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到有一阵呼喝声传过来,有人抬头望过去,只见到一大群刑部的差役正向这边冲过来,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
    大理寺的刑差身上服饰以灰色为主,而刑部主要是以黑色为主。
    五六十号人冲过来,倒也是气势凶猛,宛若黑色洪流。
    大理寺众人这才停了手,迅速列队,手持大刀刑棍,在秦逍身后列成了两排,后面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被打的头破血流的刑部差役,一时间都是起不来身。
    刑部当头一人正是血阎王卢俊忠。
    呼啦啦一片冲过来,距离几步之遥,卢俊忠抬手止住,刑部众人在卢俊忠身后都是对大理寺的人怒目相视,其中亦有不少刑部的官员。
    堂堂刑部和大理寺,此时两拨人正面对峙,乍一看去,倒像是两个市井帮派准备群殴。
    “秦逍,你们这是做什么?”卢俊忠自然已经看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刑部众人,脸色阴冷,厉声道:“当街殴打刑部官差,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秦逍淡淡道:“云少卿在哪里?”
    云禄立刻上前,道:“秦大人,我在这里。”
    “卢部堂,你先看看云少卿。”秦逍指了指云禄,“今日云少卿前往京都府提押囚犯,却被你们刑部的人一顿毒打,你看看他的眼睛,都肿成这个样子,除他之外,还有四名大理寺的刑差也都受了伤。按照你们朱侍郎的说法,是你们刑部的人和云大人这边起了冲突,他们以多欺少,大打出手,连朱侍郎也无法阻拦。刚巧我们在街道上遇见你们的人,弟兄们看到云大人和自己的兄弟被打,实在是气不过,一时冲动,也大打出手,下官一直在劝阻,可惜和朱大人一样,也是无法劝阻。”
    卢俊忠目光阴寒,冷笑道:“无法劝阻?”厉声道:“来人,将打人的大理寺刑差都拿下了,带回刑部审讯。”
    “来人,将朱东山等人全都带回大理寺,本官亲自审讯。”秦逍针锋相对,没有丝毫退缩:“卢部堂要追究大理寺打人的罪责,大理寺当然也同样要追究刑部打人的罪责。”
    卢俊忠盯着秦逍眼睛,随即目光从秦逍身后的大理寺众官员身上扫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韩熙同,将案卷拿上来!”
    从卢俊忠后面立刻上来几人,当先一人身材瘦小,尖嘴猴腮,身上的官袍显示此人亦是刑部侍郎。
    卢俊忠麾下左右侍郎,左侍郎朱东山,右侍郎韩熙同,那是凶名仅次于卢俊忠的酷吏。
    在韩熙同身后,跟着两名刑部文吏,都是捧着一堆卷宗。
    大理寺众人正不知刑部众人意欲何为,却见韩熙同已经拿起一份卷宗,打开来,扫了几眼,冷声道:“大理寺推丞郑雄何在?”
    秦逍身后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皱起眉头,但想着有小秦大人庇护,仰首道:“我就是郑雄。”
    “大理寺推丞郑雄,天圣三年七月初九,私通民妇蔡徐氏,犯有私通奸淫之罪。”韩熙同声音冷酷:“立刻逮捕审讯!”
    郑雄脸色惨白,身体晃动,若果不是边上有人扶住,差点就瘫软下去。
    大唐律法之中,通奸亦是大罪,更何况是官员私通民妇。
    “大理寺主薄赵鹤何在?”韩熙同目光从大理寺官员脸上扫过,又拿起了一份卷宗,打开之后高声道:“大理寺主薄赵鹤,于天圣二年六月十八、天圣三年十月初九、天圣五年正月初五,先后三次收取贿赂,共计白银四百七十两整,立刻逮捕审讯。”
    “大理寺司直顾长义,自天圣一年至天圣五年,共计六次受贿,共计白银六百五十两整,立刻逮捕审讯。”
    “大理寺司直田逊,于天圣二年六月十五夜,强暴侄媳田刘氏,此后更是与田刘氏数年暗中私通,立刻逮捕审讯!”
