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朱沆携旨赶来淮川。
    “刘公真是糊涂啊!”朱沆登上城头,看淮川城内满地狼藉,看虏头前锋再次往淮川城外进逼过来,以淮川城北十数里外设下营寨,使仲长卿所部能有序往南推进,不虞楚山兵马能出淮川突袭,心里也是一片瓦凉。
    淮上防线冬季战事才刚刚拉开帷幕,东段兵力就损失殆尽,这样的局面,谁愿意面对?
    “刘献轻敌冒进,致宣威军主力初战便告覆灭,陛下闻讯震怒,周、高等相也多属意严惩,但陛下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朱沆压低声音说道。
    朱沆此来,除了宣旨正式将宣威军在九里关以南的残部编入楚山行营,除了代表建继帝向徐怀询问淮上后续防御之事外,也是代表建继帝过来询问徐怀对处置刘献的意见。
    目前襄阳是有替刘献求情的,但更多的人主张严惩,更有人认为不杀刘献,对不住葬送掉的宣威军将卒。
    “刘使君是有妄动轻敌失军之罪,但他替陛下分忧之心拳拳!”徐怀轻声说道。
    “……”朱沆点点头,说道,“我就将你这话带给陛下。”
    “眼下形势太难,轻敌妄动,怎么都要比怯战投敌要强一些的。”徐怀悠悠说道。
    大越还有半壁江山,但是立朝这些年来,江淮、荆湖等地都得到充分的开发,人丁繁茂、物资丰富。
    轻敌妄动,而致损兵折将,大越是消耗得起的,大越已经吃了这么多败仗,也不怕多这一回,更怕的是怯战畏敌情绪蔓延。
    从这个角度看,过于严苛的惩罚刘献,并不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当下形势太恶劣、太复杂,就更需要戒急用忍。
    徐怀主张要惩戒刘献,但还是要有限度。
    当然,徐怀他也是建议,最后到底要怎么处置刘献,得建继帝与朝堂诸众合议。
    朱沆点点头,表示明白徐怀在担忧什么,毕竟这些年他们所经历的很多事都是相通的,他又问道:“陛下还是担忧淮上能不能扛住今冬,现在敌军在淮上所集结兵力太多了!”
    “形势是很艰难,但淮上这个冬季不会出问题,”徐怀说道,“潢川、光山乃至罗山都可以弃之,敌军即便渡河南下,但淮河的冰封期很短,只要守住九里关,平靖、武胜二关又在信阳背腹,敌军仓促渡河,至少会忧虑侧翼受我楚山军突袭。至于青衣岭、石门岭、楚山一线,两年时间经营,我还巴不得岳海楼张开嘴来啃!”
    淮河冰封期很短,这使得虏兵在解决踞淮水上游而立的楚山新城、青衣岭一线守军之前,是不敢调大军去强攻九里关或信阳城的。倘若他们在九里关及信阳城之前受阻,淮水因为天气异常,提前解冻,他们是没有办法保证这支兵马后路安全。
    这也决定了淮上战事,重点还在西段或者中段。
    现在西段分南北两部,舞阳有刘衍驻守,方城、泌阳一线有邓珪率右宣武军以备不患。
    建继帝及襄阳众人还是担心楚山会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才遣朱沆过来,询问徐怀详细的防御计划。
    不然的话,襄阳怎么能安得下心来?
