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雍赶回南薰门,除了领葛旬来见徐怀、王举外,还有一事就是周景想着将交出兵甲军械的俘兵直接放归其家,不作集中看押。
    这些俘兵放归其家,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还能节省集中看押的兵力,但这么做,能进一步软化这些俘兵的抵抗意志,促进更多的兵卒携带家小投归楚山。
    而这部分家小,也要尽可能、尽快的通过义军,赶在敌援赶来之前,立时就往外围州县疏散、隐蔽,尽可能降量他们后续撤离的压力。
    “你们合议过可行就做!”徐怀说道。
    统兵作战,远远不止冲锋陷阵这么简单,徐怀也是庆幸有徐武江、周景、张雄山等一批人相助,他才能全神贯注于战事的进展。
    范雍与葛旬父子刚走,朱雀门那边便有异动,两百多骑兵、约五百名甲卒从朱雀门而出。
    徐怀站在南薰门城楼之上,看到这些人马进入龙津桥南侧的敌军阵列之中,之前在龙津桥南侧列阵峙守的千余敌军,自动往两翼让开,让出中军的位置出来。
    “这是大鱼从朱雀门里游出来了!”王举眉头扬起,说道,“看情形,我们这次要出动突骑才行……”
    为了更好的从陈州、许州之间的敌军防线穿过,更好在的鄢陵、尉氏县境内潜伏下来,两千侍卫亲兵大部分人都将马匹留在叶县、舞阳。
    不过,为了保证拥有一定的突击力量,还是保持三百突骑编制,将三四百匹战马通过各种手段牵入鄢陵、尉氏县境隐藏起来。
    此时敌军有七八百生力军补入其在龙津桥南的阵列之中,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敌军精锐,他们当然也不能吝啬投入最精锐的突骑兵马!
    “好,我们这去与王宪会合!”徐怀习惯性的在上阵之前,将佩刀拔出来检查刀身,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发出一声轻响,既而将刀回鞘,推了推还靠着垛墙呼呼大睡的牛二,叫道,“走,割几颗蛮子头中午下酒!”
    第六十五章 阵战
    龙津桥与昌泰桥一样,都是巨木虚架、飞卧蔡河之上的编木拱桥,但要比昌泰桥更为高耸、巨大,桥身在守军阵列之后高高的隆起来,仿佛一樽远古巨兽峙伏在远处。
    徐怀坐于用柔软皮革包覆的马鞍之上,手轻轻抚摸胯下战马有如绸缎一般的柔滑长鬃,安抚它在进入血腥战场前的不安、急躁情绪;平静的看着前方的敌军阵列。
    之前千余雄州兵马在龙津桥前结阵,用拒马、鹿角等碍障物塞于当街,还有数十辆盾车、偏厢车遮闭前阵;同时还将两侧的巷道用拒马堵死,派兵马控制两侧的铺院,防止这边从两侧的巷道进攻他们的侧翼。
    雄州兵马在河北诸军之中还是有一战之力的,降敌后为赤扈人在河北攻城拔寨,这两年来战斗力得到进一步加强。
    雄州兵马在龙津桥前防御部署严密,楚山精锐想要将其击溃,继而夺下龙津桥及附近铺院的控制权,打通往北进攻朱雀门的通道,也绝非易事。
    不过,在敌军七八百精锐从朱雀门驰出,进入龙津桥南,原先于龙津桥前列阵的守军不仅往两翼退避,有相当部分直接退入两侧的铺院之中,将龙津桥南的空间让出来,还将遮闭、阻断交锋的拒马、鹿角以及盾车、偏厢车等移开。
    看到新进入龙津桥南的两百虏骑、五百雄州甲卒,有意发动新一轮的反攻,王宪、史琥也随之率领当街对峙的六百楚山精锐往两侧收缩,尽可能将里长街让徐怀、王举从南薰门亲率过来的三百突击甲骑进入当街列阵。
