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盖寅平静道:“先祖之仇,从无忘记过。”顿了一下,才道:“但记住此仇,不是为了向大唐报复,而是让自己明白,一旦触怒了大唐,会有怎样的后果。”
    秦逍微笑道:“你既然如此有见识,为何没有劝说渊盖建改变意图,依然想着攻略黑森林,达到觊觎东北的目的?”
    “原因很简单,十年前,我或许有胆量向莫离支谏言,但如今若是向他说出我刚才这番话,我会死的很难看。”渊盖寅嘴角泛起古怪笑容:“这些年来,他的性情越来越暴戾,身边人即使没有过错,也可能会遭受飞来横祸。他说的话,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否则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秦逍“哦”了一声。
    “渊盖无双死在大唐之后,他变得更加歇斯底里。”渊盖寅缓缓道:“渊盖无双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看着渊盖无双活生生出使大唐,回到渤海的时候却是一具死尸,莫离支更是受到刺激,就在当天,将出使大唐的所有人全都杀死,为渊盖无双陪葬。”
    秦逍微微变色。
    他在京都杀死渊盖无双,事后也知道渤海使团是带着渊盖无双的尸首返回渤海,但那支使团回到渤海之后的命运,他还真的没有关注过,也没有再听到有关那支使团的消息。
    现在才知道,那支使团回到渤海,竟然全被杀死。
    看来渊盖无双之死,对渊盖建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刺激,而渊盖建也确实残忍至极。
    “他现在已经陷入癫狂。”渊盖寅叹道:“渤海虽然不比大唐繁华,可是我在渤海都城过的也是富贵生活,你可知我为何要舍弃那种生活,跑到黑森林这种苦寒恶劣之地?”
    秦逍似乎明白什么,道:“你要远避灾祸?”
    “不错。”渊盖寅微微点头:“留在渤海都城,我可能随时都有性命之危,所以只有跑到黑森林才是避祸之道。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四年来从无回过一次渤海。这里生活虽然艰苦,但我至少还活着。”
    秦逍笑道:“这些都是你们渤海的隐秘之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告诉你,我想活下去。”渊盖寅看着秦逍,很认真道:“而且我对大唐没有任何威胁。”
    秦逍想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让你撤军三十里,你会怎么做?”
    “我会下令撤军。”渊盖寅道:“这四年我统领渤海的森林军团,麾下众多部将都是我一手一把起来,如果我为了暂时保全自己的性命,下令撤军,他们即使心中存疑,应该也不会抗命。”
    “暂时保全性命?”
    渊盖寅淡淡笑道:“这道军令一旦下达,渤海全军后撤三十里,步六达人肯定不会错失良机,定会全军出击。他们多年来一直存着收复黑森林之心,而且黑森林是他们的故土,所以一旦他们集中所有力量打过来,东部森林的步六达各部族也会响应,我渤海军恐怕真的要退出黑森林。”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平静道:“下令后撤三十里,导致渤海丢失黑森林,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莫离支将我五马分尸。”
    “他是你父亲,会对你如此残忍?”
    “父亲?”渊盖寅怪笑一声,摇头道:“不,你错了,在他心里,只有两个儿子,我应该算不上是他的儿子。”看着秦逍,一字一句道:“我是庶子,我的母亲是贱奴!”
    第1643章 阋墙
    秦逍闻言,略有些愕然,还没说话,却见帐门被掀开,陆游已经从帐外进来。
    “已经将所有女人都放走。”陆游走到秦逍边上,蹲下身子轻声道:“给了棉衣和食物,每人也发放了银钱。”
    秦逍问道:“营中可有动作?”
    “营门处都加派了守兵。”陆游瞧了渊盖寅一眼,“他们似乎有所察觉。”
    秦逍想了一下,才看向渊盖寅道:“要不傉萨送我们一程?”
    渊盖寅问道:“你的意思,是送出营门,还是送到兴安河?或者说……将你们送到步六达人的营地?”
    “这就看傉萨的心意了。”秦逍含笑道:“送的越远,你的诚意也就越真。”
    渊盖寅淡淡一笑,道:“也好。”抬起头,高声道:“来人!”
    外面立刻有人进来,渊盖寅吩咐道:“备三匹马!”
    那人退出去之后,渊盖寅这才起身,一边向帐外走去,一边对秦逍道:“可以边走边说。”
    陆游似乎也没有想到渊盖寅如此从容痛快,唯恐渊盖寅耍弄手段,立刻贴身跟上。
    秦逍倒是淡定自若,站起身来,也跟了上去。
    三人出了大帐,很快便有人牵了三匹马过来,渊盖寅率先翻身上马,秦逍和陆游也是上马,分别在渊盖寅左右,落后半个身位而已。
    渊盖寅一抖马缰绳,骏马缓步前行,秦逍和路由紧紧跟在左右。
    走出一小段路,便见到那名叫做夏成的渤海部将正站在不远处,在他身后,跟着十数人,其中有数人甲胄与普通渤海兵不一样,应该都是渊盖寅麾下的部将。
    秦逍看在眼里,心知夏成肯定是已经看穿,但投鼠忌器,现在定是焦急万分。
    三匹战马缓缓前行,不急不躁,看上去倒像是傉萨在骑马巡营。
    夏成神色凝重,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抬步走过来,身后众人正要跟上,夏成抬起手,示意众人停步,自己却是独自过来。
    秦逍心想这人倒还有些胆识,明知道凶险,却还敢过来,对渊盖寅也算是忠心耿耿。
    “傉萨要出营?”夏成距离数步之遥,在渊盖寅坐骑前停下,恭敬道:“先前有刺客潜入营中,是否要带上护卫?”
