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辆载满土的牛车都上了浮桥,随着作为支撑的舟船吃水更深,浮桥整体受到的冲击力也越强,将固定墩台之上的几条铁索绷得“嚓嚓”作响。
    然而也就仅限于此,牛车很快就抵达北岸。
    从原理上,悬索桥与浮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只是悬索桥要悬空起来,不能借助水的浮力作为支撑,那就需要两侧的锚点更为坚固才行。
    一般说来,悬索桥的跨度越大,建造难度越高。
    因此,楚山接下来也会尽可能利用小雀岗的地形,在两岸建造多座连续墩台作为支撑锚点,将最大跨度缩减到三十丈以内。
    北岸长坡破山开渠之后,河道流向将转为往北偏东方向,河道本身不会消失,为了后续还能利用建成的悬索桥沟通两岸,陈子箫、喻承珍他们之前所商议的方案,昨夜还是进行了细微的调整。
    南岸浮桥、悬桥墩台,会紧挨在一起建造,但北岸悬桥墩台会稍稍偏于西侧选址,以便将来破山开辟的渠道恰好位在北岸悬桥、浮桥所用的两组墩台之间。
    使悬索桥从最初的南北朝向,变成西北往东南的斜向,就是为了在滍水改流之后,能继续架于河道之上发挥作用。
    目前已经建成的浮桥,除了前期通行车马外,还将用于拦截有可能会从汝水下游过来的虏兵战船,但在汝水与滍水彻底截断之后,便能拆除掉。
    到时候汝水南岸与新渠东侧的土地,将因为截河的缘故,形成一体,不需要桥梁相通。
    牛车往返通行两次,又继续追加一倍的承载,庄庸亲自带着十数匠师走上浮桥,逐一检查铁索环扣处受力时的状况,确认无误后,便宣告浮桥正式落成。
    这一刻,之前就在北岸桥头集结等候的人马以及一辆辆载满物资的牛车,也陆续分批经浮桥北上。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快速将人马、物资运往北岸,在岳海楼反应过来之前,先初步在北岸建立起来能抵挡数千敌军袭扰、强攻的防御。这个时间窗口,很可能就只有三四天!真是顷刻都不能耽搁啊!”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看着两岸河滩忙碌起来的身影,跟陈子箫说道,“接下来,你要亲自到北岸盯着!”
    此前楚山在北岸仅仅建造一座小型的哨垒作为据点,驻以百余人马,这远远谈不上建立了防御——就算如此,也引起岳海楼的注意,吸引近两千敌军进驻四十里外的黑石沟,观望这边的动静。
    楚山前期在滍水南岸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包括储备大块的条石,先据河滩修筑墩台、暗中搜集舟船进行改造,就是想着一旦成功架设浮桥,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包括原木、营帐、粮食等大量物资运往北岸去,然后抢在岳海楼反应过来之前,在更北侧建造营垒,拱卫即将破山开渠的选址不为敌军袭扰、侵占!
    后期所的防御部署重心,都将落在北岸。
    徐怀喜欢冲锋陷阵,这是别人都阻挡不住的,陈子箫还以为徐怀亲自赶到小雀岗,一定会去北岸坐镇的。
    陈子箫见徐怀令他去北岸坐镇,困惑不解的问道:
    “节帅不去北岸坐镇?”
    “我自然也要去北岸,但不会留在北岸营地里!”徐怀看着浑浊的湍流,淡然说道。
    见徐怀竟然是要亲率兵马,到颍水附近去牵制敌军,陈子箫劝道:
    “节帅留在北岸坐镇即可。我们只需要利用这三四天,在北岸初步形成一定的防御能力,岳海楼见数千人马不能强攻,以其谨慎的性格,特别是他在节帅手里不是吃过一次两次亏了,必然会想着调集更多的人马再发动攻势。这也将为我们在进一步完善防御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北岸修筑营垒,与破山取土可以同时进行,岳海楼必难警觉!”
