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齐孤身陷于敌围,你们避敌锋芒,使其独归,或遣一人寻找、联络,或联手去接,这些都应由临敌者自行权衡决定,其他不能苛责。即便最终做出的决定导致伤亡惨重,既非过,更非罪也——要不然的话,大家在战场上还不能吃败仗了?这点,我们还是要学一学赤扈人,岳海楼在我们手里吃了那么多的亏,那么多的败仗,赤扈人还能让他节节高升,就是能分得清不以成败论英雄,”
    徐惮、苏蕈等人皆是楚山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徐怀当然愿意多花些时间引导他们,说道,
    “石齐的罪错,不是他在被救援时致使同僚死伤,而是他贪睡忘却警哨之职,使你们没能提前觉察敌军接近——细究下来,苏蕈用他为哨,也有识人之过,你懈怠军务,都当跟着戒训惩告。楚山这两年梳理出那么多的军戒条令,看似繁冗,但治军之道皆在其中,另外再罚你们抄写十遍军戒条令,我看这个比杖你们三十军棍管用……”
    “……”
    徐惮年少气盛,溺于武技修习,而疏于文思,有些事情需要他慢慢思考,徐怀暂时撇开这事,亲自询问韩奇虎敌军在潢川渡淮后的部署,与诸将讨论东线及淮南所面临的严峻局势。
    黄昏时,有快马驰来,通禀朱沆奉旨赶来楚山慰军,车马已至安州,明日将与荆湖北路都部署王番进入楚山。
    朱沆奉旨劳军,当然是要与徐怀见面,但他并不知徐怀此时身在何处,遂使信使先行联络。
    从安州经武胜等关抵达罗山,就一百多里山峡驿道,徐怀先遣信使赶往安州见朱沆,通报他身在罗山,又令范宗奇率领二百余骑赶往武胜关,等明日迎接朱沆、王番后,护送他们前来罗山新城。
    朱沆得知徐怀在罗山,当夜就从安州动身,次日一早便赶到罗山新城,与徐怀见面。
    看到面容憔悴、疲累不堪的朱沆,徐怀也是感慨万千。
    帝都南迁建邺之后,建继帝除了每月都会照例下一封圣旨,询问徐怀及楚山的近况,徐怀基本上也会事无粗细,每月争多上几道奏折进京,但京中到现在才第一次正儿八经派大臣来楚山慰劳;大家也清楚,事实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淮南形势告急。
    而帝都南迁建邺之后,朱沆判知建邺府事,公务极其忙碌,在这个节骨眼上,建邺帝还是紧急派他赶来楚山相见,可见身边真正能信任用来联络楚山的大臣,实在是太有限了。
    “淮王接到你的秘函,其时虏兵已渡淮大举南下,淮王数次派死士潜往寿春报信,但都为虏兵所截,”朱沆在罗山城下见到出城相迎的徐怀、徐武碛、史轸等人,也直接挑明来意,说道,“陛下对寿春形势也万分担忧,特遣我赶来楚山见你,有无良策应对?”
