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武江这些年积蓄有限,今日几十贯钱掏出去,苏荻囊中便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钱粮怎么得行?即便在徐武良心目里,这些金银都是徐怀的,但临时拆借一番,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将账目记清就可以了。
    第四十五章 促膝廊前说恩义
    当徐武良的面没说什么,柳琼儿还将那袋金银收下来,但徐武良一走,她美眸瞥向徐怀,说道:“你却是聪明,知道想着法儿白使唤人,自个儿装痴卖傻,啥事都不用去管。”
    “你要不愿,那这些银子我都交给十七婶去。”徐怀说道,伸手要将锦囊拿过来。
    “谁说我不管了,”柳琼儿手缩到背后,不叫徐怀抢走锦囊,说道,“别人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更不要说诸武卒都服他管,你要是将金银都交出去,最后真要能成什么事,你可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这节骨眼算这些账作甚?”徐怀有些粗枝大叶的说道。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与徐武江只是族叔侄,”柳琼儿说道,“就拿这金银来说,你要挨家挨户白送三五十贯钱去,他们初时会感激你,但时日一久,他们便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有良心能记住恩情的却不会有几个——你以为个个都会像徐武良那般真心对你?”
    “武良叔却是对我好!”徐怀笑道。
    徐武良居于柳条巷,平时葛赖皮等人上门讨债,他都隐忍赔笑,但在见到葛赖皮对自己心怀怨毒后便出手杀人,这样的维护之情,徐怀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不敢奢望再有第二人能如此待他了!
    柳琼儿继续说道:“而今日叫他们一个个从你这里拿走金银,都叫他们写下借条,那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到什么时候,这都是他们欠你的,在你面前都要低上一头。你说这账目要不要算清楚?”
    “你平时在悦红楼也没事尽琢磨这些?”徐怀好奇的问道。
    “你说我在悦红楼,不琢磨这些,该琢磨什么?你真以为我琴棋书画皆擅,就能在那火坑时不被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柳琼儿觉得被徐怀看轻了,神色有些黯淡,幽然道,“你也不要觉得我心机深,即便是真正落草为寇,每次打家劫舍,一半钱财归入公库,一半钱财诸当家头目摊分,这都是有规矩的。”
    徐怀微微一怔,才突然想明白过来,柳琼儿在悦红楼好听客人的墙角,实非什么恶癖,而是想多些从火坑里挣扎出来的资本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账目算清楚是比较好,”徐怀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说道,“我在金砂沟跟十七叔他们说过,这次从邓珪那里顺手牵来两百余贯钱。我这么说,主要也是不希望其他人见财眼开,起分财远走的心思。所以这笔金银,你拿两百贯钱出来交给十七婶——这算是我之前所说那番话的一个交待,剩下的便说都是你从悦红楼带出来的。你等武良叔回来,也跟他说一声。这以后谁要从你这里拿钱,都算拆借,要给你写下字据……”
    “你不嫌我太心机就好。”柳琼儿说道。
    “怎会?这事怎么说,都是我强拽你进来的。”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从悦红楼赎身,到铁石巷置办宅院,再撤回到鹿台寨来,这几桩事连着发生,可以说是应接不暇,连个喘息的空当都没有。
    她不知道徐怀这个年纪,怎能如此淡然,但柳琼儿她自己满心慌乱,到这会儿都还没能真正定过神来。
    她此时劝徐怀算清楚账目,与其说是替徐怀出谋划策,不如说她更想着找到能发挥她作用跟价值的事拽在手里。
    这样才能在这伙贼不像贼、兵不像兵的群体里,找到自己的地位,慰平自己的心慌。
    要不然,她算什么?