    “岳海楼没那么好糊弄!”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岳海楼是不可能猜到我们的意图,但我们也很难糊弄住他——你想想看,我们在小雀岗北岸聚集上万人马,岳海楼需要彻底搞清楚我们的真正意图,才会有对应的动作吗?他是谨慎不假,但恰恰是谨慎,他越搞不清楚我们的意图,也会越坚定的将我们从北岸逐走,才能吃得香睡得着!我们需要更大的动作、需要更大的诱饵,将其注意力真正的从小雀岗吸引开!”
    “……”陈子箫愕然看向徐怀,他之前还以为徐怀有意亲率骑兵精锐到颍水沿岸甚至陈州境内牵制敌军,却没有想到徐怀是要用更大的诱饵,牵制岳海楼的注意力,尽可能长时间的掩盖他们在小雀岗的真实意图,或者说令岳海楼没有精力南顾。
    更大的诱饵在哪里?
    陈子箫情不自禁望东北汴梁方向看去,背脊都为徐怀大胆可谓狂野的念头吓出冷汗来。
    就目前河淮区域而言,真正能搅乱岳海楼乃至赤扈人视野的,就是伪楚国都汴梁!
    而且汴梁目前防御非常的空虚。
    世人都很清楚,李汲仅仅是赤扈人强推上位的傀儡,基本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真正的军政大权还是在岳海楼等降附赤扈人有一段时间、在两次南侵之中发挥作用、得到赤扈人认可的降附将领手里。
    不过,岳海楼或者岳海楼背后的赤扈人,会坐看汴梁遭受突袭而漠视不理吗?
    赤扈人一方面没有大量熟悉河淮地区、熟悉中原统治模式的官员,也怕骤然间激起河淮民众的激烈对抗,因而需要扶持傀儡统治河淮地方,并以此驯化诸降附将领。
    因为赤扈人不会坐看汴梁被袭,徐怀的念头才更令人心惊。
    汴梁目前是防御空虚,守军除了一部分虏骑外,其他降附兵卒都没有什么战斗力,甚至都远远不如岳海楼部。
    不过,汴梁城防御空虚,但汴梁以西,郑州、荥阳、虎牢等地,乃是云州降将萧干占据;汴梁以东青齐等地,有燕蓟降附军驻守,扫剿据泰岳、沂蒙等山而守的抵抗义军;而在汴梁的西南,则是岳海楼统率其部据陈颍等地——而这诸路降附军,除了拥有极为庞大的兵马规模外,还各有数千到万余不等的赤扈骑兵配合驻防、作战。
    在汴梁的正南、东南方向,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四五万兵马,则主要集结于徐宿宋亳等地的营垒之中,正督促附随的燕蓟降附军积极操练水军,准备南攻淮南。
    汴梁看似防御空虚,但一旦有事,援兵就可以从四个方向快速驰往。
    而赤扈骑兵的机动性,绝对不会比侍卫亲兵营稍差。
    这是何等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啊!
    “……”陈子箫惊愕片晌,赶忙劝阻道,“郑氏怎么都要拖到黄河冰封才会全部从河洛撤离,在此之前,楚山在西翼必要时最多能集结两万人马,完全无惧岳海楼强攻过来,节帅何需如此冒险?”
    “郑家是有可能会拖到黄河冰封,才将兵马从河洛全面撤出,”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但郑家月前就已经放弃平陆,兵马从北岸的平陆撤到函谷关一线,赤扈蛮王再愚蠢,也会很快,或者已经意识到郑家想逃——赤扈人在平陆以北蒲州等地的骑兵以及曹师雄所部,会等郑家从函谷关、孟津、洛阳等城撤出后,按部就班的去接管吗?如果虏兵提前从平陆以北,分出一支精锐兵马南下,配合岳海楼麾下驻守许州的蒋昭德,强攻襄城,试图拦截经汝州南撤南阳的民众呢,我们要怎么办?”