    徐怀不知道该冷笑还是该苦笑——
    徐惮、苏蕈腊月十五日黄昏将信送到淮王侍卫手里,虏兵是十五日深夜正式渡淮,倘若淮王在得到他的秘函之后,没有因为什么耽搁,不存在无法派人进寿春报信这事。
    而事实上,在虏兵大举渡淮南下的第三天,左司马院潜伏于寿春的内线,犹冒死最后一次传递消息出来。
    当然,徐怀也知道眼下不是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至少淮王没有蠢到矢口否认收到他的秘函。
    “寿春城险且坚,淮王坐镇寿春时,除了内城外,还增修了外廓城,又有葛伯奕、葛钰等将率四万精兵驻守,支撑一两个月是没有问题的,”徐怀说道,“关键还要看陛下在一两个月之内,能否组织足够多的援兵,迫使虏兵退回到淮河以北……”
    激烈的血腥战事,最能淬炼将卒。
    不管徐怀多看不起葛伯奕等人,不管淮王府军这几年从河北到京东,再到河南,一退再退,与赤扈人交手也是胜少败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经过血腥而残酷的战事汰弱留强,淮王府军的战斗力,已绝非当年的天雄军能及。
    事实上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以及郑怀忠、郑聪父子统兵的神武军,战斗力也都已经不容小窥——军中大批军将武吏得到培养跟成长,大批老卒身经百战。
    此外,短时间内也不用考虑葛伯奕、杨茂彦、葛钰这些人会投敌。
    淮王府军这些年是打得不怎么样,但也是一路抵抗胡虏,大小血战不知凡几,将卒从上到下也重新塑造了不弱的抵抗意志。
    葛伯奕、杨茂彦、葛钰等即便再怯敌畏战,在没有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也不可能冒着全军崩溃的风险去投敌——而在大争乱世,他们手下的兵马又是他们权势的基石。
    当然,徐怀对葛伯奕、杨茂彦等的抵抗意志也绝不会太高估。
    因此,淮南战事能否顺利转危为安,关键还在建邺能不能及时组织足够庞大,令虏兵退出淮南的援兵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试射
    了解到楚山在襄城、召陵以北的蜈蚣河及颍水故道,与京西敌军对峙近一个月,大幅削弱了敌军长期进逼作战的能力,这个冬季不忧京西敌军还能对襄城、召陵等地进行近距离的封锁、围困,朱沆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及左骁胜军在汝州的形势:
    “汝州此时形势如何?”
    广成驿一役过后,杨麟迫于左骁胜军实力的不足,决定放弃拒敌于汝州之外的计划,将有限的兵力撤入嵩县、汝阳、梁县等城寨固守,而使数万河洛敌军在汝州长驱直入。
    又由于汝州两山夹一水的槽形盆地地势,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河洛敌军强势插入广成泽以东地区后,梁县以及楚山与北滍水上游的汝阳联络,就变得极其危险、困难。
    徐怀在襄城,虽说距离汝阳仅有二百里,但常常要拖延五六天才能知道汝阳、嵩县守军的近况。
    徐怀在蜈蚣河战场发现岳海楼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后,就紧急将西域石炮的图样抄传各地,当然不会漏了与楚山唇齿相依的汝州;而在此之前,徐怀已经连续六天都没有及时得到杨麟在汝阳防御的消息了。
    王峻携徐怀的亲笔信及西域石炮的图样,受命赶到梁县与杨祁业见面之后,杨祁业就安排死士,冒险穿过河洛敌军的重重封锁,将图样及徐怀的亲笔信送到汝阳,也带回来汝阳令人触目惊心的近况。
    杨麟在汝阳没有防备河洛敌军会将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西域石炮投入战斗,没能坚持倚城作战,在守军完全撤入城中后,汝阳东北侧的城墙在西域石炮的攻击下,没几天就大段的垮塌。
    敌我正围绕东北隅城墙的缺口展开殊死争夺,汝阳军民死伤惨烈。
    曹师雄并没有满足于此,还将西域石炮的阵地转移到汝阳的东南隅。
    从汝阳正进行的激烈而残酷的战事上,曹师雄这个冬季对汝阳势在必得。