    徐武良很快就返回来,徐怀怕柳琼儿张不开口,他直接将清账之事说给徐武良听。
    “这么做最好!”徐武良拍着大腿叫好,说道,“我刚才跟荻娘、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商议这事,也是说他们牵头去办这事,但诸多用度都暂时从柳姑娘这里支借……”
    徐武良心思没有那么细,但也清楚柳琼儿的根脚浅,不怕她敢昧下这笔钱物,暂时放到她名下,对各方面都有说辞。
    “这金银暂时放到我名下,我也不敢昧徐怀的,但徐武良,有句话我得跟你说在前头。”柳琼儿说道。
    “你说。”徐武良瓮声说道,不懂柳琼儿又叽叽歪歪想说啥。
    “除非徐怀说话,要不然这钱物如何支度,都得我点头才算数,你徐武良说话不管用——你要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可不想被你们白白推出来当这恶人。”柳琼儿说道。
    “徐怀说将这钱物交给你掌着,将来要有谁想插手,也是徐怀讨进门的新媳妇找你,我管这事做甚?”徐武良说道,又将婆娘、女儿小环从屋里唤出来,吩咐她们即便在南寨,这院子里也是柳琼儿掌事。
    徐怀看天时尚早,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这得去找徐武碛,将那张长弓讨回来!”
    诸武卒从军寨带出两把神弩臂、六把长弓,算得上利器,但他们在南寨这边仅有一把长弓,昨日还被徐武碛强行缴走。
    他当然得想办法将这张长弓拿回来,顺带看看北寨那边的动静。
    徐武良不放心徐怀一人过去,说道:“徐武碛翻脸不念旧情,你去找他,怕是讨不回那张长弓,更不要说徐武富父子居心不良——我陪你走一趟。”
    ……
    ……
    出南寨,就是玉皇岭的北坡草场,此时正值三月末,树稀草茂,一群群牛马正在坡地里啃食着青草。
    徐怀站在寨门外,没有急于下山去北寨,而是看着这树稀草茂的北坡,听风声里杂夹着牛马嘶啸。
    虽说玉皇岭北坡,加上左右山地可利用的草地,加起来有近万亩,但天然草场的载畜量很有限,粗粗估算驴牛骡马等大型牲口约七八百头,还同时有近三千头羊放养于此。
    徐氏先祖迁徙玉皇岭的历史,只要进族学都会有讲,徐怀也对此也很熟悉。
    那时中原刚刚结束战乱,大越王朝初创,天下人丁锐减,为休养生息,朝廷奖励生产,基本上丁壮都得授田,规模之大是今人所难想象。
    当时玉皇岭徐氏加几家小姓,总人口都不到五百人,完全没有能力彻底开发这么大片的土地,耕牛等大型牲口也仅有四五头,故而南北坡的草场、山林都划归为族产。
    差不多在三四代人苦心经营之后,北坡草场才形成一定的牧养规模,但宗族家主传到徐武富曾祖父,北坡草场以及青柳溪两岸的肥沃田地,通过不断的置换、兼并,大规模往少数人头上集中。
    徐武富曾祖父之后,又衍生出十三房,包括这一辈家主徐武富以及徐仲榆、徐伯松等家在内,在玉皇岭最为富贵,血缘关系也最近,在玉皇岭又被称上房徐。
    玉皇岭大片的田宅草场,乃至在淮源、泌阳经营的栈铺、骡马市都主要集中在上房徐手里。