    朱沆接下来又说了襄阳对荆湖北路的诸多安排。
    宣威军的溃卒,再一次证明了江淮荆湖乃至川峡,诸路所辖禁厢军的战斗力,无论是从将帅还是到底层兵卒,都非常的堪忧,至少再不能将其单独放到一个方向负责独立作战。
    大的方向,襄阳众人都主张将内线诸路兵马轮番调到前线参战,但会由前线主将掌握指挥权、节制权。
    这件事要做成,需要一定的时间,还需要与诸路监司沟通,但荆湖北路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肯定要先拿荆北监司第一个开刀。
    九里关以南的残卒,都将由楚山收编,襄阳希望楚山再扩编一到两厢精锐。
    因为宣威军败得太惨,襄阳都担心楚山再出岔子,周鹤、高纯年等人都松了口,即便天雄军仅新增一到两厢兵马,拨付给楚山的钱粮可增至一百万贯。
    这些钱粮,当然是要从荆北征缴,毕竟往后荆湖北路不需要再单独承担军事作战任务,没有必要还截留那么多的钱粮。
    宣威军的编制会裁撤掉,依旧留守荆北诸州的兵马,将编入州辖厢军,形成都部署司(路)-都兵马都监司(州)的统辖体系,然后轮流调诸州兵马接受楚山(徐怀)或舞阳(刘衍)的节制,参与淮上防线的防守。
    从另一方面,也是加强枢密院对地方兵马的控制;毕竟这些兵马正式的调度权,从此直接掌握到枢密院手中。
    这其实是非常大的改变。
    以往大越都是知州兼领兵马都监司,实际使得中书门下省对地方州兵的影响更大,枢密院通常只掌握禁军调度指挥权。
    为此,刘献之后,荆北将不再委任新的经略安抚使,而直接委派兵马都部署,接受枢密院的垂直管辖。
    目前襄阳方面,是属意王番到荆北出任兵马都部署司,主持地方兵马整编之事……
    第二十一章 处置
    月色洒在石阶之上,有如覆上一层白霜,令叫更觉清寒。
    厢殿之中,烛火通明,朱沆从淮川驰归,连一口气都没得歇下,就被召入宫中;周鹤、高纯年、顾蕃、胡楷、许蔚、文横岳以及即将出任荆北兵马都部署的王番等人,也都紧急进宫听取淮上最新的动态。
    “微臣离开淮川时,民众悉已渡河撤入南岸,靖胜侯坐镇淮川,有楚山精锐两千、残卒乡兵四千余人,敌军虽然再次迫近,却不敢再仓促进攻,于淮川城北结下大营,不断调入人马、物资过去,也紧罗密鼓打造战械。”
    朱沆坐于绣墩,缓着气将淮川最新的情况禀于建继帝及诸相,
    “靖胜侯坐镇淮川,不虞出什么问题,但叛将岳海楼此时往真阳调集人马、粮草,楚山精锐仅有一万余众,难以兼顾两端,淮川还是要放弃掉。潢川、光山亦不能守,靖胜侯主张宣威军在光州之残部,皆撤守九里关,只要青衣岭、楚山城、石门岭不失,虏兵在这个冬季就不敢举大军进袭九里关……”
    “还是太凶险啊,九里关一破,往南就是荆北腹地,既无兵也无险据守啊!”周鹤皱着眉头,担忧说道,“虽说虏兵不会大举进袭九里关,但也会派出一两万人马渡河牵制淮南、淮上的侧翼,没有楚山精锐峙守,仅依赖宣威军残卒,恐怕还是有隐患啊!”