    倘若汝阳有失,位于伊洛上游的嵩县将彻底的沦为孤城也难独守,汝州西部就将沦陷于河洛敌军之手。
    “我也看过西域石炮的图样,但实物还没有造出来,缘何威力如此骇人?”王番沉吟问道。
    在徐怀看来,西域石炮与传统的投石机没有本质的区别,改造也是极便捷之事;军械监在得到徐怀亲笔所绘的图样之后,也立刻组织工官、匠师,拿出一批投石机进行试验性改造,诸事进行迅速而顺利。
    不过,徐怀忽视了一点。
    在他与丁崇、喻承珍、庄守信等人的主持与推动下,楚山的工造及匠术实际上已经走到当世的巅峰层次,甚至还有些许的超越,还培养出沈炼、庄庸等一批骨干工官。
    在汴梁陷落后,在汴梁数以万计的工官、匠师被赤扈人掳往太原、蓟州、云州等地之后,大越除楚山之外,其他地方包括手工作坊较为活跃的荆楚、江淮等地,工造匠术在整体水平上其实是严重下降的。
    楚山能较为简单的仿制西域石炮,王番得到徐怀抄送的图样,荆湖北路都部署司下属的工官、匠师,短时间却没能改造出实物来。
    因此,王番对西域石炮的优劣,并无直观印象。
    “罗山这边已有西域石炮改造出来,此时正组织军民操练,朱沆、王番郎君进城后稍作歇息,待用过早点,再往校场一观!”徐怀看了看刚刚爬上树梢头的日头,在灰蓝色的天穹之上,单薄得就像剪纸一样,没有一点温熙的感觉,邀请朱沆、王番先进城。
    “我们在武胜关小憩过一番,不忙着歇息。”朱沆也迫切看到西域石炮的实样,说道。
    徐怀便着选锋军将卒在前面开道,他陪同朱沆、王番直接奔校场而去。
    在徐怀看来,西域石炮倘若仅仅是仿制出来,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但要形成战斗力,却非一件简单的事。
    倘若敌军倚仗有水军可保退路无忧,其主力渡淮南下后不再轻易后撤,罗山、信阳两城接下来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骤增。
    因此徐怀使军械监优先调派一批工官、匠师,赶到罗山、信阳,先改造出一批西域炮用于操训,也同时在军民操训过程中,进一步去摸索西域炮的制造细节。
    罗山新城位于九里关、武胜关以北,紧挨着罗山县境主要河流谷水(罗汭河)而建。
    谷水上游因沿岸谷壑坡岭,竹林茂密,每逢汛期,河水大涨,大量竹排得以从山里砍伐沿河而下,当地人又称之为竹竿河。
    谷水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的丘山流淌而出时,险滩暗礁无数,流急浪险,面河背山而建的罗山新城,地势也极为险要,仅北面地形相对平阔一些。
    罗山新城的城墙依山川形势而建,城池形如葫芦,中间用城垣分隔开来,分作南城、北城。
    校场位于更为开阔的北城,目前将两架改造而成的西域石炮架设在校场上,供军民演练。
    石炮等战械用于守城,主要用州兵乡勇负责操作,但前期要积累西域石炮的制造经验,对诸多细枝末节进行调整,进一步提高西域石炮的制造水准,罗山这边的演练、操训,军械监的工官、匠师也一并参与进行。
    一方面北城内空间狭窄,一方面才着手仿制石炮,各方面条件还很不成熟,夯筑而成的一堵靶墙横于石炮阵地百步之外。
    将传统的投石机牵引发射,改为悬箱配重发射,技术上没有什么难度,而楚山早就在堰坝、城池修缮等营造诸事里,大规模使用铁葫芦(滑轮)、绞盘抬升重物;石炮的投射距离,则主要与悬箱配重直接相关。
    徐怀、徐武碛、史轸、王举、徐心庵等人陪同朱沆、王番赶到校场,简单解释过西域石炮的原理,便令对西域石炮最为熟悉,操练也熟的工官、匠师负责操作试射。
    朱沆看过试射实况,感慨道:“西域石炮实乃攻防利器,却不想叫胡虏先习得此法,朝廷之大不幸啊!”
    朱沆对军务了解不是特别深,但也清楚一架传统的中型投石机,通常需要四五十名训练有素的将卒民勇协同操作,才能源源不断的将石弹投掷到敌军阵中。
    此时看到一架中型西域石炮,却仅需要七八人就能顺利操作,朱沆、王番皆满脸忧色。
    当世城池都较为狭窄,县城军寨,五六百步或七八百步见方不等。
    守城方倘若将重型投石机部署在城墙背侧,投石机之后还要需要拆平屋舍,腾出一两百步纵深的牵引发射空间。
    一座六七百步见方的城池,能部署十数架重型投石机就顶天了;关键还需要组织两三千名训练有素的乡兵寨勇去操作这些投石机。
    一座六七百步见方的城池,守军才多少人?