    说到“刺客”二字之时,似有若无地斜睨了秦逍一眼。
    渊盖寅倒是镇定自若,道:“我出营转一转,有两名守御卫跟随,无须担心。”顿了顿,才继续道:“夏将军,我出营这段时间,营中诸事由你掌理,不要疏忽!”
    夏成神情凝重,嘴唇动了动,终究是躬身道:“是!”却是退到了一边。
    渊盖寅这才一抖马缰绳,继续前行,马匹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秦逍和陆游紧随而上。
    秦逍有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夏成正迅速跑到那几名将领边上,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知道那群人现在肯定是焦急无比,商议营救渊盖寅的办法。
    三人骑马出了大营,陆游忍不住看了秦逍一眼,从进入大营到现在出来,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却让陆游感觉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重兵把守的渤海傉萨大营,不但轻易进了去,现在竟然挟持着渤海傉萨轻易出来,甚至中间还救走了一群林中部族的女人。
    这每一桩在此前陆游觉得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短短半个时间之内全都做到。
    出了大营,渊盖寅却是直接向西边拍马便走,三骑飞驰,很快就进入了茂密的森林之中,而此刻还不到正午时分。
    此刻的黑森林之中,光线倒也不差。
    不过林中的积雪依旧很深,所以跑了一段路之后,三匹马都慢了下来。
    忽听到后方隐隐传来声音,秦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到在后方远远跟着一队骑兵,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秦逍心知那肯定是夏成派来的人。
    夏成顾忌渊盖寅的安危,在营中不敢轻举妄动,但肯定又不能任由渊盖寅被如此挟持走,所以还是派了人跟在后面。
    秦逍此时还真是不急,也并不担心渤海人真的敢动手。
    有渊盖寅在手,黑森林中的渤海军那是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这群人真的敢不顾渊盖寅的生死,那么在营中就已经出手,用不着渊盖寅被带出大营。
    “傉萨,那位夏将军对你的忠诚还真是令人钦佩。”秦逍此刻已经与渊盖寅齐头并进,反倒是陆游跟在后面。
    渊盖寅扭头看了秦逍一眼,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为人本来就很忠义,再加上我是他唯一的靠山,所以他对我的忠诚不必怀疑。不但是他,渤海黑森林军团的将领都算是我的人,可以为我赴汤蹈火。”
    “我相信。”秦逍笑道:“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渤海森林军团是你的嫡系兵马,你花费数年时间,在这里打造了一张保命符!”
    渊盖寅笑道:“保命符?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能活下来,森林军团这张保命符确实少不了。”
    “方才在大帐之内,你说的那句话我有些听不明白。”秦逍道:“反正离兴安河还有好几十里地,咱们边走边聊如何?”
    渊盖寅道:“如我所愿。我也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向前方望了一眼,才问道:“莫离支有五个儿子,你可知道?”
    秦逍道:“略有耳闻。”
    “我虽然是长子,却是贱奴所出。”渊盖寅道:“我的母亲是奴隶出身,被莫离支宠幸,很意外地生下了我。我直到三岁之前,都是住在草棚里,因为我母亲的身份,即使生下了孩子,渊盖家族也不会轻易让我入族。”
    秦逍却也知道,渤海国的文化受大唐影响极深,朝廷架构和人文礼仪都是与大唐异常酷似。
    大唐的伦理在渤海甚至更为严格。
    “你的意思是说,渊盖建知道你的存在,却并不认你为子?”
    “是。”渊盖寅道:“对他来说,我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又或者说,意外都算不上。”
    渊盖寅竟然会对挟持他的人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身世,这还真是让秦逍感到意外。
    不过他心里明白,渊盖寅绝不会闲来无事和自己聊起这种隐秘之事,他既然能提及此事,必有缘故。
    秦逍有的是耐心,倒想知道他最终的意图是什么。
    而且渤海作为大唐一个威胁,秦逍倒也愿意从此人口中了解更多有关渊盖家族的情况。
    “那他为何又让你有了渊盖姓氏?”