    韩熙同神色冷酷,但字字如刀,大理寺被点名的官员都是神色大变,大理寺司直田逊更是身子一软,已经瘫软在地上,身体直抽动。
    秦逍却是面无表情。
    韩熙同连续点出四名大理寺官员,正要去拿第五份卷宗,卢俊忠终是抬手止住,这才盯着秦逍道:“秦少卿,这几人刑部已经立案调查,而且刑部有充足的证物,两个时辰之内,所有的人证也会被带到刑部,不知你是要将人交出来,还是要袒护他们?”
    大理寺众人刚才痛殴刑部众人,一个个还是兴奋异常,但此刻却都已经是面带骇然之色。
    所有人都想不到,卢俊忠竟然当街论罪。
    大家都很清楚,卢俊忠是有备而来。
    这些罪名在刑部竟然都已经编成了卷宗,就可见刑部早就对大理寺许多官员的罪行有了掌握,但始终没有拿出来,显然就是存在手中等到恰当的时候拿出来发出致命一击。
    刑部既然敢当街论罪,那么在刑部的手中,当然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刑部掌理刑名十几年,京都耳目遍地,审理过无数的案件,从中审讯出来的相关线索更是多如牛毛,而这些牵涉到朝中大小官员涉案的证据,刑部当然会将之存档,虽然不会立刻拿出来,却是暗中掐住了许多官员的把柄。
    若是能够与刑部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可是一旦被刑部握有罪证的官员与刑部为敌,刑部立时就会拿出存档已久的罪证作为武器将对手置于死地。
    大理寺官员先前唯恐被秦逍从大理寺赶了出去,一个个表现出对小秦大人的赤胆忠心,但此刻韩熙同点出几个人的罪证,大理寺众人顿时便冷静下来,随着脑子冷静,心中也惊恐起来。
    他们这时候忽然想到,刑部终究是刑部,他们依然是帝国最冷酷最残忍的法司衙门。
    看到大理寺众官员脸上显出的恐惧之色,卢俊忠唇角终于显出一丝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卢部堂,这些卷宗里的罪名,是不是误会?”秦逍倒是镇定自若,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卢俊忠背负双手,细小的眼眸如同毒蛇一般,淡淡道:“点名的四名官员,罪名千真万确,本官说过,刑部有他们的罪证,人证在两个时辰之内也可以带到刑部,本官可以保证,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接下来十二个时辰之内,本官就可以让他们在铁证面前签字画押。”
    “除了这四位大理寺的官员,不知大理寺是否还有其他官员有罪证握在刑部手中?”秦逍含笑问道:“卢部堂不必为大理寺遮掩,有多少官员涉及其中,你都可以当众说出来。”
    卢俊忠皱起眉头,问道:“秦逍,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部堂应该清楚,圣人下过旨意,让下官协同苏大人整肃大理寺。”秦逍缓缓道:“不过我初入大理寺,对大理寺的情况了解不多,哪些官员有罪不合适继续留在大理寺,哪些官员一身清白可以为朝廷继续效命,下官心里还真是掂量不清。现在正好刑部帮着大理寺去芜存菁,下官对卢部堂感激不尽。卢部堂,还请你继续公布罪名,下官在此向你道谢了。”说完,却是恭敬向卢俊忠行了一礼。
    第534章 无欲则刚
    卢俊忠实在没有想到秦逍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本以为卷宗一出,大理寺众官员自然是惊弓之鸟,秦逍也应该被刑部这一手震慑住,却不想秦逍没有包庇大理寺官员的意思,甚至还催促着刑部公布更多人的罪名。
    卢俊忠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卢部堂怎么了?”秦逍故意问道:“不知道那些卷宗之中,可有下官的罪名?若是刑部真的握有下官罪证,下官定然会配合审查。”
    刑部一众官员脸色也都难看起来。
    他们忽然发现,今日之事,刑部确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刑部没有秦逍的罪证!
