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知道这事要是搞砸了,后果绝对比楚山意图强占荆襄还要严重。
    “淮东乃建邺之藩屏,朕倘若不信任邓侯,就不会想着调他助文公去守御淮东。因此朕也不希望邓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甘愿,如何守好淮东,朕不能不听从文公与邓侯的主张,”绍隆帝稍作沉吟,对胡楷说道,“这事还要你亲自走一趟,倘若邓珪另有更好的想法,这事不提也罢。”
    “臣遵旨。”胡楷说道。
    “你且先去。”绍隆帝迫不及待要胡楷这就赶去见邓珪,确认邓珪到底是虚与委蛇,还是真有心接受宣武军驻戍分置。
    邓珪此次进京已经有十数日了,绍隆帝还没有下旨允许他离开建邺,他平时就到枢密院应卯。
    胡楷走出宫门,得知邓珪今日还在枢密院,便直接赶回枢密院见到邓珪。
    摒退左右,胡楷开门见山问道:“宣武军驻戍分置,乃是你主动找顾藩提起的?”
    “枢相是明白人啊,”邓珪拱拱手笑道,“邓珪身为人臣,当然得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不过,这桩大功送给顾相了,还请枢相见谅啊。”
    “淮东绝不容有失,邓侯能顾全大局,先帝也能含笑九泉……”
    胡楷此时都有些看不透邓珪了,但宣武军驻戍分置对大柱已经有所摇动的大越朝廷来说,终究是大利而非大弊。
    哪怕邓珪最终选择跟顾藩走到一起,通过顾藩争取绍隆帝的信任,他又要去计较什么?
    胡楷暗自感慨一番,又说道:“邓侯你现在就随我进宫去见陛下吧……”
    邓珪起身伸手请胡楷先行,他紧随其后往紫宸殿而去。
    第七章 腊月
    邓珪欣然接受朝廷在长江以南择地为宣武军划置驻区以迁家小、征募新卒操练,胡楷在紫宸殿则顺势建言将庐州并归淮西路,并将淮西制置司从寿州迁往庐州。
    寿州虽说是淮河中游防线的重中之重,必然需要驻以重兵防御,但由于寿州以北的城池(淮河北岸)尽失,一旦敌军从淮河北岸的颍亳等地对南岸发动攻势,寿州与外界的联络极容易被切断。
    这时候倘若还想更好的调动淮西诸州县的资源、人马,增援寿州、抵御敌军,制置司放到庐州,显然要比寿州更为合适。
    当然,朝廷也得做好寿州被攻陷的预案,制置司从寿州迁往庐州,才谈得上有战略纵深;大量的附随人员随同制置司迁到庐州,也能大幅减轻寿州等前线城池的粮秣补给压力。
    顾藩心想着等到将刘衍调入淮西制置司辖下后,扬州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并入淮东路,从而使淮东、淮西两大防御战区真正完备起来,也是立即站出来赞同此议。
    周鹤、高纯年、朱沆等人稍作沉吟,也纷纷附议。
    他们心里很清楚,之前建继帝之所以将庐州、扬州单独拿出来,归由中枢直辖,除了当时的淮东、淮西大营实力不足,需要在长江以北以庐州、扬州为中心构造第二道防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建继帝对当时的淮王府军及郑氏都不大放心,才没有将左宣武军、左骁胜军划归淮东、淮西大营统辖。
    这些担忧、顾虑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该并置还得并置,这样才能令政令、防御等事更顺畅起来,更不要说绍隆帝内心深处还想着加强嫡系将臣对江淮地区的掌控力了。
    廷议暂时也没有提及刘衍所部调入淮西之事,但左宣武军将要进行驻戍分置,作为驻守建邺的右宣武军还继续混淆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右宣武军作为卫戍建邺及宫禁的宿卫禁军,驻戍分置的条件其实已经成熟起来,平时将卒及家小就驻扎建邺府各地所建的军寨之中,只不过军寨的日常管理、将卒操训以及日常防卫等事,都由张辛、余珙、凌坚、陈缙等将一力承担,没有加以区分。
