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谁人不知,镇国公对正妻所生的一儿一女爱若珍宝。
    尤其对这唯一的嫡女,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
    镇国公府虽比不上皇家,可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没道理千恩万宠的嫡长女穿戴如此简陋。
    蕙质人精似的,哪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轻咳一声,道:“此番我是背着父母亲人出门,想独自待待,故才……”故意欲言又止,又做出一番干坏事被人抓住的窘迫样,对裴凌不好意思笑笑。
    春光烂漫,杏花灼灼,美人花下一笑,晃花了裴凌的眼,纵然见识过无数绝世美人,也不禁被蕙质这嫣然一笑扰乱了心神。
    裴凌有一瞬间的失神,反应过来后,内心感慨万千,这姑娘,倒是好福气,有幸跟着他家太子殿下,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不管蕙质是不是镇国公府家的小姐,裴凌都确定她一定会入东宫。
    面对未来的贵人,自是不敢怠慢,但主子交代的事还是要办妥,略一拱手,旁敲侧击询问了一些有关镇国公府的基本事宜。
    蕙质好歹在元家待了十五年,基本情况还是大体了解的,于是对答如流。
    那人得到准确答复,满意离去,临走前,特意深深看了蕙质一眼,像是要把蕙质的模样刻进心底。
    蕙质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心中更是奇怪,瞧模样谈吐并不像登徒子,怎么眼神那般不客气,正嘀咕着,忽感那道灼热的视线顷刻间消失,蕙质浑身一松,再次抬眸望向方才视线的来源,入目依然是寻常的花木。
    傍晚,天地间留下最后一抹金黄的光亮,京都辉煌的建筑被夕阳涂抹得艳丽多彩,显得格外瑰丽,轻拂的微风吹过,提醒着人们,春天已经来到,万物复苏的季节来到。
    夕阳下,端木砚清骑着马,从郊外缓慢踱回安国公府,俊美秀彻的脸惯常淡漠,一人一马沐浴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好似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佛子,圣洁不沾染一丝尘欲。
    府中早派了人在门口迎接,临进门前,端木砚清吩咐裴凌:“不必跟来,你先去书房,尽快将画像画好交给我。”
    裴凌听命往书房走去,端木砚清则来到后院——安国公杭子成的住所。
    杭子成对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疼到骨子里,尤其看着那张和亡女几乎如出一辙的相貌,坚硬的心会在瞬间化成一泓春水。
    端木砚清踏进房门,对躺椅里的杭子成微微颔首,“外公。”
    杭子成笑眯眯“嗯”了一声,招呼端木砚清过来他身边坐。
    端木砚清走过去,坐到紧挨着躺椅的一张藤椅里。
    杭子成见他玉树临风,心中大为宽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砚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宜该早些成家立业,可曾看中哪家小姐?尽管说,不要不好意思,外公是过来人,兴许能为你参谋参谋。”
    端木砚清忽然想起杏林下的那抹倩影,心中闪过一丝悸动,如玉的脸庞染上几抹红晕,垂眸淡淡道:“有倒是有,不过尚未确定她的身份,等确定后,我会主动请求父皇赐婚。”
    杭子成人老成精,一听就知道这女子的身份非同寻常,也知道端木砚清无意深谈,了然一笑,道:“你从小就有算计,既然已经确定人选,那外公就先恭祝你心想事成了。”
    端木砚清忙说“不敢”,他虽贵为太子,是小君,可杭子成毕竟是他嫡亲的外祖父,又是在人后,长幼伦理还是要稍稍先于君臣之礼的。
    杭子成捋着花白的胡须,双眸微眯,微微笑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居嫡居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陛下子嗣不多,只有你和陈王殿下两位皇子,按说该彼此友睦才是,可暗地里潜伏的小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几次三番搞小动作想要离间两位殿下的兄弟情,好在陛下圣明严断,没有被谗言蒙蔽,但多少受到影响,对殿下已有不少微词,伴君如伴虎,殿下要当心才是。”
    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局外人听来只会以为是长辈对晚辈的一次寻常劝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在了解前因后果的局中人听来,此中意味……可就足够深长了。
    端木砚清微敛双目,面上终于不再淡然,而是透着几缕凝重,缓缓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是明君,定然能明辨忠奸,倒是冯贵妃,年华不再,精力不足,服侍父皇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选秀,应当多选几个可心儿的人进宫,陪父皇消减苦闷才是。”
    冯贵妃是陈王的生母,杭皇后仙逝后,她便成为后宫第一人,摄六宫事,风头无两,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头,排场、权力与正宫皇后没有分别。
    “你倒挺有孝心……”杭子成小声嘀咕,看着那张和亡女足足有八分像的脸,顿了顿,建议道:“没事多去陛下跟前晃晃,你们毕竟是亲父子,他看着你这张脸,再大的气也消得下去。”
    端木砚清也笑,施施然应道:“正有此意。不怕外公笑话,我此番相中的这名女子,身份足够高贵,在京中芳名远播,想要求娶她的王孙公子数不胜数,若不抓点紧,怕是要被别人抢走,还是尽早让父皇赐婚更为妥当。”
    杭子成大笑,摆手说道:“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父皇最看重你,你今日缠磨他几下,明日赐婚圣旨就能下到那位小姐的府中。”
    没有人过问被端木砚清相中的女子是否另有心上人,愿不愿意做太子妃。
    因为压根没必要。
    于端木砚清来讲,从小到大,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这次也不例外。
    于杭子成来讲,那就完完全全是护犊子的心理了。想他外孙太子之尊,风流倜傥,能瞧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姑娘,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喜极而泣都来不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都是有眼无珠、不识抬举。
    端木砚清与杭子成进行了一场愉快的谈话后,迫不及待来到书房。
    推开门,除了裴凌,紫衫男子也在其中,此刻正与裴凌一同站在书桌后,仔细观摩摊在桌面的画作。
    “哟,回来了!”紫衫男子听到开门声,抬眸,见是端木砚清,笑着招手:“快来快来,我都听裴凌说了,正巧,我有幸远远见过这位小姐一面,让我给你说道说道。”
    端木砚清随手关门,来到书桌后,凝视桌面上的画作半晌,微微皱眉:“不好,没有把她的神韵画出来。”裴凌一惊,赶紧跪下抱拳请罪:“属下该死!”