    而徐武坤、徐武良、徐武碛以及徐怀的父亲徐武宣,虽然以追溯五代先祖的小宗之法算,还没有出嫡支,但已彻底破落了,跟其他旁系族人以及小姓一样,都统称为下房徐。
    当年落草为寇、最后收编到靖胜军的,都来自下房徐。
    这一“上”一“下”,就隔开了两个绝然不通的世界。
    徐怀心里也是奇怪,怎么有这样的感触,默默的与徐武良往北寨走去。
    走入北寨,一条土道直贯北门,接青柳溪河桥,往北可去淮源,在这条寨中土道的中心,有一条石板横街与之正交。
    这条横街便是北寨的富人集中区,除徐武富外,上房徐还有六房宅院都座落在这条横街上,从横街走到东首,北侧为徐氏宗祠,南侧为族学;有一条小巷从横街往南延伸进去,巷东习武为获鹿堂,巷西习文为鹿鸣堂。
    传闻徐氏先祖避战乱迁徒桐柏山中,经玉皇岭看到有白鹿立于石台之上,落脚之后修坊建寨,遂名鹿台;而诸寨内较为重要的建筑以及不多的街巷,多以鹿为名。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平日除了跟随徐武富在泌阳等地办事,他们还是获鹿堂的枪棒教习,徐怀当然是直奔获鹿堂来堵。
    与鹿鸣堂书塾不同,获鹿堂前后四进院子,当中一进院子最为开阔,是一个能供两百列阵的小校场,也是获鹿堂的演武场。
    鹿鸣堂、获鹿堂的院墙都不高,也没有必要搞深宅大院,浪费建筑材料,徐武良就留在演武场外;徐怀为免有心人抓他把柄,将佩刀摘下来给徐武良,独自空手往演武场里走去。
    第四十六章 纨绔少年勇
    演武场有数十子弟此时正在两名教习的带领下,正耍练拳脚枪棒,看到徐怀走过来,大多数人都停住手。
    说是诸寨徐氏子弟都可入族学,学文学武都可,文武兼修也行,族学之内产生的诸多费用,都从族产所出拨支。
    而事实上,下房徐的子弟,也就幼时放过来厮混三四年,到十二三岁能抵半个壮劳力之后,大多数就要跟着下田耕作,或找门路去当学徒。
    真正能在族学坚持到十五六岁乃至十八九岁的,主要是上房徐以及下房徐里少数家境有些宽裕的子弟。
    走进演武场,徐怀想到他父亲死后,他娘含辛茹苦拉扯他,笨手笨脚到十四岁没有学成什么,却还坚持让他留在族学里厮混,还真是不容易。
    当然,他家就几亩薄田,也不知道徐武良、徐武坤等人接济他家多少,才叫他没有营养不良。
    “你这笨货,跑过来作甚?”
    三名少年从演武场一角走过来,挡住徐怀去路。
    为首者是徐武富的幼子徐忱,身量也极高壮,他学文不成,平时就好玩枪弄棒,即便是与徐心庵同年,却也不急着跟他父亲徐武富、大哥徐恒到泌阳城里学做事,他人留在鹿台寨,有事没事都喜欢跑获鹿堂厮混,是徐氏头一号纨绔子弟。
    因为徐忱是少公子,力气大,枪棒功夫强,出手也阔绰,他在获鹿台自然就是诸子弟之首。
    徐忱带着两名跟班走过来,其他少年很快也就自发的站到他身边,有十多个少年,跟徐忱性情不投,又心高气傲不愿附从徐忱,也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
    徐怀看看身前四五十号人,再看看身侧、身后空无一人,心想这场面可真是叫人能深刻理会什么叫“势单力薄”啊!