    右宣武军进行驻戍分置,其实就是将军寨的日常管理、将卒操训与防卫统领等事严格分开——相关条陈都已经拟定,周鹤、胡楷等人都讨论成熟,只是遇上建继帝病危、驾崩,还没有来得及实施。
    此时拿出来讨论,众人也都纷纷附议,决定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的将领专司守戍之事,而由御营司另遣官员担任右宣武军将卒及家小所驻扎的军寨知寨等差遣,与指挥使、都将等中层武吏负责军寨的日常管理以及将卒操训、招募之事。
    与既往所拟条陈最大的区别,则是汪伯潜在殿中举荐张辛出任御营司提举公事。
    周鹤作为宰相,兼领御营使,名义上是御营司最高长官,但御营司的日常事务,乃提举公事署理。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初,设立御营司,乃是文横岳出任提举公事,文横岳之后则是胡楷以枢密使、御营副使兼领御营司提举公事。
    可以说是迁都建邺之后,建继帝将军政大权完全委托于胡楷署理。
    左右宣武军都要进行驻戍分置,汪伯潜此时提出御营司要真正的独立于枢密院之外执掌统兵权,谁能说他的不对?
    再说了,胡楷、张辛都是先帝亲信旧臣,汪伯潜如此主张,谁也不能说是替新帝张目打压先帝旧臣。
    张辛被召入紫宸殿,见诸公都是议定诸事,心里虽说有很大的疑惑,也是“欣然”接受。
    今日之廷议,一下子解决掉困惑已久的多个问题,绍隆帝有着快刀斩乱麻一般的快感,心情大悦,将诸将臣留在宫中饮宴,还给了邓珪、张辛二人诸多赏赐。
    两日后,邓珪就陪同文横岳、汪伯潜、张辛直接前往庐州宣旨,然后带着仲和一群僚属,集结侍卫兵马,先行陪同文横岳前往楚州赴任;汪伯潜作为枢密副使、张辛作为御营司提举公事,留在庐州接管宣武军后续的家小迁徙及将卒调戍等事。
    与此同时,建邺城中最新的动向,也经密函传到此时还在荆北坐镇的徐怀手里。
    此时的荆北早已入寒冬腊月,大地积有薄雪。
    南蔡招讨司以桑赤、长林、樊台、章山四地设置大营,二十余座军寨沿荆北长堰与章樊——长林新河呈丁字形拔地而起。
    除了从南蔡不断迁徙一部分民众填入荆门,南蔡招讨司更主要是从地方招募失地贫民以及招抚南下流民开凿河道、修筑长堰。
    随着荆南荆北兵马与南蔡招安司的封锁日益严密,洞荆联军秋冬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通过对周边州县的劫掠补充粮秣。
    整个洞庭湖乃至荆江,淡水捕捞的收获都是非常有限的,不可能维持多达一两百万人众的巨量消耗。
    孙彦舟、胡荡舟等贼犹想观望形势,不肯接受招安,也仅能勉强维持嫡系十数万人马及家小的生存,更多附属于洞荆联军或者只能算洞荆联军外围的流民势力任其自生自灭,生计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与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不同,东洲寨另辟蹊径,踞白露湖与南蔡招讨司接触磋谈招安事;孙彦舟不给东洲寨粮草,约束力十分有限,之前各家本身就是联盟的性质更多一些,有利则聚,无利则去。
    在磋谈期间南蔡招讨司承诺每月输往东洲寨一万石粮秣以示诚意,这也吸引大量的流民势力往东洲寨聚集过来。
    每月一万石粮秣,看上去颇为可观,但脱壳去麸,一天不到三万斤粗粮可供食用,仅能够勉强维持三五万人的生计。
    对聚拢过来的流民势力,蒋昂等人主张去芜留菁、汰弱留强。
    东洲寨这是想尽可能将青壮男丁以及身体还算健壮的妇人、少年留下来,扩大兵马规模,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更大规模修造垸堤、城寨,开垦粮田,而将更多身体孱弱的病残交给南蔡招讨司,以示诚意,那些扶老携幼往东洲寨聚拢的流民首领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被送出来的流民,也不会觉得是被抛弃,甚至留下来的健壮反倒有身陷泥潭、裹足难去之感。