    端木砚清叹着气,摇头说道:“起来吧,不怪你,她的神韵本就超尘脱俗,绝非寻常纸张能够承载。”
    紫衫男子讶然,十分意外端木砚清对她的评价,元家小姐他见过,虽隔得远,面容只瞧了个七八分,但气质这东西,便是仅凭一个模糊的背影也能感受得到,回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嗯,长得确实不错,至于这超尘脱俗的神韵么……实在夸张,顶多是贵族小姐的矜持与尊贵,超尘脱俗那是绝不敢当。
    “杭瑜,你说你见过元小姐,撇开气质不谈,依你看,画像与她真人相貌有几分相似?”端木砚清目光依然放在画上,淡声询问。
    杭瑜沉吟着说道:“我与元小姐见面时,彼此相隔的距离不算短,并未瞧得十分真切,只勉强瞧清六七分,恐怕……”
    “但说无妨,”端木砚清打断他的话,“那等姿色,又与元家关系匪浅,识得六七分便足矣。”
    杭瑜不再推辞,定睛瞧了画作良久,才说道:“回殿下,依臣看,画中人与那位元小姐,约摸有五六分相似。”
    裴凌心中一凛,忍不住出声:“只有五六分么?”
    端木砚清瞥了裴凌一眼,又看了看杭瑜,杭瑜凝视着画中人,点点头,笃定说道:“不错,只有五六分。”
    裴凌瞬间不淡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镇国公元振只有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生得仙姿国色,若他们所说是同一人,这岂非在质疑他的专业性!
    “要不你再仔细瞧瞧?”裴凌拽着杭瑜不死心说道:“兴许你眼花了没看仔细,说不定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有更多相似的地方。”
    杭瑜叹了口气,拍了拍裴凌的肩,语重心长说道:“裴大人,我没有怀疑你的画功,你师从画圣薛道衍,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你的画功,我只不过凭我的记忆评判,当初只是遥遥见过一面,又隔了大半年,兴许是我自己的记忆有所错乱也说不定。”
    端木砚清边听边皱眉,但还是安慰裴凌:“阿瑜说的在理,有时记忆本就会因时隔久远存在些许错乱,再者画像也不能全然代表本人真实的相貌,有些许出入实属情有可原。”扭头看向杭瑜,问他:“你说你见过元小姐,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杭瑜不敢隐瞒:“去年夏天,我与愫儿去天心湖游玩,偶遇元家小姐,她们俩有些交情,元小姐又未出阁,所以愫儿单独去找元小姐叙旧,我也因此遥遥见过她一面。”
    愫儿是杭瑜的妻子,去年年初成的婚,小夫妻感情甚好,经常携手出门游玩。
    端木砚清点点头,略微沉吟,再次询问:“本宫没记错的话,元小姐的母亲好像出自镇南王宁家?”