    无论是秦逍在青衣堂大杀四方,还是在大理寺门前杀死国公府七名侍卫,这本来可以大作手脚的事情。
    可是这些事情宫里却都清楚,连圣人都没有追究,甚至还下旨表彰秦逍维护大唐国法,因此而赏赐宅邸金银,刑部当然没有理由再追究。
    除此之外,秦逍清白的就像一张白纸。
    哪怕刑部握有大理寺所有官员的罪证,甚至能够将这些官员全都治罪,可是只要动弹不了秦逍,扳倒多少大理寺官员都没用。
    正如秦逍所言,如今他正在整肃大理寺,如果刑部将众多大理寺官员拉下马,那反倒是帮了秦逍的大忙,秦逍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让大理寺的官职出现大量的空缺,如此一来,秦逍再大肆任用提拔官员进入大理寺,用不了多久,整个大理寺就全都是秦逍的人马。
    “看来刑部并没有下官的罪证。”秦逍见刑部众人阴沉着脸不说话,淡淡一笑,道:“不过刑部掌有大理寺诸多官员的罪证,这还真是下官想不到的。这些罪名有不少是多年前发生,刑部早就掌握了罪证,却等到今日才拿出来,不知刑部为何不在知道罪行之后立刻办理,非要等到今天?”盯着卢俊忠的眼睛,笑道:“卢部堂,下官冒昧问一句,除了我大理寺官员的罪证,刑部还存有朝中多少官员的罪证,你们掌握了多少官员的把柄?”
    卢俊忠脸色铁青,韩熙同亦是冷声道:“秦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们手里抱着一大堆卷宗,少说也有几十名官员的罪证。”秦逍叹道:“如果只有这些,那倒也罢了。可是如果刑部握有朝中更多官员的罪证,却只是存档在刑部而不办理,我只怕会有人怀疑刑部的动机。”
    卢俊忠瞳孔收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得知大理寺的人竟然敢当街对刑部的人下狠手,这就是重重的巴掌甩在刑部堂官的脸上,十几年来,没有人敢这样与刑部明面争锋,甚至连手握大权的国相和麝月公主也不轻易招惹刑部,秦逍和大理寺今日所为,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
    卢俊忠真的怒了。
    他领人过来,当街问罪,就是要让大理寺的人明白,刑部如果要整治大理寺,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点出四名大理寺官员的罪名,就是杀鸡儆猴,让更多大理寺的官员知道自己的生死被刑部握在手中,亦是让这些官员知难而退,至少因为恐惧而不敢站在秦逍身边。
    多少年来,卢俊忠一直高高在上,当年对李氏皇族的血洗,更是让这位刑部堂官从没有将朝中任何官员放在眼里,他不允许有人挑战刑部的权威。
    一个人得意太久,就会轻视对手。
    一个人一旦充满愤怒,就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此时冷静下来的卢俊忠,已经明白自己在愤怒之下做出了一个极其失误的判断和极其愚蠢的决定。
    他本不该让人抱来卷宗,更不该因为想要震慑大理寺的人而当街问罪。
    “刑部握有朝中许多官员的把柄,却不及时逮捕论罪,目的是为了什么?”秦逍笑容和善,可是看在刑部众人的眼中,却让许多精明之辈觉得毛骨悚然,他的声音平和,却字字如刀锋:“难道是想要挟这些官员做些什么?满朝文武被刑部要挟,这……!”
    秦逍没有说下去,但包括卢俊忠在内的刑部众官员已经是变了颜色。
    “秦逍,你……你要为你的话负责。”卢俊忠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厉声道:“在此血口喷人,你可知道后果?”