    渊盖寅笑道:“因为除了我,他多年无嗣。那时候渤海尚未一统,他年纪尚轻,兄弟三人之中他排行第二,虽然才干远超过其他两人,而且也有许多人支持他继承渊盖家业,可是他当时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子嗣。渊盖氏族的家业,肯定不会让一个绝嗣之人继承。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大婚一年多,到我三岁的时候,他迎娶大妇已经快五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秦逍虽然觉得“大妇”这个名字很奇怪,不过也能明白大妇肯定就是渊盖建的正妻。
    “为了得到家族的支持,莫离支就只能勉强认下我,让我进入了族谱。”渊盖寅叹道:“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件工具,他当然不会真的将我当成儿子看待,所以我从小就明白,我想活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
    秦逍想不到渊盖寅竟是如此身世。
    “五个儿子之中,我的母亲最为卑贱,所以我虽然是长子,而且入了渊盖族谱,但没有人真正将我视为渊盖家的人。”渊盖寅道:“就是那两个妾室所出的兄弟,也觉得我比他们低上一等。”
    秦逍问道:“你说渊盖建心里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自然是渊盖无双,那另一个又是谁?莫非是渊盖悦?”
    “也许在莫离支心中,渊盖悦算得上半个儿子。”渊盖寅道:“大妇五年没有子嗣,莫离支出于无奈认了我,此后又过了两年,大妇依然无出,突然有一天,大妇患急病死去,半年过后,莫离支便新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妇,她也是莫离支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秦逍听得“患急病死去”几个字,只觉得渊盖寅将这几个字咬的极重,分明藏有深意,但没有对此事多说下去,心知这其中应该有蹊跷。
    “新娶的大妇很争气,很快就给莫离支生下了一个儿子,莫离支给他取名为渊盖武,那自然是想让这个儿子承袭他的武勇。”渊盖寅道:“但事与愿违,渊盖武自幼体弱多病,根本走不了武勇之道。虽然没有承袭莫离支的武勇,但是莫离支对美酒和女人的喜好,却传承到了他身上。渊盖家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渤海有用之不竭的女人,所以莫离支的这位嫡子,陷入其中不可自拔。莫离支对他既疼爱又失望,不过多年之后,大妇生下渊盖无双,莫离支欣喜若狂,只觉得后继有人,为了培养渊盖无双,他甚至讨好了大婆娑罗中行登野,让渊盖无双成为了中行登野的弟子。”
    秦逍心下一凛,暗想看来渊盖寅今日这些话倒还真算得上坦诚,毕竟渊盖无双是黑水门徒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凤毛麟角。
    渊盖寅能将此事透露出来,确实算得上坦诚。
    “黑水岛主中行登野的名字,你自然是知道的。”渊盖寅扭头看向秦逍,道:“你的武功很强,是修武之人,中行登野是渤海第一高手,你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秦逍点头道:“我知道。”
    渊盖寅点点头,继续道:“所有人都知道,莫离支最后肯定是要将渊盖家交到渊盖无双的手中,但渊盖无双却死在了大唐,那么他的嫡子就只有渊盖武。可是渊盖武贪恋酒色多年,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很多人都觉得以渊盖武的身体,只怕会死在莫离支前面。即使他真的能撑到莫离支离世,但以他的能力,想要接掌莫离支大权,震慑朝野,那简直是笑话。”
    “我明白了。”秦逍道:“你的意思是说,渊盖无双死后,渤海国其实就已经陷入了争夺莫离支继承权的内乱之中。”
    “渊盖武虽然庸碌无能,但他是嫡子,大妇还在,她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扶持渊盖武得到继承权。”渊盖寅缓缓道:“渊盖悦虽然不是嫡子,但他擅长逢迎,很得莫离支的好感。除了逢迎拍马,他也极擅长笼络人心,再加上也有些武道修为,所以莫离支让他掌握渤海守御厅,麾下有一帮高手,势力并不小。比起我那卑贱的母亲,渊盖悦的母亲是莫离支的妾室,出身于渤海世族,所以在渊盖无双死后,他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坐上莫离支的椅子。”
    秦逍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道:“你当初选择离开渤海都城,自然是害怕卷入继承之争。”
    “不是。”渊盖寅笑道:“我远离都城,不是害怕卷入其中,而是害怕自己没有实力卷入进去。”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握住拳头,道:“这个世道,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够争到一切。我在京都握不住拳头,只有离开京都,才可能让拳头硬起来。黑森林环境恶劣,又是处于前线,他们当然不愿意远离都城的奢华跑到如此苦寒之地受罪,而这正好给了我机会。虽然莫离支从不将我当做儿子看待,但前线统兵,交给我这个拥有渊盖姓氏的人,总比交给外人强。”
    秦逍看着这位傉萨,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小看了此人。
    这个表面看起来有些粗勇的渤海傉萨,实际上城府极深,远比死在大唐京都的渊盖无双恐怖得多。
    “为何告诉我这些?”秦逍终于问道:“这些话,你本不该对我说,我很好奇,你说了不该说的,当然是有必须说的原因,那么我想问你,原因何在?”
    “如果你能帮我坐上莫离支的椅子,你不单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报酬,而且渤海生生世世都将是大唐的儿子。”渊盖寅很认真道:“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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