    事实上因为赤扈人入侵、被迫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的流民势力,对楚山是没有排斥的。
    他们附随洞荆联军更多也是为了生存,并没有推翻朝廷的野心,甚至都愿意接受地方官府的招安。
    问题是过去这几年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南涌,与当地民众争地,激化了与地方的矛盾,被地方宗绅及民众所排斥,之后为了生计又被迫拿起刀枪劫州掠县,州县借招安名义进行诱杀之事屡屡发生,双方的怨仇越来越深,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任。
    倘若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在南蔡招讨司与荆南制置司之间择选其一投降,绝大多数流民势力乃至相当多的洞荆联军嫡系势力,都会选择前者。
    楚山这两年来在鄂北侨置南蔡县,花那么大气力安置二十多万饥民,绝非荆南制置司天花乱坠般的花言巧语所能相比的。
    白露湖打开口子之后,几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瘦骨嶙峋的饥民来投,然后经长林、赤桑大营疏导到沿荆北长堰、章樊-长林新河分布的二十多座军寨进行安置。
    这些流民与南蔡迁来的民众以及从当地招募的失地民户一起,投入到长堰与新河道的开凿、修造中去。
    东洲寨说是择留健壮,将病残老弱都送出来,但实际上五六年来颠沛流离,大量的老弱病残都已经病死或饿死。
    此时绝大部分北投的老弱病残,更多是因为饥寒交迫所致的身体上的虚弱。
    这些饥民安置到各处军寨,没有太多的精粮细粮,豆麦掺入野菜蒸煮,以酱佐食,多少能管饱;没有多好的衣裳,葛衣麻布填以芦绒足以御寒;一家子或几家人挤一间小棚屋,里面铺上干软的草垫,烧楚山所造的石炭炉取暖,总算能睡得安稳;军寨里每天还大锅熬煮药汤,大部分人很快就脱离虚弱,从事一些轻松的劳作。
    京西、河洛之敌今年冬季没有什么动作,都龟缩在颍水以北或伊阙关以北,回避与楚山军接触,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的骑兵主力则停留在燕山以北及阴山南北,这使得楚山能节约大量的资源、人马用于荆北。
    事实上到腊月中旬,楚山整个动员规模还不到前年形势最危急时的七成。
    除开长堰、新河开凿修造外,南蔡招讨司还于荆北长堰以北大规模修建屯寨。
    江陵、监利北部、华陵县西部、当阳县东部以及荆门县南部,作为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地势低洼,易为荆汉大水侵淹。
    前朝末年地方割据势力更是在江陵城以北、大体沿着瓦子湖南岸修建大堰,又截断往南流入荆江的沮漳水往北疏导,在荆北形成广及百里的大泽,时称三海,阻挡占据襄阳等地的兵马南下。
    大越立朝之后,沮漳水重新导入荆水,瓦子湖南岸的大堰陆续废弃或拆除,三海又重新恢复瓦子湖及白露湖等湖荡、水泽与低洼区域相接的旧貌。
    一些适宜耕种的土地,百余年来也陆续有民户迁入修建垸寨繁衍生息。
    不过大部分土地都为宗绅乡豪私占,甚至都没有录入州县田册。
    楚山一直以来的规矩就是,没有录入州县田册的私占土地一律充公。
    经过初步的丈量,韩圭预估在荆北长堰修成之后,新开垦的加上充公的私占田地,总计将高达六十万亩。
    这还仅仅是整个荆东、荆北地区可开发的一部分土地资源。
    桑赤湖以东的监利县大部、华陵县南部以及沔阳、汉阳两县,可充公以及可开垦的耕地规模更为庞大。