    杭瑜点头,“是,殿下,镇国公夫人乃镇南王之妹。”
    端木砚清拍着杭瑜的肩,微笑道:“不嫌麻烦的话,就有劳表嫂替本宫亲自走一趟了。”空中一挥手,裴凌立即会意,快速将画轴卷起递到杭瑜面前。
    杭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由衷敬佩端木砚清记忆力超群,政务缠身之余,还能随时记起这些王公贵族间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
    是的,孟愫儿与元筠姌,也存在一定的亲戚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孟愫儿的姑姑嫁给了镇南王宁岩,而镇南王宁岩的妹婿就是镇国公元振。
    两人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却有一个共同的表弟——镇南王世子宁如风,从宁家论,两人还真攀得上关系。
    所以让孟愫儿亲自登门认人,也不算完全师出无名。
    第4章
    蕙质到家的时候,没来得及见莲花最后一面,只看到她尚有余温的尸身。
    因为是上吊死的,面目有些许狰狞,所以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蕙质站在床边,许久许久。
    久到太阳落山,久到明月高悬,久到脚下的一小块土地被源源不断坠落的泪水砸出星星点点的浅坑,久到双腿因长久的站立已经丧失知觉,才一点点向床边移动,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掀开白布,借着角落昏暗烛火的光亮,看清那张狰狞却依然亲切的面庞。
    泪已流干,蕙质却还是忍不住扑倒在莲花僵硬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婆子们被这不小的动静惊动,三两聚集在虚掩的门口看热闹。
    其中一位最年老的婆子念了句“阿弥陀佛”,叹息着说道:“作孽啊,好好的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最膘肥体壮的婆子上前一步朝门狠“呸”一声,恶狠狠说道:“活该!谁叫她一味帮着那下贱娼妇,夫人神仙菩萨似的人物,便是神鬼见了都会生怜,府中上下哪个不说夫人的好?偏那娼妇狐狸精上身,竟然趁着夫人怀大小姐的时候勾引老爷,要我说,夫人就是心太软,菩萨心肠惯了,不仅没将那贱蹄子打杀发卖,还容着她生下孽种,要换在俺们老家,这偷汉子的娼妓连同她生的孽种都要被浸猪笼!”
    最年长的婆子诚心向佛,越听越皱眉,但因为有所顾忌,并未出言阻止,只一个劲儿闭眼颂佛。
    倒是略瘦小些的婆子不忍,瑟缩着劝道:“也别太刻薄,死者为大,已经没了两条人命,你收着点吧。”
    膘肥体壮的婆子从鼻孔哼出一道冷气,白眼翻到天上,冷哼道:“你们一个二个被那对贱人母女蒙蔽,我可没有!夫人多好的人呀,出身高贵,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娇生惯养长大似的神仙人物,何曾吃过这种亏?她大人有大量,识大体懂大局,生生将委屈忍下来,我心直口快,说看不惯就看不惯!骂她还是轻,如今莲花那贱蹄子没了,没人护着那孽种,等着吧,看我不磋磨死她!”
    这婆子骂就骂了,好死不死偏要借着踩其她人凸显自己对宁氏的忠心。
    瘦小的婆子当时就急了,年长的婆子也睁开了眼。
    “你、你这老货!你想讨好夫人,何苦拉我们下水?我们同样对夫人忠心耿耿,绝没有被她们蒙蔽。”瘦小的婆子心有戚戚说道。
    膘肥体壮的婆子哪里肯吃亏,于是就这件事与人辩驳起来。
    房内的蕙质将外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本打算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哪里想到她们自己倒先狗咬狗起来。
    要搁以前,她一定要出去看热闹,顺带幸灾乐祸一下。
    可如今她正难过,没那个闲心逸致,听她们吵嚷格外烦躁。
    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起身想去把虚掩的房门关上,耳不听心不烦。
    可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厉喝,讨人嫌的絮叨声戛然而止,蕙质关门的动作顿住,支起耳朵往外探听,只听到低沉严厉的训话声。
    蕙质心下大奇,心想究竟谁这般有能耐,将这几个讨人厌的长舌妇治得死死的,将身子稍稍往后撤了撤,眯起双眼透过门缝向外察看。
    房外,一个穿着上等的老婆子正冷着脸呵斥方才说三道四的婆子们。
    几个婆子都很害怕她,被训得瑟瑟发抖,半句嘴都不敢回。
    尤其最膘肥体壮,也是说话最恶毒的那个,哪还有半点方才的趾高气昂?
    谄媚得像只哈巴狗,恶心的嘴脸多看一眼,去年的年夜饭都要呕出来。
    夜色暗沉,昏暗的视线下,蕙质并未看清训话婆子的面容,只觉得声音莫名熟悉。
    可等定睛一看,瞧清楚婆子身后站着的小济时,瞬间福至心灵。
    这是小济的姑姥、宁氏的陪房王贵家的!她怎么来了?还带着小济?
    王贵家的是宁氏的心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此前并未有任何交情,来这定然是宁氏的主意,想到宁氏,蕙质沉了脸,眸中划过一丝怨毒。
    还有小济,蕙质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视线过于昏暗,蕙质只依稀瞧清他的面部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也跟着来……难不成他背叛了莲花姑姑!已经倒戈向宁氏!
    想到这个可能,蕙质心中大骇,退后几步,急得团团转。
    忽然,门外的训话声停住,两道脚步声临近。
    蕙质赶紧跑回莲花身边,趴在她身上继续凄凄艾艾哭着。
    王贵家的推门进来,见蕙质哭得肝肠寸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只远远站在门口,并不靠近,冷声说道:“姑娘,夫人有请。”
    蕙质捂着嘴,一边起身,一边小声啜泣,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转动,想着莲花的前车之鉴,蕙质不敢掉以轻心,抽泣着,语声哽咽:“此去艰难,容我先向姑姑道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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