    南薰门与朱雀门之间的里大街,虽然有着当世难得一见的开阔,但也只有一百步宽;两翼的楼铺大多毁于战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看到对面虏兵先动了起来,雄州甲卒于侧翼,在十数辆偏厢车的掩护下也紧跟着往前移动起来,徐怀平静的挥了挥手,身后三百突击甲骑也分作三支百骑锥形阵缓缓移动起来。
    数百匹战马“唏律律”打着响鼻、嘶啸起来,仿佛暴风雨前彻底覆盖大地之前的微风在汴梁城里席卷着。
    南薰门与朱雀门之间的里大街空间有限,不容双方骑兵纵情的驰骋、厮杀,速度也没有办法提起来,双方的骑兵就像两股巨浪往前缓慢而有力的卷动起来。
    在最终相撞的前一刻,如蝗群一般的羽箭从敌阵之后先覆盖过来。
    这是赤扈人惯用的战术:
    在接战之前,赤扈骑兵总是尽可能用其精准的箭术消耗、打击对方。
    徐怀右手持槊,同时将槊杆夹于腋下,看着十数支羽箭射来,身体伏低,屈臂遮住面门,听着这些羽箭“铛铛铛”叫身上所穿的瘊子甲挡落下来,只是感觉到胯下战马有一阵悸动,伸手摸过去,却有两支羽箭已狠狠射入战马前胸。
    不过,战马体形彪硕、训练有素,入肉不深的箭创短时间内不会致命,导致持续失血的同时,也会刺激得战马血脉加倍贲张起来,“唏律律”狂啸起来,根据徐怀所控制的速度、节奏往前冲刺。
    徐怀眼睛紧紧盯住敌阵居前那个手持精铁巨锏的髯须番将,寒芒四溢的锋刃槊刃第一时间如蛟龙出水,往那番将当胸攒刺过去。
    在接敌的那一瞬间,徐怀骤然间压制战马驰速,不至于直接冲入敌阵混战,同时将战马冲刺之势尽融入铁槊这一刺之中,威势凛然。
    换作寻常虏将根本不可能躲过这一刺,但这番将动作也是极快,也不避让,直接手举铁锏往槊刃接杆处又狠又准的暴抽过来——长槊如水波晃动,使番将铁锏无法抽实的同时,槊刃极其微妙的划出一道寒芒四溢的弧形,斜向番将右肩刺去。
    番将横持铁锏,再次在千钧一发之间将槊刃格开——铁锏与朔刃相击时溅出赤溜火星。
    槊刃斜刺,番将以铁锏从侧面横格,并没有从正面接住徐怀这一刺之力,但番将还是感到手臂微微发麻,这也叫他暗中为徐怀槊刃第二段发力能有如此骇人威势心惊。
    番将像野兽一般发出低声咆哮,驱马欲往前突进,想着拉近与徐怀的距离贴近相搏,一方面克服四尺铁锏攻击距离不足的缺陷,一方面令徐怀再无法发挥九尺长槊的威力来。
    番将身旁还有数名武勇虏将共进退,几乎同时启动,手持枪戟往徐怀身侧的王举、史琥、乌敕海等人招呼过来。
    这数名虏将显然对髯须番将极其信任,此时一心想着将徐怀身边的人隔断开,使番将与徐怀有机会狭窄的空间里单打独斗。
    在番将驱马前突之际,徐怀身椎旋拧,带动槊刃横斩,封住番将前突的空间。
    马槊与长矛相比,最大的特点是槊刃通常要比短而锋利的矛刃长出一倍。
    矛刃短而锋利,马战中重点是快如雷霆的刺击。
    槊在马战中劈盖截拦横斩等都是常用战势,却要比长矛更能克服贴身近战不利的缺点。
    武经总要对长槊的评价,主要就在“便于激战”四字之上。
    不过,马战使槊对武将的要求也是极高。
    激战爆发起来,双方随时都有人被斩落下马。
    徐怀没有半点让番将纠缠下去的心思,槊刃横斩迫使髯须番将身形后挫,斩势未尽,徐怀又毫无犹豫再次旋身,再度使槊刃往后收回一尺,下一刻往番将右肩势如流星斜刺过去,转而劈斩、截击。
    一杆长槊在徐怀手里有如凶暴蛟龙,瞬息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刺斩劈击,锋利槊刃化作道道寒光,始终不离番将头肩腹胸等要害。
    番将心头发寒,苦苦招架之余御马后退,以便往身侧骑兵突前过来帮着招架徐怀暴烈的攻势。
    两百多敌骑屈指有数的武勇之徒,基本都被王举、史琥等将缠住,番将身侧突杀出来的骑兵,又有几人能是徐怀的一招之敌?