    第五十一章 掩藏
    商水城西黑石沟,据残破村寨而建的数座营垒分布于低矮的平岗之间。
    黄昏,日头已沉入西山之下,红彤的云霞还肆意涂抹澄澈的青空。
    天地间已有几分暮意。
    一队三四十人规模的骑兵在旷野间缓缓行进。
    曾经富庶的汝颍平原已经不再见往日的人丁繁盛。
    虽然大部分民众迫于战争的威胁,背井离乡南下,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但大自然的恢复力是惊人的。
    曾经的田野,早已经长满半人高的野草、灌木,禾稻棉麻等作物,几不可见;溪河畔的一座座遗弃的村寨人去寨空之后,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破败下来,屋舍要么被纵火烧毁,要么被翠绿繁盛的草藤所覆盖,成为兔雀狐獐繁衍之地。
    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是荒草灌木间,那不时能到见的一具具严重腐烂的尸体,有些已露出森然白骨。
    以往在汝颍地区极为罕见的秃鹫,却不时从头顶青空飞过,像苍穹之上抹不去的一点点斑迹,偶尔一声嘶哑的唳鸣刺耳。
    “又是一队骑兵过去!今天都过去几队骑兵了?”
    三名斥候蹲在远处灌木丛里,注视着远方在被野草埋没的野径上缓行的骑兵,看有些松垮的队列以及铠甲刀弓,应是伪楚骑兵无疑。
    不过,一般斥候不会在某个地点停留太长的时间,但这三人还要负责测量附近的地形,在此已经连续潜伏好几天了。
    然而就在这条从商水前往黑石沟的必经之路旁,他们已经看到有超过一千骑兵,分散前往黑石沟,数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然不是说伪楚在商水县境内连一千骑兵都凑不出来。
    问题是岳海楼兼领许、陈、颍三州节度使,其主力兵马分驻许昌、宛丘、汝阴、淮川等城。
    位于商水县西部的黑石沟,仅仅是岳海楼其部盯防楚山在小雀岗动静的一座预防性营垒。
    岳海楼已经往黑石沟方向派遣两千步卒,虽说不是不可以继续往黑石沟增派兵马,但在岳海楼麾下,步兵规模远远多过骑兵,除非想着从正面发动进攻,要不然岳海楼没有必要超比例往黑石沟调派骑兵。
    而这上千骑兵还是分散往黑石沟开拔,寻常斥侯不会在靠近敌营的某个地点滞留太久,倘若只是单独遭遇其中一路,都还以为是伪楚军在黑石沟与商水县城之间的骑兵斥候呢。
    现在明显是敌军通过分散行进的方式,有意掩藏往黑石沟的兵马调动规模。
    这叫三人多少觉得有些不正常。
    三人蹲在草丛深处小声商议片刻,其中一人悄然往骑兵行经的小径靠近过去,以便近距离观察这些骑兵。
    当然,这么近的距离,倘若不意弄出什么动静惊动敌人,根本是没有机会逃走的;因此一人冒险往前潜行,另外两人往侧边更深处潜藏以防不测。
    骑兵没有发现潜藏在草丛中的斥候,很快就从小径通过而去。
    暮色越发深重,三名斥候在一条小溪畔会合。
    “狗日的,过去的这些骑兵都是鞑子!”
    潜往近前审视敌骑的那名斥侯,伸手抹了一下脸,缓缓震惊的心绪,低声叫道,
    “要不是走到近处,我们都要看走眼了!越亭、奇虎,我们即刻分头赶往大营通禀此事。这两天过去的伪楚骑兵,应该都是赤扈人所扮,他们有可能会对小雀岗北岸的营地发动强袭——”
    ……
    ……
    暮色深重,骑兵驰入营栅之中。
    大部分赤扈骑兵还是适应不了河淮炎热的夏季。
    即便此时都已经快入秋了,天气转凉,远没有盛暑时那么酷热,但穿着南朝厚重的铠甲、兵服,身体叫汗渍浸透了一层又一层,浑身的不自在。
    一路行来,还忍耐着,等进入营帐,一个个跳下马来,就迫不及待要将袍甲解开。
    摩黎忽翻身下马,眼神严厉的朝身后扫去,制止身后兵卒将袍甲解开,看到岳海楼、仲长卿从大帐走出来,没有严厉的训斥什么,便朝大帐方向走去。
    倘若徐怀在黑石沟看到这一幕,也会大吃一惊。
    伪楚军在黑石沟公开加秘密调动的,仅三千多兵马,约占汴西南楚军总兵力的二十分之一,但岳海楼作为汴西南楚军主帅、赤扈行军万户、实际担当汴西南楚军监军的摩黎忽与大将仲长卿竟然都已秘密抵达黑石沟。
    “楚山在小雀岗到底在搞什么鬼?”摩黎忽低声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岳海楼将摩黎忽迎进大帐,说道,“但自徐怀接替刘衍,同时兼领淮上东西两翼防卫之后,其往舞阳方向集结这么大规模的兵马,一定有大蹊跷!”