    “宣威军残部,徐怀委以何将主持?”建继帝问道。
    诸多事,徐怀都已写入奏章,但这会儿众人都还没有来得及看徐怀托朱沆携归的奏章,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询问朱沆来得方便。
    “徐怀举荐都虞侯陈子箫任天雄军第六将,”朱沆担心在座有人不熟悉陈子箫,介绍道,“陈子箫原乃契丹汉将韩伦,犯事被贬,天宣二年奉萧林石遣入中原,于桐柏山落草为寇;天宣五年阴附蔡府私吏郑恢、董其锋,掀起匪乱,天宣六年受招安赴岚州任营指挥使。第一次北征伐燕,陈子箫为萧林石密谋,重挫天雄军。陛下起兵渡河守沁水,靖胜侯率部远袭太原,陈子箫皆积极联络萧林石部助阵——其人能力、手段都是过人,也知兵善战。之后归于靖胜侯麾下,但与楚山众人有隙,一直没有机会领兵……”
    桐柏山匪乱,从头到尾都是郑恢、董其锋及陈子箫等人的阴谋,却使桐柏山死伤数万众,很显然徐怀麾下、主要出身桐柏山的嫡系精锐,是不会服庸陈子箫统领的。
    周鹤、高纯年对陈子箫不甚熟悉,而陈子箫以往种种也只是各奉其主,他们也信奉“入华夏则华夏之”的准则。
    而恰恰是陈子箫过往种种,叫他们觉得陈子箫当得起“能力”、“手腕”过人这个评价。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徐怀选将没有问题,但是宣威军残部到底还剩多少战斗力,实在令人堪忧。
    商议来商议去,众人这时候也不想给楚山太大的压力,令其死守潢川、光山等城,最终决定从右宣武军调两厢兵马去驻守位于九里关以南的安州孝昌城。
    这样一来,即便九里关、信阳有什么闪失,也不至于彻底的手足无措。
    不过想想从陕西、河洛,再到淮上、寿春,一处处战火正燃,形势危急,没有一处令众人看到希望,气氛也是压抑之极。
    谈到这里,建继帝着周鹤、高纯年等人先告退歇息,单留朱沆在宫中说话。
    “微臣归襄阳,听说诸公意思是要将刘献流贬崖州?”朱沆猜到建继帝单独留他是为处置刘献之事,先张口问道。
    如何处置刘献轻敌失军之罪,谏台及中书门下省有权奏议,徐怀作为外将,需要避讳。
    因此建继帝才叫朱沆私下里问一问徐怀的意见,不会传诏征询,徐怀也轻易不会对此事上奏表。
    “是啊,论其罪,流贬崖州都是轻的!”赵湍坐在龙椅之上叹气道。
    好不容易以为只要熬过这个冬天,至少襄阳形势会有所改观,却不想淮上第一仗会败得这么惨。
    这不也证明淮王赵观无视襄阳的诏谕,弃守徐、宿,使韩时良部撤守泗州,是正确的吗?
    这么想,也凿实叫人愤怒、沮丧。
    “徐怀如何说?”赵湍又问道。
    “徐怀说刘献失军罪大恶极,但他为陛下分忧之心拳拳!”朱沆说道。
    “……”赵湍苦笑道,“这哪里是替朕分忧?是嫌朕颅顶白发不够多啊!”
    “胡虏第一次南略,刘献输粮输兵,皆在诸路之上;胡虏再次南略,刘献集结二万兵马,奈何汴梁有诏,不得于行。陛下及诸将吏初至襄阳,行陋居简,刘献使其子携器皿锦被及钱帛十数船以慰陛下,”朱沆说道,“不瞒陛下,微臣此时宅子里睡的锦被,还是刘献所赠,微臣要是替刘献说几句话,陛下不会认为是微臣有私心吧?”
    “你觉得当如何处置?”赵湍问道。
    “刘献失军之罪不可轻饶,陛下当将其贬为庶民,令其居襄阳宅中反省其罪!”朱沆说道。
    “都贬了也不合适,他是科举取士,也是凭他自己能力考出来的,那就给他保留一个进士出身,其他都捋干净了,令其居家省罪!”赵湍作出决定,又问侍立一旁的乔继恩,“你觉得如此处置刘献如何?”