    徐怀持槊横斩打落一名番骑所持长枪,槊刃紧贴其颈脖斜割而去,下一刻就见那番骑颈项鲜血如泉喷涌,继续长槊回收,往另一名番骑当胸刺去。
    这番骑虽说及时横刀封挡胸前,却听得刀身“咔嚓”一声断开,低声看到长槊毫无停滞的刺入胸膛。
    虽然没有几人能挡住徐怀一招半式,但番骑作战凶猛也是令人印象深刻。
    虽然不断有人被徐怀他们斩杀马下,但后方的番骑前赴后继之势非但没有中断,没有半点犹豫,在短时间内还越发凶猛起来。
    在他们看来,徐怀等人即便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武勇,但所使长槊皆是势大力沉的招势,定然支持不了多久便会力竭——他们只需要支撑到徐怀等人力竭,就能斩获最终的胜利。
    至于徐怀身后的楚山突骑,还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试问天下有哪支骑兵,能与赤扈人比拼战场激情厮杀?
    然而待楚山突骑以密集阵形从徐怀身边杀出,往前突进,虏兵才意识到他们错得有多厉害。
    徐怀从来都不奢望短短三五年内有能力建立起一支多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来,也不奢望从农耕为主的中原地区招募将勇,骑射水平能及得上出生就在马背上颠簸的赤扈人及诸番族。
    因此,徐怀对侍卫亲兵营素来注重以密集阵型突击作战的甲骑训练,兵甲也以利于突击作战的枪矛以及利于在短距离冲锋突击作战时遮挡箭矢攒射的坚甲为主。
    特别是第一支百骑突击阵列,除了徐怀等人身穿瘊子甲外,其他将卒基本人人都披挂扎甲、鳞甲。
    虏骑第一轮箭雨覆盖,除了胯下的战马纷纷中箭外,将卒几乎都无碍,即便偶有箭矢从甲叶缝隙射入,箭创却不足以致命。
    双方在宽仅百步的里长街之上激战,没有空间给虏骑发挥迂回、游射的优势,而楚山突骑披挂坚甲不畏弓弩,所持枪矛攻击距离更长,更利于正面交战。
    楚山突骑以密集阵型往前推进,枪矛如墙如堵往前攒刺、撩挑、横打、前扎,习惯骑射游斗的虏骑没有空间回旋避让,单纯以刀盾相格,又能支撑多久?
    虏兵一个个被挑落马下,胸腹间被枪矛扎出狰狞恐怖的血洞,鲜血汩汩流淌而出,任其再凶残、再作战经验丰富,也是被杀得节节败退。
    看到这一幕,杨从宗心惊肉颤,没想到寄以厚望的赤扈骑兵,竟然也不顶事。
    在杨从宗的计划里,原本是指望拔格率领赤扈精锐骑兵先突入敌阵,他率领雄州甲卒从两翼稳扎稳打,定能将龙津桥前的千余敌众轻而易举击溃。
    他却未曾想赤扈精锐骑兵面对楚山精锐竟然毫无优势可言,甚至刚接战就被打得节节败退。
    里长街宽逾百步,但作为双方投入三四千人马的战场,实在太狭窄了。
    为了尽可能给拔格所部骑兵腾出空间,之前在龙津桥前列阵的步卒都撤入两翼铺院之中,而杨从宗亲率的五百雄州精锐,在两翼也是尽可能将锋线收缩在二十步以内,其阵型极其密集,同时前后拉开有五六十步长。
    里长街对骑兵来说回旋空间狭窄,但是往后退却起来,却还是要比步甲要快——又由于虏骑往龙津桥节节败退,两翼的雄州甲卒阵列的侧翼也随之彻底暴露出来。
    楚山突骑为了避免过度拉长战线,侧翼会反过来被雄州甲卒进攻,自然是要转头从侧翼进攻雄州甲卒。
    雄州甲卒于侧翼没有偏厢车、盾车的遮护,甚至所持重盾的兵卒也是极少,面对楚山精骑居高刺来的枪矛,招架格挡更是困难。
    杨从宗自恃武勇过人,也惯于居前冲锋陷阵,这次他自信定然能反攻得手,在十数精锐亲兵的簇拥下,一样位于左翼阵列前阵督战。