    “我找徐武碛……”徐怀双臂抱在胸前,瓮声说道。
    “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徐怀进演武场,徐武坤就看到了,这时候从后面草堂里走出来,喝斥诸少年都散开。
    “这憨货过来找武碛叔,与你无关。”徐忱瞥了徐武坤一眼,冷声说道。
    徐武碛为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为人又铁面无情,徐忱也惧他,但他还不把地位、声望要比徐武碛低一截的徐武坤放在眼里。
    有徐忱的态度,当即就有几名少年挡住徐武坤的去路,不叫他走到徐忱、徐怀跟前来。
    演武场上房徐与下房徐子弟相当,但上房徐子弟的地位太突出了,很多下房徐子弟十二三岁之后还留在族学,更多是他们的跟班。
    徐怀脚踹徐仲榆、徐恒,虽然将唐天德赶跑,但上房徐子弟知道这事,心里不会感谢他,却满心义愤,怨他落了上房徐的面子。
    徐怀不自投罗网,上房徐的子弟都商议着要找上门去收拾他。
    徐武坤百般维护徐怀,大家都是清楚的,这时候有徐忱一个眼色,在演武场里谁会再给他面子?另两名教习都悄悄的走开了,不想自讨没趣。
    “徐怀,你回南寨去,不要在这里放肆!”徐武坤没有看到藏身院外榆树后的徐武良,怕徐怀犯倔吃大亏,厉声赶他回南寨。
    挡在徐武坤身前的几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族中子弟,身手都还不错,徐武坤不能去拿兵刃下重手,即便身手是要强横一截,也是双拳难抵四掌,眼下只想着徐怀能听懂他的话,不吃眼前亏。
    “我来找徐武碛拿回长弓!你们不能黑我一张好弓,那是我借武良叔的。”徐怀眼角余光打量着演武场左右的情形,这叫他的眼神定定的,真像是愣劲冲头的样子。
    “你先回去,那弓我帮你找徐武碛去讨——我本来晚上就要去找你。”徐武坤叫道。
    “东西还没有拿到手,怎么就要走啦?”徐忱挽起袖子,冷声道,“昨日在南寨,你犯浑脚踢仲榆叔爷,今天不拿宗法治你,你这个笨货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字。”
    “徐忱,轮不到你滥用宗法,小心宗法收拾你。”徐武坤厉声叫道。
    “徐忻,你祖父被这蠢货踢伤,你出手收拾他,便不怕有人再叽叽歪歪了!”徐忱对身边正咬牙切齿徐仲榆嫡孙的徐忻说道。
    徐怀那日犯倔,手持长弓利刃,别人怕他动手不知轻重,轻易不敢逼近他,但今日徐怀空手走进演武场来,这院子里诸多少年,没有一个会再怕他。
    谁都知道徐怀空有大力,但实在笨拙,只要避开跟他正面硬打,在场至少三成少年,自信能将徐怀耍得团团转。
    徐忻没有亲自看到祖父被徐怀踹倒的情形,但徐仲榆昨日午时回去便一病不起。他家宅子里上下老少都咬牙切齿,还是徐武富派人过来安慰,说这节骨眼,徐武江等人都生死不明,徐氏内部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只是徐武富派人说的这话,叫他们心里更气。
    徐仲榆子侄辈或许还能忍,但徐忻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跟徐忱他们正是横行霸道,看谁不服就想灭谁的阶段,看到徐怀还敢跑获鹿堂来,怎么会放过他?
    徐忻不算徐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身手不如徐心庵、徐忱等人,但伏蟒拳也打得有模有样,一个虎奔步,身形轻跃,将全身气力集中到右拳上,便朝徐怀重劈打来。
    不过徐忻身量不高,重劈拳讲究自上而下崩砸,他无法直接攻势徐怀面门、喉管等要害,一拳落在徐怀的胸口。
    徐怀往后退了一步,暗感徐忻这一拳有两百斤气力已是不少,但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看。
    “你与这呆货正面对打作甚,侧打他的腰眼!”徐忱抱胸观站,还不忘指点徐忻。
    在徐忱看来,徐怀身高体壮,皮糙肉厚,筋骨也比所有少年都强健,换作他跟徐怀正面对打,也会吃亏,但徐怀笨手笨脚,想要将他击倒,游走身侧,去攻打他侧面的腰眼、腋下等要害,能轻而易举将这蠢货拿下;然后就可以耀武扬威将这蠢货绑到宗祠去收拾。
    徐忻出手也是试探徐怀,将徐怀打退一步,见徐怀皮糙肉厚竟然还伸手朝自己抓来,他猛然往后跃出,像羚羊一样轻巧。
    徐忻脱离徐怀的攻击范围后,双手蜷捏起来,有如蟒首,横移到侧面,以从枪术长刺中化变出来的戳拳,去攻击徐怀的腰腋要害。
    徐怀正面多挨徐忻几下,伤不了皮毛,但还不敢放开腰腋要害吃徐忻的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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