    “陛下英明!”乔继恩说道。
    乔继恩在赵湍身边伺候,当然清楚赵湍气恼之余,还是不想对刘献下手太重。然而宣威军覆灭的影响太恶劣,对襄阳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士气打击太大。
    当然了,宣威军覆灭,对淮上等地的守军影响更为直接。
    倘若楚山及舞阳将吏对刘献失军之罪愤怒不已,赵湍即便再想给刘献留一线,也只能“挥泪”了。
    流贬崖州,看似还会给刘献安排一个团练使、团练副使的虚衔,然而万里遥遥,实际上是完全掐断刘献复起的可能,说不定还会早早病亡于瘴疬之地。
    现在嘛,哪怕是真将刘献贬为白身,但只要留在襄阳,等形势稳定下来,等世人对宣威军覆灭之事淡忘了,想要再起用刘献,那也只是一纸诏书的事儿。
    ……
    ……
    刘献确实想着据光州抵抗胡虏,除了两万多兵马外,潢川、光山、淮川及九里关四城(关),官储粮食总计高达五十万石。
    除开给南撤疏散的民众,按口总计放出小二十万石粮食外,其他三十多万石官储粮,统统经水路转运信阳。
    刘献在光州储备如此之多的粮食,主要从荆北诸州走陆路经九里关南下运来,其间动用大批的骡马,此时犹有上万匹骡马留在潢川、光山等地。
    许亢作为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专司粮草督运之事,运军也是他直接掌握,但除了襄阳下旨,明确着九里关以南地域,并由楚山节制、调度,许亢也不觉得荆北监司态度强硬,真能从徐怀手里将这些粮食、骡马讨要回去,甚至还会恶了关系。
    淮川、潢川、光山虽说也算淮水中上游流域,但水势要比桐柏山里的淮水浩荡得多。
    楚山船运及造船业,原先也就信阳、罗山以及位于汝水之滨的新蔡有一些规模,但仅在信阳有一家小型造船场。
    徐怀从信阳、罗山及新蔡搜集数百艘舟船,实际上连能较大规模投送骑兵的舟船都没有几艘——主要还是战马所占用的空间太多,需要船舱深阔,这种战船需要有大腹舟船改装。
    徐怀年初返回楚山,就有心筹建水军,但也就紧急改造出一批中小型排桨战船,还不足以编组成规模的水军战力。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楚山并无擅长水战将领,甚至熟练的水手船夫都没有几人。
    徐怀在周桥新建船坞,除了缺少匠师外,造船木料砍伐下来需要阴干三五年才能造船,一时间也没有办法打造全新的大型战船。
    淮川乃是水陆大邑,潢川、光山也皆临淮水,船运及造船业都要比楚山发达得多。
    除开淮川等地舟船,徐怀这次将淮川等地的船匠、船工,都直接强征到楚山;淮川等地造船场的物料,也都一起运往信阳、周桥。
    徐怀差不多等诸多总计可能超过两百万贯的物资,都清运一空之后,才最后率部撤离淮川,将一座残破之城扔给虏兵。
    入冬以来,楚山全面进入战略防御,为保证前线的物资供应,内线建设被迫停止。现在从淮川等城撤出如此巨量的物资,楚山接下来除了保证前线作战需求外,内线建设也可以继续开扩下去。
    不厚道的说,这次也可以说是“刘献跌倒、徐怀吃饱”……
    第二十二章 拙计笨策
    真阳南滨淮水,西邻桐柏山北岭、汝水从其北部、东部流淌而过,其地势西部乃桐柏山北岭、大复山(青衣岭)往东延伸的低岗丘山,中东部乃淮、汝等河流冲积而成的平原。
    真阳在地理位置上,还是不及淮川、新蔡、上蔡等地重要。
    不过,汝水发源于伏牛山东麓,夏季暴雨频繁,同时又汇入发源于大腹山、桐柏山北岭乃至嵩山东南麓多条支流,洪涝灾害极其频繁,使得汝水沿岸的召陵、上蔡、新蔡、淮川等地受害尤重,而汝南、遂平等县,其境内又地势低陷,每逢洪水,便积涝难泄。
    相比较而言,淮水上游要温顺得多,这使得真阳大部受洪涝灾难要轻得多,堤坝、沟渠等水利设施也相当完善,乃是淮上最为主要的产粮地,人口最繁茂之时,将近二十万众。
    而此时的真阳,四野星罗棋布的村寨皆是死寂,偶有炊烟升起,也仅有三五不忍客死异乡、留下来等死的孤寡老儿,坐在暮色中,神色麻木的望着长满荒草的田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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