    看着侧翼兵卒被楚山精锐纷纷斩杀倒地,杨从宗心惊肉颤,但知道这一刻他想退往龙津桥前也不可能,只能强行振作精神,率领十数亲卫精锐,迎着一队如狼似虎扑过来的楚山骑兵反杀过去……
    第六十六章 斩将
    “那便是杨景臣长子杨从宗——杨景臣于雄州投敌,初时称病不出,其子杨从宗性情暴虐,无家国之念,甘为虏奴,降后便率雄州降军为虎作伥,在河北诸州县烧杀劫掠甚烈,无恶不作。不过,他擅使长枪,除家传枪术外,少年曾拜于河北多家使枪名家门下……”
    张雄山早年奉萧林石命令,潜伏于汴梁经营货栈、牛马市,结交江湖,成为闻名遐迩的豪杰,他对汴梁及周边州县的情形极为熟悉,还要远在燕小乙、朱承钧等人之上。
    徐怀并没有因为他乃契丹汉将的缘故而弃之不用,而是令他协助周景,专司汴梁及周边州县的军情刺探。
    这一次徐怀也是特意将张雄山带在身边负责刺探、斥候之事;同时也是参考张雄山的建议,制定了突袭汴梁的前期作战计划。
    汴梁失陷之后,张雄山也是数度不惜以身犯险,亲自潜入汴梁刺探消息。
    他对汴梁的降臣叛将以及兵力部署,掌握最是熟稔。
    他赶到徐怀身边,一眼就看出左翼敌阵之中那名身穿鳞甲、在十数精锐簇拥下欲从混乱阵列之中冲杀出来之人,便是杨景臣长子杨从宗。
    张雄山先是大声提醒率部进攻左翼的王宪、乌敕海二人,又细细跟徐怀述说杨从宗的信息。
    徐怀端坐马背之上,不急不忙的从箭囊取出一支鸣镝,搭弦朝杨从宗射去。
    鸣镝又谓响箭,骨簇开孔,疾行空中便发出尖锐的鸣哨啸声,压过战场喧嚣的厮杀与兵戈盾甲的撞击,远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的杨景臣等人都清晰的听见。
    鸣镝之音有如夺魂!
    杨景臣这一刻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瞪大眼睛往战场紧盯过去。
    他能听到鸣镝之音,但相距战场千余步,他没有办法准确看到到底是哪支箭发出鸣哨锐利。
    不过,鸣镝乃是哨箭,乃是头箭,发出的尖锐鸣啸就是号令,通常是为军中箭手指出集中攒射的核心目标。
    杨景臣看不清到底哪支箭是鸣镝,起初也不知鸣镝是射往哪个方向,但转瞬就有接二连三羽箭从楚山精锐阵列横空射出,眨眼间就有上百支利簇在空中汇形成一道有如涓流般、长达百步的影迹,往其子杨从宗全身罩掠、覆盖而去。
    这一幕,叫杨景臣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从宗手中长枪如车轮翻转,招架王宪、乌敕海二人的狂攻。
    王宪、乌敕海单独一人或许还不能将杨从宗拦住,但两人联手,各使长枪有如蛟龙腾跃,锋利枪刃狂乱攒刺,如万点寒芒各在杨从宗左右两腋方位绽放,不仅将杨从宗裹胁住,还将杨从宗左右侍卫隔断开来。
    鸣镝骨簇开孔,即便此箭是徐怀拿强弓所射,横空近两百步,也不可能有什么威力,箭簇碰到杨从宗的肩甲即碎。
    不过,鸣镝发出的尖锐啸响,却令杨从宗浑身毛孔这一刻有如炸裂开来,尾椎骨都有一股寒气直透过来。
    杨从宗也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跻身河北有数枪术名家的人物,浑身筋肉在这一刻爆发出远超常时的巨力,将王宪、乌敕海攒刺来的两杆长枪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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