    可惜的这些地区地势更为低洼,同时又因荆江、汉水交会,每年汛季的洪水压力更为巨大,短时间内难以充分利用。
    为尽可能减少矛盾,以及动员当地的中下层贫民,南蔡招讨司于荆北长堰以北所有充公的私占田地,将照每丁五亩粮田、一亩桑麻地的标准,直接分配给原先在这些土地耕种的佃户。
    长期的水患以及近年来洞荆贼军肆虐,使得荆北诸县(荆州北部四县加复州华陵县、沔阳县以及鄂州汉阳县)在册民口仅剩二十五万。
    荆北长堰及章樊-长林新河推行新政涉及到的民户更是不足十万,丁壮计二万五千余口,绝大多数都是佃农,可见这一地区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
    扣除掉这部分配田,南蔡招讨司这次总计能获得四十万亩田地实施军屯。
    荆北低洼地带长期受水淹湖浸,芦苇水草年年生长枯萎,与泥泞混腐,一旦能克服水患,土地肥力极强。
    南蔡目前新开垦的田地,一季收成都抵得上桐柏山里的旱地两三季之多,更关键是鄂北、荆东地区气候更为温润,可以进行稻麦麻棉轮作,亩均产出比河淮地区的旱地高出三倍,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这些田地都要开垦耕种起来,却不是一件易事……
    第八章 绍隆二年
    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饥民,经东洲寨送往桑赤、长林大营,再输送到沿荆北长堰、章樊新河分布的军寨之中。
    为尽可能利用低洼地,长堰沿着瓦子湖、白露湖北岸的地形曲折而走;一担担泥土,由二三十万男女不分老少,从新开的河渠之中挑到河堤,眼见着堰堤一天天堆高起来。
    巫山深处开采的木料、石料,顺着东西向的溪河或新辟的山道,源源不断的输往河道及长堰开凿、修造工地,用来建造堰坝、垸寨及屋舍。
    这一切的背后,除了南蔡招讨司从楚山各地抽调近两千名乡吏、工师进行组织实施外,更重要的还是粮秣以及各种工具的物资支持。
    进入十二月下旬,南蔡招讨司招揽的流民,加上从当地招募的失地贫民以及从南蔡迁来的民众,总数已经超过二十五万,每日消耗粮食就高达两千余石;从汝蔡两地征调两万多头牲口补充畜力的不足,每日所消耗的草料也是无数。
    当然,开凿河渠、修造长堰、垸寨,离不开趁手的工具。
    新帝登基,改元绍隆。
    绍隆元年楚山四座冶铁监直辖铁场,总产量如期突破十万担,但到九月往后,冶铁监所出精铁全部停止外销。
    原经铸锋堂外销部分,全部打造成钎铲锹犁等工具,运入荆北四县供南蔡招讨司调用。
    流民聚集洞庭湖沿岸,不是没有想过围垦滩地、种植粮食,但以木锹木锄为工具,又没有牲口供役使,费时费力,收效极微;更没有能力修筑大坝大偃阻挡洪水,一场洪水便能将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楚山能在汝蔡两州大规模开垦坡地梯田,主要也是得利于普及精铁铸锻的工具;妇女也能较为轻松的参与田间劳作。
    于荆北修造大堰、开凿河道,楚山源源不断往荆北四县输送的,除了粮食之外,主要就是各种铁器以及畜力。
    这些与数以千计的乡吏、工师,都是楚山这些年真正积攒下来的家底。
    经舞阳陆运至方城,于白河上游换小船至泌阳,再由泌阳换中型舟船沿白河而下入汉水、经华陵县北泽口入华陵河,直到樊台入库,这条运道规模不断扩大,到十二月下旬时总计调集万余辎兵、四五千匹骡马、四百多艘大小舟船,确保物资源源不断的运抵荆北。
    当然,消耗最为巨量的粮食,大半还是从南阳、襄阳以及荆北等地征购。
    分布于南阳及荆北四县各地的百余粮栈,保障了每天能有十数乃至二三十万斤粮食征购上来,然后源源不断往樊台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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