多部署都没有完成,要如何面对内忧外困的局面?
    “如果赤扈乃兀鲁烈一人所执掌,我们接下来所面临的局势会很复杂,甚至可以说将更加凶险,”徐怀笑道,“但赤扈统掌大军的宗王,可不仅兀鲁烈一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挫折,就轻易放弃鲸吞天下的野心?接下来我们可以好生休养一两年,换别人来承受赤扈人的攻势了!”
    这两年来,虽说大规模抽调青壮男丁填入汝蔡防线,钱粮度支上更是最大限度的往战事倾斜,屯垦等事受到很大影响,甚至停滞下来,但很多细处的工作并没有停顿下来。
    特别是水轮机应用技术的积累与推广上,过去两年制司都在不断的增加人力与开支。不仅在冶炼、锻铸、造纸、榨油等领域,不断扩大水轮机的应用范围,水转纺车、水力织机在棉麻织造领域也初步成熟起来,可以做进一步的推广了。
    第八十三章 铁桥
    箕山西南麓印蹄岭南崖,没有树木生长,石崖光秃秃一片,但此时冰雪覆盖,就像一头白色巨兽矗立于天地之间,寒风从荫翳的苍穹下凛冽的刮动,发出阴恻的啸响。
    马涧河就像一条闪亮的银炼,从印蹄岭以东的群山之间蜿蜒而出,横亘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一座座坞寨营垒,空前密集的分布于印蹄岭以南的平川与丘山之间。
    水域缩小到不足汛季三分之一的广成泽,此时已经完全冰冻住,又覆盖上大雪,与南北的平川、山峦融为一体,却叫两军位于最南侧的坞砦营垒群与南面曲折的山脚轮廓给清晰的勾勒出来。
    除了广成泽外,还有一大片约十数、二十数里不等纵深的空阔地带,将坞寨群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众人站在印蹄岭南崖之巅,往那片空阔地带,在阳光的折射下,能看到冰雪覆盖之间还有点点闪亮透漏出来。
    兀鲁烈知道那是双方兵卒遗弃在战场的残刀断戟没有完全被冰雪覆盖住。
    双方在这片土地持续近距离对峙、鏖战将近两年,大小战事数十起,但此时谁都没有意愿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驱赶将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奔赴战场。
    因此那边空阔地带难得的静寂下来,除了少量的斥候、警戒人马外,仅有一群群乌鸦、一头头秃鹰在雪地上空盘旋。
    虽说相距甚远,但位于广成寨东北方向,横亘于马涧河之上的黑色铁桥,在冰天雪地之中,还是极为分明的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在铁桥的西端,有一座小堡屹立于马涧河畔,除了庇护铁桥,也庇护从铁桥往西延伸到广成寨的驿道,只是驿道完全被冰雪覆盖,辨识不出。
    不过,马涧河的东岸,从铁桥往东,在如此寒冷的时节里车马通行如故,大道上的积雪被人脚马蹄车辙碾碎消融,近乎呈一条直线往东延伸……
    “从三月初就知道京襄军有马涧河上有重建大桥的意图,只是当时还不晓得京襄冶铸已经到这一步,没有太在意。”
    曹师雄脸色沉毅的介绍起大半年来围绕马涧河,更准确说围绕马涧河铁桥展开的激战,
    “进入汛季后也没有特别的警惕,料定京襄兵马也没有办法当时展开大规模的反攻,我部在西翼的坞寨以休整为主。差不多到八月中旬,潜入梁县等地的斥候才确认之前连续数月从鲁山运入梁县储存的诸多大铁疙瘩,可以搭接铁桥,我们才意识到京襄军在马涧河上重新修建的这座大桥有别以往……”
    京襄汝州行营的兵马,坞堡、营寨群主要沿马涧河两岸分布,甚至西轻东重。
    这种布局主要是京襄前期在广成一带仅留有五六千驻军造成的,初期仅需要在马涧河以西修造有限的几座坞寨,就能构成完整的防线。
    在汝州槽型盆地的东口,驻军有限的防线紧挨着马涧河,除了能借助地势,也能与南面的汝阳、九峰山等地互为倚峙。
    不过,前年汛季过后,双方对峙兵马在马涧河西岸急剧增加,汝州行营后续就只能在马涧河以东修建更多的后备营寨。
    这种坞寨营垒群的布局,因为被马涧河切割成两边的原因,是有天然缺陷的。
    曹师雄最初也是抓住这点,主要抓住京襄军在马涧河上的浮桥、渡桥以及渡口等连接点发动攻势,从而在相当程度上避免掉直接强攻坞堡所带来的劣势。
    虽说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占据战场上的主动权,没能将大量的西域石炮推到前阵轰击营垒坞砦,但前期敌我双方的交换比相差并不大。
    他们至少可以说较好完成了宗王府交代下来的消耗京襄的战略重任。
    之前连接广成寨与马涧河东岸的桥梁,也被他们成功摧毁。
    他们于三月初就察觉到京襄有在马涧河上原址重新架设大桥的意图,但曹师雄并没有引起重视。
    主要还是当初所建的浮桥、渡桥都是木结构,容易纵火烧毁,曹师雄想着他们能烧毁一次,就能烧毁第两次、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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