    守城方倘若将传统的重型投石机,都换成西域石炮,不仅能多部署三倍数量,所需乡兵寨勇也大幅缩减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这里面的差距有多大,掰着脚趾头就能想明白。
    对攻城方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
    朱沆、王番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也深深为寿春、汝阳等被敌军团团围困住的城池感到忧心,难以想象敌军在寿春城外,一次摆出上百架重型西域石炮发射,守军会是什么心情。
    徐怀又详细解释传统投石机,操作兵卒训练再有素,牵引发射时也不可能绝对整齐划一,则必然导致牵引发力分散、偏离,精准性难以控制,西域石炮用配重悬箱发力,则能最大限度的克制这一弊端。
    当然,无论是传统投石机,还是西域炮,最具技术含量的,乃是梢杆与支撑梢杆发射的横轴。
    支撑配重高达万斤的悬箱骤然沉落,还要将另一侧重达上百斤的石弹旋转抛射出去,梢杆与支撑轴的强韧度要求极高,目前都只能采用传统的匠法制作,没有缴获敌军实物,也不清楚敌军是否有新的突破。
    “如此看来,进入淮南的援军实在是宜早不宜迟啊,朝中还是有些懈怠了……”朱沆忧心说道。
    在赶往楚山之前,朱沆与朝廷众人,包括枢密使胡楷等人在内,都考虑到这个冬季虏兵有水军可以倚仗,主力渡淮之后不会再轻易后撤,有可能会对寿春等城实行长期围困攻打。
    不过,即便徐怀将西域石炮的图样抄送建邺,但朝中众人考虑到淮王府军在寿春经营两年之久,城池坚险,又有四万精兵守御,城中又近十万青壮可以征募助守城池,寿春守三五个月,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什么问题。
    因此,朱沆与朝中众人的想法一样,都不太主张援师仓促北上,他们都担忧援师在庐州以北,寿州以南的平川地带,与虏骑主力相撞,实在是没有十足的胜算。
    不过,看到西域石炮试射的实况,朱沆深刻意识到朝中并没有真正重视西域石炮的威能,寿春所面临的危机以及局势之危急,要比他从建邺出发时所想,严峻、严重多了……
    第一百三十章 调兵
    城中所建都是夯土墙房;出于防火的目的,城中建筑禁用茅草覆顶,又为节约钱粮,屋顶多铺木板抹黄泥,城中不多的树木也都枝叶凋零,看上去灰扑扑一片。
    城中除开州兵及右军精锐外,民众也以训练有素的乡兵民勇为主,其余人口都已尽可能往腹地疏散,看到城中军民行止整饬,精神饱满,眼晴里并没有多少大敌压境的忧色、惊惧,朱沆还是大感宽慰。
    淮上与汝州目前是大越半壁江山最重要的突出部,地位类同于之前的河洛,除了能牵制京西、河洛之敌,对淮南战场也有着极其重要的屏护侧翼的作用。
    此时有大越第一名将之姿、曾悍然两次率孤军奔袭敌军腹心的徐怀坐镇,赤扈人东路兵马就算是渡过淮水,敢无视淮上觊觎一侧的威胁,长驱直入进逼到长江沿岸准备渡江吗?
    这跟当年赤扈南侵,先夺云朔的道理一样。
    赤扈人的老巢在大鲜卑山以西,其主力兵马即便成功夺得大鲜卑山以东的契丹故地,但新得之地并不安稳,赤扈人也不敢舍云朔而先夺燕蓟。
    在从校场前往衙堂途中,朱沆也说起朝中众人对淮上的态度。
    “周相、高相等人原先还想楚山能从信阳、罗山分兵东进以援寿春,甚至朝中还有不少人觉得此时再花费那么大代价,守淮上、汝州已无必要……”
    “嗤……”徐怀只是一笑。
    他不想破坏与建继帝之间的良好信任关系,不会贸然往宫中派眼线,或刻意交好、贿买哪个宫宦为楚山通风报信。
    不过,但有郑屠、晋龙泉跟着朝堂迁往建邺,励锋堂也在建邺开设铺院,将新茶生意做到江淮,徐怀对朝中大体的动向,还是非常清楚的。
    当初郑怀忠意弃河洛南撤,能在襄阳赢得那么多的支持,并非所有人都被郑氏收买,又或者并非所有人都担忧郑怀忠在河洛支撑不住,或心生异志。
    最为根本的原因,从内心深处畏强怯战的人不在少数。
    当初河洛作为秦岭-淮河防线突出部,兵锋接陕西、河淮、河东,赤扈夺不下河洛,占据陕西、河淮、河东势必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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