    秦逍笑道:“如此说来,刑部握有的罪证,就只有你们手里这些?是否都是大理寺官员的?要不要现在全都公布出来?”
    韩熙同嘴角抽动,看向卢俊忠,此时却是有些骑虎难下。
    秦逍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让刑部众人心里很清楚,秦逍真的不在乎大理寺官员是否被调查,甚至对秦逍来说,刑部多调查一个人,不劳秦逍自己动手,大理寺就能多出一个空缺,为秦逍提拔自己人提供机会。
    而大理寺官员最终不会痛恨秦逍,反倒是会对刑部恨之入骨。
    多年以来,卢俊忠面对任何人,都是胸有成竹,从来只有他让对手毛骨悚然的份,但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背脊发凉。
    致命的失误让他已经没有兴趣去理会是否要继续调查大理寺的官员,而是该如何向圣人解释。
    刑部握有朝中官员的罪证而不发,这当然是大忌。
    而自己眼前的年轻对手,无欲则刚,因为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刑部手中,自然不可能对刑部有丝毫的畏惧。
    他从没有想到,十几年过来,头一次让自己感到背脊发凉生出畏惧之心的竟会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
    忽听得又是一阵脚步声响,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到大理寺卿苏瑜正领着一群人正匆匆过来。
    大理寺的正主终究是出现了。
    苏瑜是不得不过来。
    大理寺的人和刑部大打出手,他可以装作不知道,缩在大理寺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刑部堂官亲自出马,他就不得不出来。
    “卢部堂!”苏瑜瞧见脸色有些发白的卢俊忠,立时一脸和善笑容,拱手道:“今日肯定都是误会,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命,有什么矛盾,互相解释一番也就是了,咱们都不要动怒。”
    卢俊忠见苏瑜过来,脸色微微缓和一些。
    苏瑜出现,至少能让自己有台阶下。
    “苏大人,下面的人确实是有些误会。”卢俊忠按捺心中的恼怒和惊骇,拱手还礼道:“刑部的衙差和大理寺的刑差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咱们作为堂官,也都有约束不力之罪。苏大人说的是,都是为朝廷效命,无论有什么矛盾,都退让一步,互相解释一下也就是了。刑部的人本官都带回去,谁动了手,本官定然从严惩处,苏大人,大理寺的人,你回去之后也要从严惩处。”
    苏瑜立刻道:“卢部堂所言甚是。青天白日,堂堂法司两大衙门,为国掌理刑名,竟然如同市井无赖一般当街斗殴,成何体统?”怒视大理寺众人,沉声道:“今日参与斗殴之人,回去之后,都到本官那里去领罪,真是岂有此理。”
    卢俊忠松了口气,使了眼色,韩熙同立刻吩咐道:“来人,扶朱大人他们回去。”
    刑部的衙差这才过去,将躺在地上的朱东山等人都扶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理寺的刑差有意为之,这群被打的刑部差官,朱东山的伤势最重,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连官袍和里面的衣衫都被撕扯得破碎不堪,那又白又胖的肥肉从衣服里面溢出来,因为挨了一顿刑棍,肥肉上遍布乌青。
    看着朱东山等人被搀扶过去,大理寺刑差面上虽然肃然,心里却是好笑。
    让京都百官谈之色变的酷吏朱东山,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今日,此事传扬出去,必然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而且大家心里都清楚,虽然百官心中畏惧刑部,却也因此让刑部得罪了太多的人,今日大理寺出手殴打刑部的人,朝中百官定然会觉得心中痛快,而且经此一事,素来被人瞧不上的大理寺定然会威势大增,自此之后,恐怕再也无人敢瞧不起大理寺。
    而且今次之事,是以秦逍为首,无人敢招惹的刑部被秦逍带人一顿猛揍,秦逍的威名自然是很快传遍京都,甚至朝中许多官员会因此对秦逍生出好感,觉得秦逍替他们狠狠教训了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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