    刘衍其部南调建邺,舞阳、叶县等地划入楚山行营,以及徐怀将行辕迁入叶县,这都不是什么秘密——襄阳那边有什么诏函令谕,也必然是要跟徐怀作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的行辕联系。
    徐怀亲自在叶县坐镇之后,舞阳方向,楚山大将殷鹏除了率部镇守舞阳城外,还在舞阳东北滍水-汝水两岸建造前哨营垒,驻以百余兵卒,监视舞阳以东、襄城以东的动静,在岳海楼的眼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异常。
    从郑怀忠其部撤离平陆,退守黄河南岸之后,曾与郑怀忠共事多年、对其秉性极为熟悉的岳海楼,绝不难猜到郑怀忠这是要放弃河洛。
    而从刘衍其部南调建邺,徐怀以楚山行营兼领淮上东西两翼防务等事结合到一起,岳海楼也不难猜到建继帝有可能要将新都从襄阳迁往建邺。
    而只要郑怀忠弃守河洛,到时候无论是萧干或曹师雄奉命坐镇河洛,除了清剿河洛残军之外,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通道西出汝州,从西面进攻淮上。
    换作以往,岳海楼想着曹师雄或萧干,入冬之后有可能从汝州西出进攻叶县、舞阳,他不会想着凑过来插一脚。
    问题是今年春后,楚山于铁幕山以南、石门岭以东围出十数里方圆的大湖,高悬明溪河两岸之上,陈州兵马入冬后直接进攻楚山、青衣岭、石门岭一线已无可能,难道要从淮川渡过淮河,夺光山、潢川等地之后,再对罗山、信阳发动攻势?
    从楚山在东翼的部署,确有放弃光山、潢川之意,楚山必要时甚至有可能放弃罗山,而退守在九里关外侧新筑的城池及信阳城。
    问题是淮河冰封期很短,而将石炭碾碎铺到冰层上会加速融化,楚山甚至有可能在罗山以东人为制造冰汛,在没有从正面重创楚山兵马之前,岳海楼又怎敢渡过淮河,击其侧翼?
    然而曹师雄或萧干在今年冬季进占河洛之后,镇南宗王府必然会要求陈州兵马配合曹师雄或萧干部进攻淮上,岳海楼又岂能顿兵不出?
    岳海楼思来想去,觉得最为稳妥的策略,就是他们也进攻淮上防线的西翼。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岳海楼特地请摩黎忽前往太原去见二皇子。
    除了要将他所判断的形势变化通过摩黎忽之嘴上禀外,就是请求形势真如他所判断,得以率部进攻舞阳,与进攻叶县的曹师雄或萧干部齐头并进,先杀入南阳,之后再考虑收拾楚山残部的问题。
    在此期间,岳海楼也一直暗中腾笼换鸟、偷梁换柱。
    除了进一步抽空在汝水右岸的驻兵,将真阳、上蔡、新蔡、确山等城置于半放弃的状态之外,还将东翼更多的精锐兵马腾换出来,秘密集结到宛丘、商水等以便对舞阳发起进攻的城寨之中休整。
    这一切都是为方便随时能一举进逼舞阳城下,以最快速度切断舞阳与楚山其他城寨的联络,从而使舞阳城成为他岳海楼的囊中之物。
    面对徐怀及楚山众人,岳海楼自然不敢贪多,他就想着冬季攻势里能拿下舞阳城便可,也正是如此,岳海楼对舞阳附近的动静格外关切,亲自挑选斥候,先行混入舞阳附近隐匿山野的流民之中,以便楚山在招募流民时能近距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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